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叶骁托腮看沈令熟练的挽好头发,他伸手,从他领剑把他送的那块佩饰挑了出来。
“昆山碎”做成的佩上穿了根几股拧在一起的皮绳。堪堪垂在锁骨下面,叶骁似乎有些出神,昆山佩被他托在指尖,玉白翡朱,分外莹润,几乎近于玉的光泽了。
“……‘昆山碎’在昆仑之巅,承受日夜精华,千年方成。开采极其不易,整个塑月倾国之力也只有四块,全为我做了镯子,那天先帝喝醉了,说想要一只‘昆山碎’的杯子,酒后之言,他自己都没当回事,酒醒了就完全忘了这件事,唯独旁边的蓬莱君听了,就上了心——阿父就是这样,先帝一句戏言他都会当真,妥妥帖帖在心头藏好。阿父为了他一句话,独上昆仑,半年之后回来,伤痕累累,手断了一只,眼睛险些瞎了,终于采回了拳头那么大一块‘昆山碎’,他又亲手研磨,最后得了一只漂亮无比的酒杯,结果送上去的那天,先帝看到我,怒不可遏,随手就抄起那只杯子向我砸来……”
然后,那只千辛万苦,染着蓬莱君鲜血的杯子就这么砸在他身后的墙上碎了,飞起的碎片划伤他的额角,鲜血淌下来,他望出去的世界一片血红。
叶骁当时才六岁,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错——他知道蓬莱君有多珍视那只杯子,好多个夜晚,他被蓬莱君抱在怀里,看他拿着砂纸,一点点儿抹去杯子上刻印的毛茬。
蓬莱君那时候难得的话多,他又只有一只手能用,就加倍的辛苦,蓬莱君跟他说,这个纹路叫福寿无尽;刻上牡丹和月季,就是富贵长春;下面的叫桃纹,要刻上五只小蝙蝠捧着,叫五福捧寿……这样啊,拿这杯子喝酒的人,就一辈子富贵长寿,安乐无忧啦。
他看着手里“昆山碎”雕成的杯子,像在看一捧希望,而确实也是这样,他一颗心、所有的爱意,全小心翼翼,被他刻进了这只杯子里……
可这只杯子现在因为他碎了。
他天不怕地不怕,这个时候却浑身发抖,心里想的不是完了自己要被惩罚了,而是这么重要的杯子碎了,阿父要多难过啊……
蓬莱君疾步而来,他怕得闭上眼睛,又替蓬莱君难过得哭起来,却被男人用那只还没痊愈,不甚灵活地手臂温柔地抱起来,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难得慌张,另外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眼皮,确定没伤到眼睛之后,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抱着他向外疾走,召唤御医给他包扎。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拽着蓬莱君袖子不肯放手,一叠声地说阿父,对不起,阿父,对不起阿父……
蓬莱君只把他按在怀里,用力抱紧了他。
男人少话,也不会安慰人,只笨拙地跟他说,没关系,一个杯子而已。
但是他知道,那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他看着蓬莱君偷偷拿回了杯子上最大的碎片,雕成了一块佩饰,被先帝漫不经心地随手系在腰上,然后,在先帝弥留之际落到他手里,现在,挂在了沈令的颈子上。
系我一生心,负我千行泪。
沉默良久之后,他怅然一笑,“这块玉佩,你收好,持着它能求蓬莱君一件事,不管多伤天害理,除非他办不到,他都会答应——但这世间,他做不到的事也不大多了。”
他想,蓬莱君那么漫长的生命中,唯一做不到的事,大概就是得到先帝的爱吧。
沈令看着他,没再说出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不好一类的话,在他放手之后,沈令小心翼翼地把玉佩拢在胸前,然后倾身吻了吻他的面孔,又吻了吻他的眼睛,温柔地道,“三郎,我们不是他们,你看,我心里只有你,而你心里也只有我。我们不一样的。”
是啊,确实不一样。他爱着沈令,沈令也爱着他。
他点头,闭上眼,沈令的吻落在了他长长的,颤动的眼睫上。
第四十二回 大散关(上)
第四十二回大散关
两人在关城门前总算赶了回去,五娘也不问他们两天一夜哪里去了,只对着沈令端庄微笑,轻轻指了指他的颈子。
沈令立刻面孔绯红,飞快捂住颈子,叶骁一手捞着不停围着他跳、尾巴摇得快断掉的雪花,一边奇怪看他,说你被虫子咬了?啥虫子这么邪性,天气这么冷都出来,让我看看~说罢便上前硬掰开他的手,仔细审视一遍,说什么都没有嘛。沈令一愣,望向五娘,女子掩袖而笑,愉快地走远了。
被……耍了……
沈令觉得人和人之间还能不能有一点儿信任了?
沈令挺不高兴的,于是第二天沈令去县衙,发现一大堆酒鬼要他审的时候,越发不高兴。
列古勒人少,基本所有人都彼此认识,所以治安不错,小偷小摸都少,但是喝酒打架之类的事可就太多了,衙役常年宵禁之后抓到一堆打得头破血流醉倒街头的酒鬼,全部拎回县衙——不然怕冻死。
沈令得挨个查看,没什么伤的训诫一顿让家里人领回去,受伤的还得看要不要告,如果是一个月里逮到三次,那还得批个收押的条子,在牢里关两天——这是往常,现在秋市刚结束,兜里一有钱,大白天就有喝酒打架的了。沈令从一早处理到下午,才把醉鬼弄完,那股一直就不顺的气简直要从嗓子眼冒出来了。
他想起之前叶骁跟他说的,一大早就看到王班头和田保正从张大户家里出来,唇角冷笑,先让田保正去厢房等他,唤来了王班头。
他看着跟前低眉顺眼的粗大汉子,轻轻笑了一声,道,班头,前些日张大户的体己酒好喝不好喝?
王班头刚和他禀报完公事,沈令突然来这一句,吓得浑身一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直说大人恕罪!
王班头这人看似粗豪,实则油滑得很,最初很不把沈令看在眼里,但是沈令剿匪和秋市上拿人头祭神这个本事一现出来,他心里实是怕他怕得厉害,现在被沈令一诈,第一疑心是田保正把他卖了,现在县令来兴师问罪,忙说,我们真的没说什么!
沈令一看就知道他进套了,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掸了掸袍角,才悠悠地道,“田保正可不是这样说的。”
妈的臭婆娘!王班头登时心头一抽,忙说真的没什么事儿,就是张大户庄子上有几户佃户,都是牧民,之前为了少交徭费,有挺多人生出来没有上报户口,现在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死了,而下头孩子也大了,不好再瞒下去,就找他们疏通,悄没声地把誊写户籍的黄册改了,把人补进去。
听起来合情合理。沈令不通政务,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受叶骁熏陶,多少也知道偏远乡下为避徭役,常有这种做法,属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范畴,真翻出来也算不得大事——所以他在说谎。
叶骁说他们从张大户家出来的时候面色紧张,甚至话都没说就各自回去,如果只是这么点儿小事儿,犯不着这样。
沈令心思如电,只一瞬就把事情在脑海里过了几道,他沉沉一笑,“……这样小事,用得着同时找你和田保正么?”王班头抖了一下,沈令慢悠悠地道,“你不愿说我也不强迫你,只是事发之后,我也保不得你了。”
沈令决定诈他一把大的,便起身踱到他身前,好整以暇地俯身在他耳边轻语,“与匪类勾结,老王,这是抄家灭族的罪过。”说完,他起身,看都不看王班头一眼,只长长地喝了一声,“来人……”
他“人”字还没脱口,只觉得袍角一紧,王班头一把扑过来拽住他袍角,干着嗓子低嚎道,“大人!饶命啊大人!我全说了!”
外头随从恭声道:“大人?”
沈令说没事,随从退下,他看着脚边缩成一团的粗大汉子,重新坐回去,悠悠地道,“那你就,慢慢说给我听吧。”
从温泉回来的第二天一早,叶骁心情极好,哼着“开窗秋夜光,灭烛解罗裳”,踱着步子去铺子前头:昨晚他玩了个新花样,咬着沈令耳朵问他,“沈侯,舒服么?”沈令在床上最听不得他唤沈侯,这一声就把他一向清冷自持的恋人逼得一边扑簌簌掉眼泪,一边腻在他怀里小小声地抽噎着说舒服,还要,直把他撩拨得心头火起,把沈令翻来覆去折腾了个够,他吃饱喝足,一手雪花一手沈令,心满意足。
他看什么都顺眼极了,从库房里捡了王姬送来的冬瓜糖、金铃炙、玉露团和赤明香这种稀罕点心,给小伙计和掌柜拿了几碟,自己煮了一壶雀舌茶,翘着脚在柜台后面的暖房坐着,自得其乐的喝起茶来。
阿菩在帮忙摆货,叶骁也招呼她来,她连连摆手,说自己哪配吃这么好的东西,最后拧不过叶骁,吃了口玉露团,两眼放光,只觉得入口绵软弹牙,内里是清茶滤出汁子兑的蜜桂花的馅,甜而不腻,竟是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叶骁看她喜欢,就每样捡了一点儿,拿匣子盛了给她,只叮嘱她这东西要快点吃,不然容易坏,阿菩犹豫了一下,感激地收了下来。
看着她小心翼翼捧着匣子的背影,叶骁看了拄着拐杖在门边晒太阳的灿灿,两人眼神一错,已知道彼此的意思。
她微微点头,一瘸一拐地往后去,吩咐羽林卫从现在开始盯阿菩的稍。
晚上沈令回来,叶骁正翘脚在屋里吃点心,随手喂了他一块冬瓜糖,沈令看都没看,张嘴含了,才后知后觉地被甜得眉头直拧,叶骁笑着俯身过去,捧着他面孔,从他唇舌间将糖叼走,慢慢地仔仔细细当着他的面嚼了,逗得沈令面色微红。
沈令扭过头不看他,咳嗽一声,才把自己今天诈了田保正和王班头的事和他说了。
第四十二回 大散关(中)
他诈完王班头,又去诈田保正,她再狡猾哪里抵得过沈令这种战场上玩心机的,几下就把底兜出来,原来是张大户想在自己名下的田庄里补十个人的户口。要是平常也就罢了,这两人不傻,县令刚剿了两拨匪,正剑拔弩张的时候,突然说要补户口,还是拿活人顶死人的户头,俩人略微一想都浑身发毛,直觉是张大户跟阿衮河的匪徒有首尾。
其实谁都知道,土匪做成阿衮河这样上千人的规模,肯定是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中间有人,下头有线,对于两人而言,只要阿衮河的匪徒不攻打列古勒,那就和他们没关系,知道归知道,不关己事就无所谓,但现在要帮土匪做事,那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是身家性命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
两人便只好含混下来,直到今日也没个主意,如今被沈令诈出,反而像是脓包挤破,松了口气。
沈令让他两人决不能向张大户泄露自己已经知情的消息,该怎么应付他就怎么应付,只是必须事事回报,事成之后不仅不算他们通敌之过,反而为他们记功。
两人得了这句,才放下心来。
叶骁听了,若有所思地敲敲桌子,又仰头想了一会儿,说,不对,他们想岔了。
沈令问他哪里有问题,叶骁又想了想,复又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他们想错了。
他说,张大户要填十个户籍的人进来,不是为了给阿衮河土匪做内应,他是为了掩盖自己灭口的事情。
沈令悚然,听他继续说道,“你想,隐藏人口这件事,并不新鲜,随空随补,要什么情况下,会忽然空出来十个户头,还一定要一起补上?你想,如果是真的要引入匪徒,第一,这十个人户籍是在农庄上的牧民,并不进城,第二,十个人够干什么使的?而且还是农庄上的人,并不能接触列古勒的兵防粮草这些事。还有,为何会一次出来十个空户头,阿令,你现在巨细披靡管着列古勒,你可曾听到一点儿,一下死了十个人的消息?”
他说,阿令,你在政务上没什么经验,这件事你换个方向思考,并不是张大户现在有十个人,要补十个空户头,而是,有十个空户头,必须立刻要人补上。不然,就掩盖不住了。
沈令立刻想明白了。
张大户出于某种目的,灭了自己手下十个人的口,或者他死了十个手下,总之,这十个人的死因不能宣之于口,而他需要遮掩这个消息。以往他可能会游刃有余地处理掉这件事,但是今年列古勒推行叶骁定下的新政,需要重新清理户籍黄册,清算徭费和清点需服徭役的人口,他骤然发现自己必须立刻处理这件事,不然就会事情败露。所以他慌乱地找了王班头和田保正,却不曾想引起了这两人疑窦——其实也就说明这件事情真的非常迫切,迫切到了他顾头不顾尾,马脚都来不及收拾的程度。
按照叶骁的思路顺着往下一推,豁然开朗:这十个户头应该本是鳏寡孤独等等,总之死了也没人理,如果不是这次新政清查,张大户慢慢料理就成了的那种。
“那……你觉得跟谁有关?”
叶骁摇头,“现在没有头绪,可能跟阿衮河,也可能跟……”他收住话,又若有所思起来。
在这种事上,沈令一向守本分得很,叶骁不说他绝不多问。
叶骁似乎在想一个绝难的问题,一直不怎么说话,晚饭也食不下咽地随便扒了几口,入夜的时候,羽林卫首领来回报监视木错谷的情况,说木错谷进出频繁,这一个月来日夜不断的监视,发现了阿衮河匪徒除了木错谷之外,还有至少四个隐匿藏身的据点,都是易守难攻之处。
说完便呈上地图,叶骁似乎还在想什么,就让沈令先看,沈令到一旁书案上看地图,首领又报,说下午时分,阿菩偷偷出了趟铺子,她去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她去了趟刘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