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代替我们下苏州的人呢?他们就能平安把话传回吗?”
“正如你所言,若生了事,背后的阴谋者便露出了狐狸尾巴,露的次数越多,被抓住的可能越大,他们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这批人丧命,还有下一批,但若你丧命,没有人能替代你。”
安明熙垂眸,道:“我也无法代替他们 。”声音虽然不大,却被安清玄听得一清二楚,安清玄的脸霎时冷了下来,肃然言:“有仁心是好事,但这份仁心若迷了你的眼,让你不分尊卑,让你不知取舍,让你畏首畏尾,那这仁义便成了愚昧。这非是杀一人而利天下之论,兵将、臣下执行命令合乎法纪、合乎天理——你认为朕会让连指挥文臣武将行该为之事都做不到的人指掌天下吗?抱着这样的心态登基,大宁将断送在你手上!”
听完这番话,安明熙低头,弯腰长揖:“儿臣,知错。”
“运筹帷幄中是智慧,而非懦弱,一味带头冲锋,那是鲁莽!朕曾说君王应通晓识人用人之道,若凡事亲力亲为,你与寻常农夫有何差别?”
安明熙的腰更弯。
安清玄看了他一会,拂袖,背过身,道:“罢了,你好好反省——明日起,常参别漏下了。”
“是。”
“下去吧。”
……
回宫的路上,想着安清玄所说,安明熙的步伐都慢了不少。他不想认同那所谓尊卑,所谓取舍,但他亦并不会否认安清玄话语主旨的正确性……不舍用人,那不叫惜才,只是满足自己的伪善……想着想着,安明熙脑中忽然闪过过去与阿九的对话,想到在他说“人命的重量相当”时,阿九所回复的“价值不同”。思绪万千,忽地,安明心刺耳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
“冤枉?一介贱婢,被冤枉又怎么样?”
“出生卑劣,死上千百万遍亦不足惜。”
“死了她一个,你不觉得宫闱都热闹了不少吗?连风里都是好闻的味道……你闻闻……”
“真好啊!就算是混了脏血的杂种也是皇室的杂种,不然你哪有在我面前碍眼的机会?”
“同是皇子又如何,名号一样就妄想和我平起平坐?”
“你不觉得你的到来很坏气氛吗?为了大家好,我们商量商量……你以后别来了好吗?”
不断袭来的坏心情止住了他的步伐,他低着头,内心深处升起另一道声音:好想见千宇……
说来也怪,突然暴涨的思念压下了脑中盘旋的恶语,然后耳边真正出现了声音——
“离千宇远点。”
安明熙抬头,愕然瞧见身侧半步远的安明镜,听安明镜再道:“离我的人远点。”安明熙心中一颤,下意识抬起了脚掌,想要站远些,但电光石火间,他稳住了受惊的心脏,半仰着头,嗤笑:“你的人?”
安明镜蹙眉,转了身正对安明熙,他没有动手,因他还记得对花千宇的承诺。
“是,我的人。”安明镜松开了眉头,同样仰起了头,藐视比他矮上许多的安明熙。他的眼帘半垂,露出的那两半黑瞳比下弦月更冷。
安明熙表情更是不屑:“那你让你的人离我远点如何?”说完,他没有等回复的意思,把安明镜甩在身后便阔步离开。直到转弯入了拐角、过了月洞,他停在了最暗的角落,蹲下,双手不由抱着头,双臂夹着耳朵——
如果花千宇真的离开他了呢……
想见你,真想现在、马上,飞过去见你。
……
戌时四刻,安明镜如约抵达了花满楼,随指引上了二头,打开了角落那间厢房的门,恰巧与抬头的花千宇对视——
“哥哥来得真准时。”花千宇笑道,取出茶杯,给安明镜倒了杯茶。
安明镜在他对面坐下,喝下手边的这杯茶,问:“这楼里还有日冕?”
花千宇指尖点在自己胸膛上:“这里有。”
“哦?”安明镜放下茶杯,“我真希望你心里还有一杆天平,好称称我与安明熙,谁更重些。”昨日若不是花千墨叫住他,他想他可不会让安明熙好看。
花千宇笑眼还在,面上几丝玩味,语气却是一本正经:“这不用称,自然是明熙更重些。”
安明镜捏着茶杯的力重了十分,勾着嘴角,眉头却紧着,双眼也闭着,问:“找死吗?”
花千宇笑得爽朗,显然不介意安明镜因此对他发火。
安明镜也没真怒,他还想听听花千宇的说法:“几月的相处还比不过你我十来年的交情?”
“这不一样,”花千宇摇着两指间的茶杯转了个圈,垂眸看着杯中晃荡的半杯青茶,“我喜欢他。”
面前人满眼柔情,安明镜的脸却是黑了大半:“喜欢?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花千宇抬眼,毫不避讳地对上安明镜的目光:“我喜欢他,是想亵玩……却在真正触碰之时双手发抖的喜欢。”烛火几乎燃尽的夜里,好在坐在他腿间的安明熙同样紧张,甚至不敢睁眼,不然他无法佯装自如。
隐隐听出了花千宇话中情景,安明镜握紧了拳头,忍住对着花千宇的脸来几拳的冲动,问:“你们上过床了?”。
花千宇勾唇,道:“没有,单相思罢了。”他想,老实承认只会给安明熙招来麻烦。
安明镜为自己把茶杯满上,冷哼:“呵,你这趟南行,竟还沾了好男色的怪癖。”
花千宇笑笑:“谁能不受他吸引呢?”
花千宇的这句话引安明镜回到儿时的那个早晨,那个他在一旁看着安清玄不顾体统地将扑来的安明熙举高的早晨,那日春光明媚,父子二人的笑容却比阳光更刺眼。
想到此,安明镜的怒容反而散了,余下是毫无波澜的平静:“所以你也打算抛下我,向他奔去,是吗?”
花千宇正色:“我若真想背离你,何必还在今夜约你会面,袒露这份见不得光的心思?”
“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的不曾改变——做出我的成就,助你称帝。”
“若是父皇偏偏要选安明熙呢?”
“太子哥哥知道,无论我做什么,一切的前提是在不背主的情况下,如若陛下让明熙继位,那么我未来的主上便只能是明熙或者他所选的继承人。”
“那你嘴上说的支持又有什么用?”
“我可以助你提升在百官、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以提高陛下选你的可能性。当然,若是陛下如姑姑所言一般抗拒你,那么再怎么努力也是惘然——太子殿下愿意试吗?”
安明熙抬眼,眼神坚定:“当然,我会让他承认,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花千宇为他倒茶,笑笑道:“哥哥原谅我吧,若我真为你反了陛下,待你登基不也要日日忧心花家会为了他们所选的继承人背离主上意愿?”
“哈,”安明镜轻笑一声,饮下这杯热茶,“希望在我登基后,你仍能这样对我说话。”
“这是讽刺吗?”花千宇说着,为他再满上一杯。
安明镜摇头:“实话,我喜欢你对我的态度。父皇也说过,等做了皇帝,忤逆自己的人少了,能交心的人也没了。”高处不胜寒,皇位之上更是冷得彻骨。他不想如他父皇一般,以王道治世,却对所有人都抱着怀疑,那样实在疲惫。
“哥哥放心,曲意逢迎虽有些意思,但若让我变了不愿变的模样,千宇不如战死沙场——倒是太子哥哥记得原谅千宇的不敬之罪。”
安明镜鼻腔中叹出一声笑,双眸都因这笑意多了光彩。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端起了杯子,摆着一副失落地模样道:“实话伤人,知交多年,今日才知我在千宇心中真正地位……”
花千宇仗着年纪小,一脸纯真:“太子哥哥若是愿意与千宇行云雨一番,也许在千宇心中地位能有所提升。”
安明镜险些把喝下的茶喷出口,缓和了一下情绪后,眼皮仍止不住地跳:“你是真找死?”
花千宇摊手:“看吧,爱人和兄弟还是不一样的。并非说你不如明熙,而是你这么问了,为了让你体会到明熙对我的重要性,千宇才这般答。”
“若是安明熙问呢?”
“为了让明熙知道他对我的重要性,千宇当然还是答他重要。”
安明镜对这明显的偏心无话可说,好一会才问:“你怎知对你来说这么重要的他不想做皇帝?若他想跟我抢,你又如何?”
“这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值得考虑的事——我不希望他坐在那张龙椅上,发自内心地说,我甚至恨不得他什么都不是,哪都不用去,只要作为男宠在我身边被我捆着就好。”这样的心思太阴暗,他怕一旦表露出这份黑暗,哪怕只展露一角,安明熙都会被他吓跑,所以他只能笑笑,装作大方地说:“只要哥哥不做皇帝,千宇怎么都好。”
安明镜倒不觉得这么想的花千宇有什么问题,不如说花千宇对自己的皇弟存有爱慕之心才是最大的问题。
“待我登基,我会成全你。”
花千宇回神:“你可别!我可舍不得让他伤心……”他理解受限制,无法自由发展的苦,就不会让心上人受。
花千宇的这份放在安明熙身上的痴情让安明镜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即便心知花千宇并非胡来的性子,安明镜还是劝道:“你尚且年少,一脑袋死栽在那人身上,过些年免不了后悔。”
“哦?原来在太子哥哥眼中,千宇还是年纪小不懂事的存在啊!”花千宇莞尔,这微笑看上去并非友好。
安明镜哑口,即便花千宇的脸还带着稚气,但举止谈吐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年纪。大概也因此,花千宇罕有同龄的好友。
安明镜不想再谈这让他浑身不适的话题,转问:“千宇对于我的事,又有什么高见?”
谈及喜欢的部分,花千宇扩大了嘴角的弧度:“主导苏州这事的人,也许藏着谋逆的心思。”
安明镜点头:“私养军队需要大量粮食,但若是光明正大地购入,必然引来调查,倒不比私纳税粮来得保险——只是此事现交由你……与安明熙处理,协助调查的人也不少,怎有我插手的余地?”
花千宇没有回复,只是接着道:“有过领军的经验,并与此事相关之人,我只想到卫忠良卫尚书。”
“卫尚书?”
“不管是不是他,若军队存在,这浩浩大军不可能凭空消失,太子可派人四处打探,也许一年,也许再几年……但此事费时费力,甚至可能是我怀疑的方向错了。”
“这么说,你是觉得此案一时无法破解?”
“怀疑罢了。那人不可谓不小心,能吐露线索的人一概被解决,光找到物证也无用。若他从来都是藏在幕后,现阶段便没有一条线索能直接指向他,除非直接从结果入手。”
安明镜点了点头:“这事我会认真对待。”不单单为了能让自己,更为了捍卫这王朝。
“另一边,既然陛下会因为担心天下被异姓掌控,太子便把自己的多谋善断展露于陛下眼下,抒发独见,就算看法与丞相或者其他官员相异也不避讳提出,当然不要为了表现而放弃思考正确性,一味反驳——我会做我该做之事,太子的智谋也不会逊色于我,该怎么做,想必不用千宇多说。”
“是。”安明镜合上眼帘,淡淡一笑。
“太子哥哥能答应千宇一件不情之请吗?”
“说。”
“哥哥能和明熙平心静气好好谈谈——当然,若是能道歉就……”
花千宇还没说完,转眼间,厢房里仅剩他一人。安明镜走得急,连门都没合上。
唉,难办。
花千宇本欲往茶杯倒茶,但壶嘴中只能滑出几滴茶汤。花千宇放下茶壶,悠悠走出厢房,下楼时无意瞧见角落里的诸葛行云——为何又能在此遇见?他是专门在此等树哥吗?或者说,常客?
就算诸葛行云常驻花满楼,花千宇也不意外花千树不曾对这位客人加以注意。毕竟如诸葛行云这般高大的男子,不在花千树的狩猎范围,模样再俊都容易被花千树忽视。
“诸葛寺卿。”
花千宇走上前去,为白日没能听完诸葛行云的话而道歉。
“并非大事,花监察不必挂怀。”诸葛行云只道。
花千宇在他的招呼下,于他邻边坐下,问起所谓何事,诸葛行云却只道忘了。
瞎编一个理由都比忘了靠谱,花千宇想诸葛行云显然不会说谎,或者说觉得没有对他说谎的必要。
“寺卿可是为银火而来?”
诸葛行云眼中一亮:“他还记得我?”
这话接得完全是花千宇的意料外。
花千宇点头:“自然记得,只是银火义兄担忧寺卿责怪,这才不得不匆忙逃离。”“责怪?”想是想到了什么,诸葛行云似乎有些不悦,“我为何要责怪他?”
“当年无意抢了你心上的女子,义兄至今仍为此感到抱歉。”后边这半句自然是花千宇编造的,若花千树真怀歉意,这些年便不会仍是这般浪荡。
诸葛行云意外:“女子?我何时有喜欢的女子?”他眼中的不悦更增几分。
听到此,花千宇的笑脸都僵了——难不成……
在喜欢上男人后,他看周围的男人,总觉得断袖的多了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茉沫投喂的手榴弹~
第84章 084
虽说诸葛行云这番话就算说明他喜欢男人,也不代表他喜欢的是花千树,但为及时止损,花千宇搬出双子的存在并含糊跳过妻子的部分,以此捏造出一副家庭美满的假象,并赶在诸葛行云问他义兄住所前匆忙离开。
花千宇想着诸葛行云不加掩饰的落寞、言不由衷的祝福,看看因受花千墨的罚留在家中陪的花千树,感叹花千树的罪孽深重,亦感慨诸葛行云这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才看上花千树。
长廊之下,花千树教导着星河飞月如何拉弓射箭,但即使是特制的软弓,对于两个刚过三岁的幼子来说,勾弦都难,何况瞄准靶子?两只一同射出的箭很快掉落在两位射手附近,与地上的数只箭作伴。花千树摸摸小射手们的小脑袋,用夸张的表情故作惊讶道:“哇!不愧是我的孩子,真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