叶骁也看她,看她落泪,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轻轻对她笑了笑。
叶骁的目的就是来见穗舫,见过了,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
把他送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桔家族长和白夫人去招呼女眷,白仆射款待男客,白家长子瞅着个空,悄悄进了穗舫房里。
房间里飘着药香和淡淡的血味儿,侍女低声说夫人刚吐了一回血。
他点头,掀帘而入,看着躺在床上,苍白若纸的女子。
男人接过巾帕,让侍女退到外间,自己慢慢俯身,小心翼翼地擦去妻子脸上的冷汗。
穗舫略动了动,微微睁开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又轻轻阖上。
他轻轻擦到她眉梢,面孔挨得极近地柔声问道,“穗舫,你给秦王殿下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穗舫不言不动,仿佛像个死人,只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昭示她还活着。
过了良久,穗舫也不睁眼,断断续续地道,“我……写了什么?你……不清楚么?”她咳嗽几声,慢慢侧过头看,睁眼看他,“我所有的信……你不都看过么?”
男人笑着点点头,直起身,定定看了她片刻,忽然脸上所有的表情都不见了——
他把帕子一掷,水花四溅,落在穗舫眼角,像是几颗泪珠,他暴喝一声,“把这贱人的纸笔全给我拿来!”
第十三回 瑶华变(上)
第十三回瑶华变
回去的路上,叶骁没说话,他坐在轿子里,掀开轿帘,看着外头悠悠然晃过的旗幡招牌,他忽然说,“穗舫以前是个特别爱笑的姑娘。虽然打小身子不好,我们几个玩闹的时候,她也要让我们把她抬到廊下,看着我们闹。”
他背着光,沈令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
“……我们谁都回不去了啊……”叶骁轻轻地喟叹一声,转过头,俊美眉目间一片少见的郁色,“……若没有瑶华那封信,估计我不会去见穗舫……但真见了,我又……”话未说尽,他摇摇头,若有所思半似的,良久才道:“沈侯有什么想见的故人么?”
沈令自失一笑,“我哪里有什么故人……”
说到这里,他看向叶骁,“殿下知道我家里的事么?”
叶骁慢慢摇头,说不知。
沈令心说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把他讨来放在身边,也是心大,但是却又觉得心里有种得意的甜,他喜欢的人就是这样气量宏大,风流不知。
沈令说,殿下听过沈令行么?
叶骁凝神想了想,说,依稀听过。
沈令笑了一下。他天生一张清润眉目,唇角一弯的时候,别人都是显出柔和,他却冷峭孤拔,像是梅上的雪。
“沈令行是我的伯父,我的父亲非常崇拜他,我和弟弟的名字,就是从他的名字来的。”他深深吐出一口气,“他十七年前,率部五万人,投降荣阳。”
沈令清楚的记得,伯父叛逃的消息传回王都的时候,北齐落下了第一场雪。
他的父亲千刀万剐,吊在城门,母亲自缢身亡,被拖去喂狗,怀着孕的姐姐被夫家杀害,头颅掷在他家残破门前。
他和弟弟本也应该死的,但北齐国主偶尔兴致来了,到刑场监刑,看到他们两个,说好漂亮的孩子,看着年纪也小,就籍没入宫吧。
他和沈行就此保下一条命,被阉割后,成了北齐王宫最低贱的宫奴。
“……我家现就只有我那个助纣为虐的弟弟,”他叹了口气,“……跟我同批的宫奴,也都死得差不多了,我的故人便只有窈娘了。”
叶骁说,我的故人却也不多了。说完这句,他沉默着打量了片刻沈令,“即便这样……沈侯,你对北齐,居然还说得出死而后已这句话啊……”
沈令轻轻闭了一下眼,“……从小父亲就教导我,文死谏武死战。食君之禄,忠君以事。我沈家百年清名,毁在了我最敬仰的伯父手里……殿下,沈令行叛国是真,沈家家破人亡也是真。父亲明知道自己下场如何,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令,沈家代代忠烈,不能再蒙羞了’。”
叶骁默然无语,最后,抵达王府,进了院门下轿的时候,他才低低地道:“明珠暗投。”
从白家回来,叶骁的郁郁似乎又多了几分,本质上是个工作狂的男人居然跟蓬莱君请了几天假,包袱款款,带着沈令去了城外山上的别院散心。
在别院叶骁随身带了一个信匣,里面十几封信,不时把信拿出来看看,看完再小心翼翼地收好——大概是那个叫瑶华的人给他的信吧。沈令想。
这天下了场雨,山上本就人气稀少,寒冷得很,雨一下来,就一股往骨子里浸的阴冷潮腻,即令坐在熏笼旁边,也只有向着熏笼的那一面是热的,脊背上寒气往里钻,十分不舒服。
天气寒湿,沈令腕上的伤隐隐作疼,晚饭后他本想早些歇息,叶骁却来了。
叶骁极其罕见地踌躇了一下,在他屋里兜了一圈,下定决心般对着沈令一揖到地,说我有不情之请,求于沈侯。
沈令被他吓着了,连忙托住他的手,说殿下有事就吩咐,这样大礼,下官怎么担得起?
叶骁拉着沈令坐下,他极其少见地露出了真实的苦笑,“哎,这件事,我都……啧,有点儿说不出口。”
沈令看他,心想能有多大的事?最多你说想借沈侯项上人头一用,那命就给你,能怎么样?
叶骁一脸难色地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明天,我要去见个人……想要沈侯陪我一起去……”
“殿下有令,下官陪同就是了。”就这么小一件事?沈令不解,一双明澈漆黑的眸子看着叶骁,叶骁不自在地把身子缩了缩。
“只不过……嗯……需要……嗯……”叶骁嗯嗯啊啊了几句,最后一闭眼,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我需要沈侯假扮我的爱人!”
——这事儿挺大。
在他这句出口的刹那,沈令几乎以为是自己那点儿不堪心思被察觉了,内心巨震,面上一点不露,叶骁只以为他被惊到,双掌合十,小小声地说:“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求沈侯的。”
沈令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他平复一下才慢慢开口,说他能问为什么么?叶骁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说能啊能啊,然后给他大致讲了来龙去脉。
叶骁明日下山要去见一个女子,这个女子之前与他有些瓜葛,唯有他带着爱侣前往,才能让她安心。
然后叶骁说你看,这么一来,就麻烦了。
五娘呢,稍微跟他熟一些的人都知道叶骁跟她是异性兄弟毫无私情,剩下就没人了啊!窈娘也不行,没名没号,完全不符合他叶骁一贯张扬的作风,他思前想后,发现唯一符合标准的,只有沈令。
沈令说等等,我符合什么标准您给我展开仔细讲讲。
叶骁认认真真掰起了手指头。
“你看,第一哈,全天下都知道你把我按在地上打成狗,牙都打没了,但是我跟北齐讨了你,不仅没有这样那样那样这样,反而把你全须全尾的带回了国,以我的名声,只能是爱了,没毛病,对吧?”
沈令不太高兴地点点头,他竖起了第二根指头。
“第二,我还在北齐国内,就为你讨封,让名门黛家次子奔波千里,就为了给你送一套官服,对吧。”
“……”连沈令都不得不觉得,是有点那味儿了。
第十三回 瑶华变(中)
“第三,我为了你,在吏部大堂前把我外甥教训了一顿,被御史台参了八百本,统统不在乎。”
“……等等,殿下被参了这么多本?”
“……形容而已,领会一下就好。”叶骁咳了一声,继续数,“然后我还把你召到大理寺,日夜陪伴,是不是?”
沈令觉得自己都快信了。
“最后!”叶骁强调,“你生得好看啊!”
“综合以上,来来来,按照我在外的名声,你觉得我得出于什么心态,才会这么对你?那只能是咱俩袖子都断了才能有啊!”
沈令噎住了。虽然叶骁说得每一句都对,但是从这个普通大众的角度一看,他跟叶骁真的是……板上钉钉的断袖分桃。
如果这是真的,该有多好。心里念头一闪,沈令立刻一敛,他告诉自己,不能如此痴心妄想。
“我觉得,咱俩这个非常有说服力。”
然后,就能让那个叫瑶华的女子安心对么?沈令淡淡笑了一下,“为了瑶华?”
方才那点儿言谈间的戏谑飞快退去,叶骁垂下眼,沉沉地点了点头。
她对你这么重要啊,想让她安心到了玷污自己的名誉也可以的程度。
沈令轻轻点点头,他听到自己说,好啊,此事下官自当配合。
只要能让叶骁高兴,这确实没什么要紧。
第二天下山,进了东城门,叶骁便让马车回去,叫了两乘暖轿,到了东市里一个极其清幽僻静的酒楼。
小厮引着他们上了三楼最里的一个雅间,门口站着个伶俐精神的小丫鬟,看他们过来,盈盈福了一福,“是叶大人么?”
叶骁点头,丫鬟轻轻为他开门,他却没进去,在门口站了片刻,闭了闭眼,似乎平复了下心情,正要举步,忽然听到里面有女子扬声道:“可是三郎到了?”
沈令看着叶骁确实而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应了一声,拉住沈令的手,推门而入——叶骁的手,是冷的。
屋内很深,张着帷幕,帷幕之内端坐着一个女子,却和沈令想象中不同:女子看上去比叶骁稍大,三十岁左右年纪,容貌不是甚美,但胜在雍容大度,望去让人心生宁静。
“……瑶华……”叶骁轻声呢喃,女子嫣然一笑,看向沈令。
“这位是……”
“安侯沈令,我的……伴侣。”叶骁答道,袖子下面握着沈令的手轻轻一松,沈令向女子拱手,“沈令见过夫人。”
“妾身见过沈大人。”女子回了一礼,盈盈一笑,“妾身久仰沈侯之名,果然若‘簌簌雪、泠泠冰’,清华高迈。”
“夫人谬赞。”沈令垂眸,瑶华为两人各点了盏茶,里头多是姜末茱萸,她娓娓而言,说现在寒湿上来,还是多喝些暖茶去去寒。
沈令呷了一口,叶骁忽然想起来什么,凑近悄声道:“我看你今早吃得不多,我给你叫点儿吃的?不然这茶空腹喝着烧胃。”
沈令嗅到他身上降真香的清烈香气。
叶骁挨得他极近,体温和着香暖烘烘地熨过来,就让人不自觉地想靠近,沈令轻咳了一声,略略离他远了一些,瑶华含笑推过一个食盒,说都是她亲手做的,看有没有能就口的。
食盒里头是一碟红白相间点缀桔皮的欢喜团、菜叶裹的素馅包子、炸得金黄酥脆的环饼和雪白的酸馅儿蒸饼,下面是蜜杏、荔枝煎、甘蜜海棠,配了些松子瓜子一类的干果。
叶骁知道他不喜甜,给他捡了个菜叶包子和一个蒸饼。
叶骁什么也没吃,他掩饰一样也喝了口茶,放下杯子,看了一会儿瑶华,搁在膝上的那只手伸了又蜷蜷了又伸,最后才问了一句,“一别多年,你还好么?”
“我很好,你呢?”瑶华柔声回问,叶骁沉默了片刻,答了一句,我也还好。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还是瑶华先自失一笑,抬手为他们再点了两盏茶,“穗舫最近怎么样?她嫁进白家之后,我又在流霞关,联络得少了,也就过年互相问候一下。”
“我前阵子刚去过她女儿的百日宴,白家小子比她前夫强得多,处处呵护他,但是身子大不如前了,现在瘦病得可怜。”
瑶华面上一肃,“我本来应前天过去看她,结果她风寒,看来再去,要等年底了。”
“你这次回来……是要长待么?”
听了这局,瑶华良久才道,“……嗯,外子调任羽林卫,父母想为我谋个宫里的差使,我是觉得有些不便……”
“没有什么便不便,你一身才华,只在家相夫教子未免无趣,但若你不愿出仕,那自然另做别谈。”
女子听了一笑,那张本来容色中等的面孔刹那温柔美丽了起来,她只点了点头,岔开话题,聊起黛颜和灿星汉的事,沈令在一旁安静听着,也不开口。
他大概听出来,叶骁、瑶华、黛颜和灿星汉、穗舫他们几个都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黛颜、穗舫和灿星汉出身名门自不必说,而能和他们一处作伴玩耍,瑶华只怕也出身不凡。
而那些往事里,是已经过去,他根本不曾看过的叶骁。想到这里,他不禁抬头看去,然后,他在叶骁脸上,看到了少年一般的神情——叶骁从未用这样少年气的眼神看过别人。
他凝视着瑶华的时候,眼底有藏不住的纯粹而真挚的热切与光。
这个女子,果然对他意义不同。
沈令垂眼,心中对自己冷冷一笑:幸好,沈令,你到现在还藏得住。只希望,以后也一直藏得住。
他心底不知怎的就忽然起了一股郁气,他端起茶一口饮尽,侧身看着叶骁,瑶华见了掩袖一笑,叶骁一怔,侧头看去,看见沈令看他,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今天是来干嘛的。
叶骁冷汗一下就下来了,他正琢磨着沈令抛过来这戏该怎么演的时候,他听到沈令小声咕哝了一句,叔靖,我冷。
这是沈令第一次唤他的字,这平凡无奇的两字从舌尖甫一绽出,沈令只觉得心中一荡,他忽然懊恼,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大胆子,就仗着今日局面唤他的字?他还不及细想,叶骁却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