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看起来,像是冰冷又疲倦的,对整个世界都绝望了。
这句他却没说出来,沈令看他一眼,心里想,我若是小性些,你那一句没他生得好看,就足够我把你饿上一天了。但他本身也不认为自己生得有多好,也不在意这种事,没再说话,只拿着地图算距离,叶骁站在他旁边看,过了一会儿,伸手把地图拿走,单手拈着他下颌,柔声道,“沈侯,张嘴。”
一颗赭红色药丸被喂了进去,沈令嚼了嚼咽下去,说,有点涩。
叶骁笑出声,“你都不问我给你吃什么?”
沈令在他掌上抬眼看他,微微一笑,“只要是你喂给我的,□□我也咽了。”
叶骁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是药,你算算日子,今天七月十五了,我预备着以后要出门熬药不方便,和颜颜合成丸子,我起了个名字,叫应神丹。”他顿了顿,“早些歇息,我抱着你睡。”
两人之前约好,叶骁绝不把“昆山碎”用在“泥销骨”上,沈令点头,伸手把两人身上外衣除了,叶骁抱着他钻进被里,将他整个搂在怀里,叶骁身上热,炕又暖和,一股热意蒸得他上头,面色薄红,宛如抹了层上好胭脂一般。
叶骁看了心动,搂住他又在面上啄了几下,他亲得沈令痒,便把面孔埋在他怀中。
去年的此时,是“泥销骨”第一次发作。那时候他手筋断了,只有窈娘守着他,而现在,他睡在心爱之人的怀中,被小心呵护。
沈令心里无比满足,想说点什么,一开口却是:“……我觉得李广有蹊跷。”
叶骁一点儿都不觉得此种旖旎时刻说这个有什么不对,他一本正经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我今天就顺了他的意思,把即将有大量药材在秋市前运到列古勒的事散了出去,一切都按照计划来。二十六动手。”
“嗯,如果二十六把土匪引出来了,他们一定会在阿娘口动手,然后,运回图图山旁边的仓木那里。”
“沈侯说了是,那就一定是咯。”
叶骁故意逗着他说话,给他分神,炕边立灯温黄的亮着,叶骁借着光看他面孔,观察他神色。
说完这句,沈令面色蓦的苍白,他感觉到熟悉而冰冷的疼痛涌了上来,但随即就被叶骁的体温驱散,沈令模模糊糊嗯了一声,大着胆子伸手,环住了叶骁。
他刚碰到叶骁的背,手就被他抓住,叶骁有点生气,在他耳边说,“不知道自己手容易冷么?就算接好了筋络也受不得凉的。”说着,把他一双温凉的手揣在怀里。
沈令闭着眼,在他怀里低笑一声,乖乖蜷起来,拱出一个舒服的位置。
有叶骁在,“泥销骨”算什么?不值一提。
八月初一,是秋市正式开市的日子。
按照惯例,开市五天前,北狄和塑月会各自派兵驻扎列古勒城南北两端,守护秋市。
七月二十,李广定好的客栈房间终于空了出来,他拜谢而去。
七月二十六,李广离开了客栈,叶骁的药材从流霞关运出。同日,列古勒县令沈令,出城巡查新居住地的修建情况——
耿虎是图图山这伙山贼的头儿,以前在流霞关当什长,犯了罪跑出来,投奔流寇,得了大头目赏识,给他拨了些人手粮草允他自立山头,混了快十年,从最开始的七八个人到现在拉起一支快百号人的队伍,已是流霞关外响当当的大人物,回去阿衮河,老大也要敬一杯酒的。
这次老大传话,说要药材,不拘种类,越多越好,越快越好。他本来觉得这事有点难办,现在这个节骨眼,秋市快开了,路上根本就没有商队,去抢列古勒?开玩笑呢么这不。别说平常他就不到一百人不够列古勒城兵打的,现在可是秋市啊,北狄和塑月都虎视眈眈地守着呢,他要多想不开去送这个死?
结果耿虎正为难的时候,就有人给送了份大礼:列古勒城里有人接了笔大单子,正加急了一批药材,往这边运送。
他一听就乐了。这个机会可太好了。
耿虎派出探子前往打探,说是五大车药材,二十来个人押送。
他立刻下令,点齐所有兄弟,准备好最能跑的骆驼,下山,在阿娘口劫车!
阿娘口是原来前朝和北狄分界的地方,前朝末年,和亲北狄的公主曾在这里奠酒三杯,以绝故土,阿娘在北狄话里是待嫁新妇的意思,故此得名。
这里是处盐碱荒滩,泥地上一层菲薄的盐碱壳子,一步陷下去就能没到大腿,人车都走不快,只能一步一步挪,如履平地的只有骆驼,兼且又在驿站和列古勒中间,两边都距离七十多里,真正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这里动手可真是跑都跑不掉。
七月二十六,耿虎带着人,早早埋伏在阿娘口,等到快中午,终于远远地瞥到一行车马向这边行来。
等车队全进了盐碱滩涂,接了探马回报,说车队前后二十里都没人,不是计诱之后,耿虎点头,低声问道,“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记得记得,不要恋战,药材第一!”
耿虎阴沉沉地笑了一声,他抬起一只手,确定所有人都看到了,用力向下一挥——
山贼呼啸着骑着骆驼冲下了山坡——
第二十九回 定山河(上)
第二十九回定山河
土匪冲下来的一瞬间,押车的人惊叫着四散奔逃,所有东西被耿虎毫不费力的拖了回去。
耿虎志得意满地带着满满五大车药材,回到了离阿娘口最近的仓木的那个据点——这里隐蔽,在图图山里头,又靠近阿衮河,是他几处据点里最着意经营的一个,打算等人马再壮些,就学老大,也弄一个老巢,尝尝当土皇上的滋味儿。
今儿这里安排了一个弟兄接应,这倒霉伙计前些日子把腿崴伤了,没赶上今天的肥羊,分不到好东西了。
据点在个山坳子里,入口是个不起眼的山洞,穿过去就是一扇极其厚实的铁□□的木门,耿虎唤了几声,“老姚!开门!”对了口令,大门滋扭扭地开了,老姚坐在门里小岗亭里头,陪着笑,“老大,腿刚才又崴了一下,站不起来了……”
耿虎心情甚好,一挥手笑骂了他两句,便着急指挥卸货。货和抢来的车马都挪进据点里头了,大门落下,耿虎正抬脚往里头木屋走,忽然听到身后极轻的噗嗤一声。
像是喉管被割断的声音——
按道理近百个粗豪汉子人声鼎沸的,他本不该听到这一声,但是他就是听到了。
耿虎猛的回身,四下看了一转,只看到一伙汉子搬货的搬货,赶牲畜的赶牲畜,热火朝天井然有序,心里那点不安放下,转回来往里走,刚走了一步,他忽然觉得头上被针刺了一样悚然一惊!
——哪里不对!
他再度回头,仔细环视了一转,在看到岗亭的时候,仿佛被一锅冰水兜头浇下——老姚呢?岗亭里没人!
他闪电一般往下一扫,看到岗亭边一点点儿,有鲜红液体渗了出来。
还没等他张口吼,忽然身后有人惨叫,四周立刻乱了起来,惨叫连连!
时已傍晚,灯火还没全点起来,凹子里头昏昏沉沉,人影幢幢,惨叫和血味弥开,耿虎拔出刀,连连怒喝,自己往惨叫声最重的地方冲去!
一把放翻了几个胡乱挥刀的人,耿虎一声暴喝,“都他妈别动!!!”
场面勉强安定了一些,然后他听到一把清润嗓音含笑道:“原来你这大个子是头目。我记住啦。”
耿虎飞快朝声音来源看去,只看到大门方向,站着一名看不清面貌,身穿青色轻甲的男子。
在耿虎和周围一干山贼扑过去的时候,男子悠悠闲闲地问了一句,“你说,为何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呢?”
耿虎根本不理他,嘶吼着挥刀而上——
当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仓木坳里亮起了一只纸灯笼。
白惨惨的纸灯笼,被一只修长的手握在手里,青衣男子打着灯笼,一具一具翻尸体,不管有没有气,都一刀把脑袋剁下来,他数完一转,转身看被他捆在门口拴马桩上的耿虎,满意的点点头,“八十九个,你倒没唬我。”
耿虎胸口被剥了皮,肉被一块块剜下来,两腮之间一根铁签穿过去,紧紧压住舌根,他满脸血泪鼻水,把胡子冻成有红有白的几大绺。
他胸口剧烈起伏,恐惧地看着青衣男子提着灯笼回来,好整以暇地蹲在他面前,伸手拍拍他结了血碴的脸,“那其他的嘛……我也就姑且信你吧。”
他一刀斩落——
男人头颅骨碌碌落了地,面上现出了一丝解脱,男人心情非常愉悦地站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左右侧侧头,活动了一下筋骨,开了门,出去之前忽然把脑袋往回探过来,道,“对了,我是塑月叶骁,记好了。再见……”
他走出去,沈令在门口牵着他的马等他。
这就是沈令的计谋。
利用药材把图图山最弱的这一窝土匪引出来,这一窝人数最少,要想抢劫必须倾巢出动,最易一网打尽。沈令事先算定他们的路线,带人彻底捣毁他们另外的据点,赶来和独自一人先潜入仓木坳,挟持看门的老姚,放进所有匪徒关门打狗的叶骁汇合。
——附带一提,只身潜入包围所有土匪,是叶骁强烈要求。
果然,等他到的时候,叶骁已经心满意足杀光了里面所有匪徒。
他浑身的血,也不在意,就用袖子抹了抹脸上冻成冰的血碴,他道:“羊头山和阿衮河具体位置和情况问出来了。嘛,肯定有假话,但是哪里是假话我心里也有数……”
他细细一样一样和沈令说了,沈令摊开随身携带的地图,靠在马上看着,有人从里头把被抢走的货和车马引出来,清点无误,放了把火,沈令看都不看身后着火的山坳,只把地图举高,对着火看得清楚些。
叶骁靠在马上笑吟吟看他,只觉得他现下这幅冷静自持的样子撩人得很,“怎么办啊,沈侯……”
沈令又看看地图,低头沉吟了片刻,沉声道,“走,今晚就去平了羊头山。”
叶骁打了个响指,变戏法一样摸出了三套土匪的装束,他笑吟吟地说,我就知道。
把货物车马交给带来的列古勒府兵,叶骁、沈令和灿灿带着羽林卫,二十三骑人马,飞快地消失在了七月已经开始苍冷结冰的北疆大地上。
他们是快凌晨时分赶到羊头山去的。
羊头山这伙和耿虎他们不一样,这伙劫匪三百多人,夏天啸聚山林,冬天就藏在山里。
羊头山是龙腾余脉,险峻料峭,枯山野岭人迹罕至,距离列古勒两百多里,离仓木坳不到六十里,既能守望相助,又能进退腾挪。
叶骁一行俱是精锐,六十里荒滩路一个时辰赶完。这次灿灿打头阵,片刻功夫,她回来,和叶骁额头相抵,叶骁画出了三个明岗七个暗哨的位置,她在半路碰到训岗换哨的人,估算了一下路径,大概三刻钟换一次哨。
叶骁低笑,“还挺谨慎,比我们城里两个时辰换一次哨严格多了。”
沈令瞥他一眼没说话,把哨位图交给羽林卫头领,沈令和灿灿、叶骁换了山贼的衣衫,胡乱往脸上抹了雪泥,装出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跌跌撞撞往山寨正门跑去。
三个人刚冲过去,脚下就多了几根箭,叶骁连忙嘶着嗓子抱了口令,只听头顶上方暗哨窸窸窣窣,过了片刻,传来三长两短无声哨声,叶骁和沈令无声对视,叶骁笑了一下,指头勾了勾他指尖,上面落下粗声粗气一声“走”,三人继续往前。
寨子的通道是条羊肠小道,一边峭壁一边悬崖,只能容一人通行,一路通畅,三人很快到了寨门前,门上岗哨核对了口令,侧边开了扇小门,放他们进去。
此间流寇多是逃兵和亡命之徒,内里居然仿佛军营一般,居中一间砖木屋,四周俱是帐篷,门前都有灯火,井然有序。
四野寂然,只能偶尔听到野鸟凄厉啼鸣,三人被带进木屋,木屋甚是宽敞,居中虎皮椅子上坐着个胖大汉子,一脸络腮胡,满面凶色,问他们是哪里来的,叶骁抱拳,说他们是图图山耿爷派来的人,今日有官兵奇袭图图山,兄弟们快顶不住了,特意来向羊头山刘爷求助!
刘爷不错眼地看了叶骁片刻,捋了捋胡子,面上扯出一个阴惨惨的笑容,他单手扶着膝盖,盯着叶骁,“怕,不是这么回事儿吧?”
叶骁装傻,“刘爷什么意思?您若不救,我们就要去阿衮河找陶大当家了!”
屋子里其他的人都慢慢往前挤,外头夜鸦有气无力地发出惨嚎一般的声音,越发瘆人,刘爷身体微微前倾,面上的笑容阴寒无比,“你们报上的口令,可说,你们是奸细啊。”
啧,果然,他预料坑在这里,果然就在这里。
叶骁在心里叹气,继续要辩,在他开口,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的瞬间,他身侧的灿灿和沈令飞掠而出——
灿灿身若闪电,刘爷还未看清,只觉得颈子上一凉,忽然视线一高,他惊骇地往下一看,只看到自己庞大身躯没了脑袋,腔子里咕噜咕噜往外冒着大股的血。
然后他的视线迅速变暗,低了下去。
被斩落的人头在地上咕噜了两圈,被他惊慌失措的手下踏上之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清清淡淡,“你们来不及跑了哦~”
那几声鸟叫,是定下的暗号,代表羽林卫已经拔了外面所有岗哨,占据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