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属哭没了力气,歌者们仍然整齐地唱着哀歌。
仪礼远未结束,二十七日后才能出殡,期间还需举行法事、上谥典礼等仪式。和当初送走母妃不同,他已然长大成人,也有更长的时间与父皇做告别。
……
宫人退出门外,诺大的寝殿中仅剩安明阳和安明熙,更显空荡。
“我想为父皇守陵,”安明阳说,“以作弥补。”
安明熙摇头:“突厥刚平定,皇兄是为了江山、为父皇前往北疆……皇兄是引以为傲的存在。”不知不觉间,安明熙低下了头。
——而他不配,安明熙自认配不上皇位,却不知是否该把皇位让出,毕竟安清玄生前也未曾向他提起皇位真正的候选人。
“既然最后这段日子,我未能相伴左右,最后一程,理应由我护送。”安明阳的语气平和却又坚定。
“一月,最多一月,我想父皇并不想把皇兄困于陵墓。”
“北疆之事已了,此后彭将军能处理,我的存在可有可无罢。”
听此,安明熙忽然道:“大皇兄对皇位有兴趣吗?”
安明阳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但他却未避开这份危险,反而应道:“有。”
还以为安明阳会说不,这样的回答出乎安明熙的预料,但安明熙也不忌讳,只说:“大皇兄想要,便给你罢。”
“原来皇位是能轻易拱手让人之物吗?你可想好了?”
“或许没有,但大皇兄应比我更合适这一位置。”
“你不喜欢?”
安明熙摇头,苦笑:“还留恋着,‘给你’这二字也说得言不由衷,但是,不是我的东西,握再紧也无法心安。”
外头的钟声仍保持它的规律,一下又一下地响着,从寺庙溢出,飘向京城四方,宣告着安清玄的离世。
安清玄走得太早,他还来不及做出实绩,他还不想这般草草收场,但他更不想借着安清玄的死上位——难不成他还要为此感到庆幸吗?
“你是太子,皇位必然是你的,为何不安?”
安明熙仍是摇头:“父皇早已明示,我并非最终人选。”
安明阳笑了,这是他回京以来,安明熙第一次见着他的笑容。
“我对权势不感兴趣,守陵期满后,若没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打算去往各地游玩……”安明阳说,“我想你不知道,我这次回来,还带回了父皇的圣旨。”
安明熙微微瞪大了眼。
“其间内容,我想你会好奇。”
安明熙沉眸,须臾,他问:“宣布继位的是安明镜吗?”
安明阳重整了表情,再度变得肃穆:“是。”
好似从高处骤然下落,安明熙的心沉到了谷底,酸涩也沉进了腹中,内脏受之腐蚀,酸得发疼。若没这道圣旨,他尚可自我欺骗是自己把位子让了出去,但安清玄留的这一手,让他清晰地体会到了自己是被抛弃的棋子,是安明镜的垫脚石……
他果然什么都不是。
“你会怎么做呢?”
安明熙抬眼与安明阳对视,嘴角微微勾起,试图掩去自己的难堪,佯装泰然,道:“遵旨。”
安明阳起身,朝衣柜去,蹲下后从脚落里翻出一卷金黄的丝锦,走来将之交给了安明熙。
安明熙疑惑:“这是……”
“是否宣读,由你决定。”
安明熙展开,见其上内容与安明阳所说无异,还是把这圣旨给回了安明阳。
“现在还不是时候,待父皇安葬,早朝之时,大皇兄再于宣政殿上宣告天下。”他似乎已经认命。
“你不打算销毁它?”
闻言,安明熙以为其间还有隐情,因他不认为安明阳有这般看重他,甚至为此违背安清玄的意思。他没把困惑说出,肃然言:“这是父皇的遗旨。”
安明阳摇头:“这只是一部分……皇位本就属于你。”他把圣旨放在桌上,凝神注视着面前人,细心观察安明熙听到他每一句话的表现。
“这个,”安明阳轻轻拍了拍圣旨,“不过后手——在你过不了考验的时候。”
“考验?”
“对此,我不想多说。我想你知道父皇不喜手足相残,或许你柔和的性子就是父皇让你作为第一候选者的最大理由,还望你别在手握大权之时变了模样。当然,若你真不想坐那位置,亦可在登基大典前送出这份圣旨。”说完,安明阳再一次送出了这卷丝锦。
安明熙昏暗的眼霎时闪过光泽,然惊喜不过一瞬,察觉安清玄真意的他忽然感到鼻酸,他看着圣旨沉思良久,说出了藏在心中许久的谋划。
安明阳听完,皱眉:“这有风险。”
安明熙把圣旨推了回去,说:“所以这交由大皇兄保管,若我有异心,你们大可将之示于天下。”
安明阳可没想到安明熙不设防到只为他人考虑,于是直言了安明熙将面临的风险:“若这圣旨到了明镜手中,你就不怕他假戏真做,顺理成章地将你替代?”这卷圣旨,不该被第四人知晓。
“大皇兄觉得他是那样的人?”
“你觉得不是?”明明安明熙和安明镜看上去合不来。
“我相信花千宇。”
知晓二人关系甚密,安明阳也不再多说,只问:“需要让你和千宇谈谈吗?”
安明熙摇头:“不见最好。”
之后的他们可会是敌人。
第154章 154
将卫忠良请至重华殿,安明熙向他说起安清玄遗旨一事。
卫忠良关切地问:“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安明熙转身背对卫忠良,只说:“圣旨之下,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卫忠良不掩饰心中不悦,他皱眉,道:“恕老身直言,殿下不觉得愤怒吗?以为抱负实现,继任者却早已内定……就算到头来只是陛下磨砺嫡子的工具,殿下也能毫无怨怼地看待这一切不公吗?”安明熙还未正式即位,他却自称“臣”,显然已是把他当君主看待。
“生气如何?为他人做嫁衣如何?空欢喜一场又如何?我的根基尚且不稳,难不成还能斩了他们,撕碎圣旨,当一切都没发生吗?那可是大皇子,可是花氏!既然我并非正统,又有何条件说不?”安明熙回身,带着火苗的眼紧紧盯着卫忠良,“除去你的支持,我根本一无所有。”
与安明熙相觑许久,卫忠良闭上眼,叹了口气,缓缓问:“殿下相信老臣吗?”
“信,”安明熙毫不犹豫地点头,“尚书知遇之恩,明熙永生难报,若非卫尚书,明熙至死不过龙椅之下一粒尘埃……终究是负了尚书期望。”
卫忠良摇摇头:“还有机会。”
安明熙闻之一愣。
“就算那圣旨是真,已然仙逝的陛下也已无法作证,大可从这方面入手。”
“京城兵权全在花千宇之手,若他们以正统之名强夺,我们如何抵挡?御侍虽精,但人数远不及禁军,何况我还未登基,我的命令,他们不一定听。”
卫忠良沉默片刻,长吁一气,道:“殿下可知陛下登基当时死了多少王爷皇子?高处不胜寒,越是站在高处的人越是惧怕被人推下。殿下以为三皇子会放过拥有自身势力,并曾与他抢夺皇位的你吗?”
卫忠良再叹气:“唉,有些事,做了不一定成,但不做,一定是死……殿下准备好面对如此局面了吗?”
褪去怯意,安明熙不再表现忧虑,只问:“卫尚书打算怎么做?”
很好,卫忠良心道。
“老臣手上有些兵力,殿下可先拖着三皇子,这段时间,老臣会让那些卫兵扮作寻常百姓陆续进城为殿下所用。”
“兵力?卫尚书不是早已不带兵了吗?难不成父皇未收回兵符?”
卫忠良摇头:“许是预料到了这天,自老臣决心扶持殿下登基时起,老臣便在京外养了支队伍……那时是怕三皇子起兵谋反,不想陛下终究偏心花氏,为防万一竟还留了圣旨……唉……”
安明熙伪装伤心,低下头。原本对卫忠良还有些愧意的他霎时因这句显而易见的假话,散了所有好感——是觉得他真的有那么单纯好骗吗?
大宁明令禁止私养军队,再多的理由也掩盖不住卫忠良有异心的事实,而卫忠良根本无所谓安明熙信否,因这情况,安明熙想要登基只能听他安排。当然,就算安明熙改了主意执意让位,他也会用强硬的手段让事情照自己想要的发展,大宁无主之日是他下手的最好时机。
“好,一切听尚书安排。”
卫忠良欣慰点头,又道:“为防三皇子一行人对殿下下手,这段时间,臣会安排几个武功高强之人贴身护卫,尽管如此,殿下千万小心。”
“有劳尚书了。”安明熙推手作揖,表面恭恭敬敬,心中却反感卫忠良不经他的同意就直接做了决定。
护卫吗?不过打着护卫的名号光明正大地监视,安明熙想,卫忠良对他大概也没多少信任。
“一切就交由尚书处理,但皇子们的性命,我希望卫尚书能留下。”安明熙直起腰,放下手,注视着卫忠良的脸,说道。
不管卫忠良是否听令,他需要保证,减少超出了他控制的可能。
“臣遵旨,”卫忠良说着,也作了揖,“但还请殿下谨记:殿下仁厚,他们却不会放过殿下。
“父皇生前曾逼我发毒誓,命我不能残害手足……天牢够大,够他们关上一生一世。”
“是。”
“还有,花千宇,别伤他。”
卫忠良不能再答应,他问:“殿下是不想见血吗?事已至此,未免天真。”
思量再三,安明熙还是给出了理由:“因为我要他做我的人。”若卫忠良派人跟踪过他,也许不会不知道他和花千宇的关系,坦言反倒能赢下卫忠良的信任。
“殿下……”卫忠良讶然。
为避免卫忠良没往“那方面”想,安明熙补充:“尚书放心,若花千宇执意扶持安明镜,我会让他只能在我身下承欢,再踏不出寝宫半步。”
……
安明熙的癖好不会影响卫忠良的大计,既然安时雨已经出生,安明熙的其他孩子也就没有诞生的必要。在他的计划里,安明熙面对的是必死的结局,花氏也必定灭门,此后他将作为摄政王操控年幼的安时雨。
他很擅长对待“孩子”,但安时雨身上流淌的毕竟不是他的血,他会让安时雨与卫氏联姻,让安时雨在子嗣出生后、在成年前死去,那之后,卫氏会继续作为摄政王扶持新帝。
卫忠良年事已高,却不急着夺权,因大宁若不是因皇帝荒淫无道而毁灭,百官、百姓对“前朝”必然留恋,抵抗的情绪若是高涨,他卫氏的王朝存活不了太久。比起公然篡位,不如替代花家,慢慢架空皇权,让大宁逐渐演变成卫家的天下。
他把自己看作一块基石,他最为优秀的孙儿卫觞将会在他死后继承他的理念与霸业。在完全铲除花氏势力前,这块基石还不稳定,安明熙还有活着的必要,为避免逼出安明熙逆反的情绪,他会照着安明熙的意思行事。安明熙想要花千宇,便让他要去,一向自视甚高的花氏落得需要出卖色相来讨取皇帝欢心的下场也颇为讽刺,他很乐意看到这样的局面,甚至会在安明熙死后让花千宇陪葬,让这段不堪的情|事将花氏和安氏永远刻在耻辱柱上。
不过,若是花千宇吹的枕边风影响到了安明熙,甚至为之出谋划策针对卫氏……黄口小儿,只要他卫忠良还活着便不足为惧。
他还得活得再久些,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名为“衰老”的阴霾黑压压地聚在头顶……他本不是个怕死的人。
卫忠良支起手肘,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抬起僵直的腿,让双足落在地上,在仆人为他穿上布履后,双手撑着床沿,起身,举起胳膊摆了摆手,让仆人不必跟从,随之缓步走出寝屋。
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眼疼,方踏过门槛的卫忠良不由皱了眉头闭了眼,睁眼之时,许久不见的伯尹站在了他身前。伯尹单膝跪下,低头,恭敬唤道:“主上。”
卫忠良挂着淡淡的笑容,问:“回来了?”
“是。”
卫忠良走上前去,伸手扶起面前这位高大的男子:“为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而你还是老样子……似你母亲,毫不显老。”
“为父”?
受宠若惊的伯尹一时不知该回什么,怔然看着卫忠良。卫忠良看出了他的不适应,抬手拍拍他的肩,说道:“差不多也该结束了,这些年苦了你了。”
伯尹低头,郑重回道:“伯尹的一切皆是主上给予,这条命就算归还主上也在所不惜。”
卫忠良再拍了拍他的肩,从他身旁走过,背对着他,道:“这或许是最后的任务——看好太子殿下,别让他轻举妄动,觉察异样,及时上报。”
“是。”
……
安清玄出殡那日,洛京下了第一场雪,老天仿佛用泪为之送行,七十二位抬棺者们的手却被这“眼泪”冻得通红,若非受过训练,也深知使棺椁受颠婆的下场,他们保持着他们的专业,俨然有序地,在从未中断的哀歌中平稳行进。头绕白布,身着孝服的安明熙走在队伍最前头,凛冽的风扑面而来,打在他脸上,将他白皙的皮肤冻得通红,轻飘飘的雪落在身上,融化后又结成冰霜……
果不其然,自陵墓归来的安明熙染了风寒,然次日,他却还是拖着病体,早早到达宣政殿,主持了安清玄驾崩之后的第一场早朝。
站在武官前端的花千宇看着他仍然通红的鼻尖与双耳,一阵心疼,方参与君主葬礼的文武百官们也心有余悸,纷纷请他保重身体。安明熙道了谢,也打住百官的关怀,直接进入正题,开始着手解决葬礼期间未能处理的政务。
待大小事务安排妥当,朝参的重点便放到了登基大典上。礼部尚书先给出了吉日,最快也是在半月后。安明熙还未应话,安明镜站了出来,下颌扬出傲然的弧度,他问:“四皇弟是想借机取而代之吗?”
百官闻之,皆与旁人相觑,像是要从同僚面上探出安明镜话语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