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她又像是不知道烫一般一一将茶杯中的水倒去。她笑容更是灿烂,慈祥的皱纹挤成了一团:“我也是从京城来的,但丈夫是苏州人……唉,也就回不去了。”
老人将茶壶中凉了的茶汤倒干净,再把热水倒入:“有地方住吗?要不要住我家?家里还有空房,我还有一个孙女……”
花千宇笑着听完她的长篇大论,在她停下后,道:“不了,我有地方住。”
“住哪啊?客栈可不干净。”
老人把茶杯往他的方向轻推了一把,又邀着乐洋和琉火一起喝茶。
“暂时借住顾方山庄。”花千宇虚捏着茶杯,隔着一指空气都能感受到杯中热度。
“哦,顾方山庄啊……我们家小姐还在那住吗?”
小姐?顾方山庄住了青楼的姑娘吗?——乐洋心中疑惑。
“嗯?老人家,你们小姐是……”
“哦!”老人忽然反应过来,“早就是夫人了。”
“哦?”这倒是巧了。
“我曾是顾方山庄大夫人的奶娘,”谈及往事,老人很是开心,但忽然又变了脸,“不对,唉,老爷死了,现在的庄主是大少爷……唉,可惜了。”
“可惜了。”花千宇应和。
“是啊,夫人啊,当初可是下嫁了,竟然嫁给商人……商人哪重情啊?要不是夫人身份在那,老爷还不一定会待她好……娘家人刚走没多久,丈夫就纳妾了,真是……唉,但就那么去了也是可惜。”
“大夫人的身份?”
讲到此,老人满脸骄傲:“夫人可是刺史的嫡长女——哎呦,不对,现在已经御史大夫咯!官家小姐不嫁官,反而嫁低贱的商人,这不是可惜嘛!”
花千宇心生不详的预感——
“夫人是前任苏州刺史的嫡长女?”
“是啊!欸,孩子,茶!诶哟,怎么走这么急……”
第53章 053
枝叶在蓝绢上交错着,其中有碧绿松针点缀于枝节,与绢上最抢眼的大片红叶形成了鲜明对比,不符寻常的构造让这小小天地更具吸引力。
尉迟香左手拿着绣棚,右手捏着银针在丝绢上穿梭,或长或短的细线紧密而规律地排列,形成枝叶的纹理,又有深色的丝线调和色彩组成暗部,使画面层次分明,然而绢面平服,不给人厚重之感,丝线色泽光艳,色调却是自然柔和。
耳边有脚步声传来,尉迟香不甚在意,专心投入于手中的一针一线,直到来人停在她身后,道一声:“绣得真好。”
尉迟香记得这个声音,因而心惊,险些被绣花针扎伤了手。她朝来人看去,一见果然是山庄的大夫人,王语蝶。
尉迟香回头,忙将针随意插在丝绢上,将绣棚放在桌上后起身,转身面向王语蝶,屈膝行礼——
“大夫人。”
王语蝶坐在了尉迟香原先做的位置上,端起绣棚,却是惋惜:“可惜了。”
尉迟香不明其意,依然恭敬地低着头。
她偶尔会帮丫鬟们做事,来往间见过王语蝶好些次。
王语蝶将绣棚放至一旁,示意尉迟香坐在她对面:“坐。”
尉迟香点头,方坐下,便听惊人之语:“杀人的时候手法也能这么漂亮吗?”
尉迟香的目光从王语蝶身边穿过,落在房外,只见外头阳光明丽,天井静无人影。尉迟香想:人都被叫走了吗?
这里是丫鬟住的偏院,虽然平日也不显吵闹,而她从屋内往外望也见不着全貌,但直觉告诉她,这座院里只剩下她们二人了。
若王语蝶真以为她是杀手,怎么会以身涉险?
假象?是花千宇派她来试探的吗?
尉迟香展露惊愕之色:“杀人……”
“是,杀人,你有任务了。”王语蝶淡然笑。
“任务?”
尉迟香本想一直故作无知,却见王语蝶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牌,碧色的牌面雕着水纹,水纹中心突出一块方型区域,区域中间刻着一个“暗”字。
“为何?”尉迟香的神色顿时肃穆。
王语蝶收起玉牌,笑道:“不然你以为为何你每每都能顺利对接?当然是因为这是顾方山庄,我的顾方山庄。”
“你想让我杀谁?”
“安……啊不,现在应该叫黄明熙。”
……
便是如此近的距离,在安明熙的快速反应之下,刀尖竟也没能刺进安明熙的胸膛。
安明熙握着刀刃,吃惊地瞪着尉迟香,逼厄之下连呼吸都忘了。
尉迟香松手,趁着安明熙握着她肩膀的手脱力,推开他的手臂,身体借着床柱支撑。
安明熙满心不解:“为何……”
顺着刀刃而出的血沿着他的手臂滑下。
“没有为何,只是接受了命令来杀你罢了。”
安明熙缓缓吸气,呼吸抚顺后,把匕首丢在地上,问:“为何不杀我?”
脸上布满汗珠的尉迟香自嘲地笑着,答:“使不上力气了。”
腹部像充了气一样地发胀,内脏的灼热逐渐盖过了利刃穿腹的撕裂感,呕吐欲愈强,她合着双唇,紧咬着牙关,但在酸液从喉口上涌至舌面之时,她还是张了口,吐出混在血中的食物残渣。
所以,到了最后,她还要死得这般难看吗?
“我就不该吃那些点心。”尉迟香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安明熙的双眼已干涸,但眼白带上的红还未能褪下。他又问:“为何救我?”
“为了制造杀你的机会啊,只要你放下戒心靠近我,我就有机会……”尉迟香困了,却还是苦苦支撑着眼皮,絮叨着,“我不会武,就算我能抓到其他机会杀你,我也无法从你的护卫手下逃脱,还不如就此顺水推舟……哈……我知道那人还杀不了你,但我要是为你挡剑,你一定会放下防备靠近我,不是吗?……我了解你。”
“为何不杀我?”
“我说了……哈哈,”她自嘲地笑着,却连笑声都孱弱,“算了,我确实没有心力杀你了,倒不如说,我只是来送死的……不完成任务也是死啊……我要死了,任务如何都无所谓了吧?也没有留名青史的可能,到最后还能坚持什么呢……我的死,真的有意义吗?”
“我会记住你。”安明熙道。
尉迟香将已经涣散的目光重聚他脸上,笑道:“好,谢谢你……”原本平和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她稳住嗓音,但气若游丝:“你知道是谁要杀你吗?”
“谁?”
“是皇帝,是大宁天子啊!”
安明熙顿时如受雷击,浑身一顿,垂眸愣愣地听着尉迟香继续道:“所以无论你在哪里……无论在哪……”
安明熙抬头,她沉重的眼皮已经合上,只留失了血色的嘴唇张合:“只是任务,只是任务啊……伤害你了,对不起。”
“没关系,”安明熙柔声回应,“谢谢你。”
“呵,笨呐……”
我啊,是在为破坏了你和你父亲的关系感到抱歉。
很难过,很痛苦吧?我知道的,我能懂的。
所以对不起。
……主人啊,香儿这次做得很好,对吧?
就算我听不见,也请夸夸我吧……
她坐在那,俨然已经失去了生息,时间也像是随着她的生命止步。
呆然静视着的安明熙察觉到从她闭合的眼帘中出逃的一滴晶莹,他抬手为她擦去这最后的泪水,道一声:“辛苦了。”
……
“我知道,他是四皇子。”
“你知道?”王语蝶觉得不可思议,“其他的事呢,伯尹都告诉你了吗?”
“是。”
“他就不怕你知道太多而露馅?”
尉迟香自信以对:“深入了解过后才能敏锐地嗅出每一道可能派得上用场的讯息。”
王语蝶的神情恢复原来的放松模样,她道:“看来伯尹很信任你——你嗅到何种有用讯息了?”
“他们也许已经怀疑我了。”
“用处呢?”
“这说明他们很可能已经察觉主上的存在。”
王语蝶笑意渐深:“所以该改变行动方向了。”
“因而要我刺杀四皇子?”
“是。”
尉迟香无言,沉心思索,后道:“这是让我去送死。”
王语蝶右手四指打在左手手心,故作惊讶道:“呀,被发现了。”
得到这般回答,尉迟香不展一丝悲愤,只问:“是主人下的指示吗?”
“不是又如何,”王语蝶放下手,“不愿意听我的吗?”
“……我可以死,但我的死能带来什么?在此地刺杀四皇子,无论成败,在他们本就怀疑使君的情况下,使君该如何?”
“张怀?张怀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说着这样的话,王语蝶仍是笑着,“活不了太久。”
“但若是使君被抓……”
“五年,他们被命令五年内不得回京,只要截住了密函,待丞相家的小公子回京,自顾不暇的他还能回想起五年前的这段遭遇吗?”
“如何确保一定能将密函截获?”
“放心,若是失败了,替罪羔羊不会是你的主人。”
“为何现在才对四皇子下手?在他们抵达江南,甚至是苏州前动手,不是更保险吗?”
“张怀保险了,主上可觉得危险呢。他所希望的……四皇子死得越远越好,远到皇帝无法怀疑到他头上。”
总觉得事态诡异的尉迟香将脑中所得信息整合,方注意:“但若是四皇子在此出事,小公子不会折返洛京吗?”
“会,所以四皇子必须平安无事。”
尉迟香眉心紧蹙:“夫人到底想让我作甚?”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说——他会相信你的遗言吗?杀他,只是假象。”
王语蝶站起,走至她身前,居高临下地对她道:“希望你能演得比张怀好。”
尉迟香转言:“使君他不知道夫人的身份?”
“是,要是被他知道了,他不知又要演多少烂戏。”
“夫人想香儿怎么演?”
“不管你怎么演,让他相信,要杀他的人,是天子。”
尉迟香暗暗收紧了放于腿上的手。
王语蝶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自古帝王心最是难猜,也最是难印证。四皇子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即便他想要相信皇帝,也不会大逆不道地跑去质问。”
王语蝶抬手轻轻拍了拍:“所以,放心吧,你的牺牲有绝对的意义。”
……
熟悉的血迹让花千宇手脚发软,沉默驻守门外的人们让他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加强烈,于是他迈开了发软的双腿,绕过尸体,向他们跑去。他拨开人群,不顾顾君泽的制止闯入厢房,确认了坐在木椅上的人是安明熙的那一刻,所有的恐惧愤恨霎时烟消云散。
门外的珑火与琉火配合着将厢房的两扇门合上,并用肢体示意人们散开,顾君泽即使是有意见,也不想在此时吵闹,打扰了安明熙的安宁。
明熙说想要独自静静,却没有拒绝千宇靠近。
顾君泽知晓,他比不过,只能选择黯然离去。
花千宇走上前去,便注意到床上那盛装打扮的丽人,她合着眼悄然平躺,失了血色的手交叠在小腹上……
在这样肃穆的氛围下,花千宇知道,尉迟香不会醒来了。
原本的千言万语堵在了口中,花千宇将话语咽下,静静地站在安明熙身后,陪他守候——直到安明熙出声打破了寂静。
“她是为了救我才死的。”
语气淡然,不见哀戚。
花千宇无言,沉默地听他讲述。
“帮我记住她,好吗?稍微,让她活得不那么孤独。”
“好。”花千宇回应。
安明熙站了起来,转身看向他,问:“你会记住我吗?”
花千宇的心忽然坠下一截,却是毅然:“我不会让你死。”
安明熙垂眸,轻笑一声,笑声苦涩。
“也是,我要是死了,你也只能亡命天涯。”
安明熙抬眼,接着道:“或者你会为了你的家人回去,但想若皇帝真的有心处置花家……皇后会被牵连吗?”
花千宇沉默着与他对视,直到确认安明熙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才道:“不是为了任何人——我只是想让你活着。”
安明熙哑然,倏尔话道:“你一直都很会说好听话。”
“不是好听话。你知道,我对你……”
安明熙攥紧下裳,松手,出声仍是冷淡:“我知道,你对谁都一样。”
“你不一样,”花千宇朝他逼近了一步,“只有你不一样。”
安明熙没有退后,冷然直视花千宇凄然的眼。
花千宇抬起右手,手掌悬在安明熙的脸侧,而后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安明熙无泪的下眼睑,柔声:“哥哥伤心的时候总会推开我……或者是我让你伤心了……但无论如何,我总是在。”
花千宇缓缓靠近,闭上眼,嘴唇触上安明熙的红唇。少年的初吻呆板生涩,唇与唇只是贴着便已耗费了所有的精力,脑海中只余空白,呼吸也被忘却。
浑身僵硬的安明熙也逐渐闭上眼,沉浸于这份空白。鼓噪的胸膛中似乎在下一刻就会破开,并蹦出一颗红心,但在这之前,从这片苍白汪洋中挣扎脱逃的安明熙推离了他,抬手,拳头就要落在他脸上。
花千宇不躲不避,眼神仍是坚毅。
安明熙顿时失了力气。他收手,拂袖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离歌。独晨爱~的浇灌~
我迟到了,虽然写得很流畅,但有其他的事物要忙,没得写(本身写文也慢),抱歉Orz(跪。
希望我明天能赶上(难。
第54章 054
“你还好吗?”乐洋靠到乐离忧身旁,问。
“嗯。”乐离忧视线落在地面,不知望着何处尘埃。
“你看着心情不大好。”
“我平常不也这样?”乐离忧侧头,乐洋的脸进入他的视野。
“噗,”这话让乐洋觉得好笑,“你很清楚嘛——受伤了吗?”他拍拍乐离忧的肩。
乐离忧明白他是指白天的事。
“没有,我根本……没有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