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子少有机会能这么活泼,且又没有生病。皇帝于是龙颜大悦,甚至许了大皇子他们出宫去王叔府上拜年时带着小弟弟。
虽然只是坐着轿子从一处围墙到另一处围墙,康宁还是乐傻了。什么勇敢的来自远方的哥哥,风趣的许诺了美食的舅舅,他已经完全抛到脑后了。
京城里是一片年节下的繁阜昌荣,辽远的大梁南疆,被忘得一干二净的赵云侠却正带着戚长风躲在四面漏风的竹楼下,一层竹篱围的鸡圈里。两个人身上都受了不轻的伤,形容狼狈,全身上下被南疆湿冷的冬雨淋透,衣裳冰凉的黏在身上。
他们此刻又冷又饿,却什么也做不了,唯有捱着时间静待出逃的机会,只好苦中作乐的打量着那些受惊的鸡,畅想着把它们端上餐桌会有多美味。
“泥包鸡,吃过吗?”戚长风靠在竹篱上。他能感觉到危险的高热正从体内泛上来,掠夺他的意识。少年竭力维持着清醒,“等咱们脱身了,我做给你尝尝!这次算连累你了。”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赵云侠觉得这个他奉命来接的孩子特别对他胃口。
他们二人相处不过月余,已经算有了过命的交情。就是不为皇命,戚长风也可以算作他的朋友了,他怎么也不会让他死在奚南王这么个恶心的人手里:“咱们最多再坚持一日。我已留了信号给云留镖局的人,他们会过来接咱们的。”
戚长风重重喘了两口气,不说话,只笑了一下。
他是个黑瘦又高挑的少年,皮肤是长年风吹日晒的粗糙,脸颊上有许多因主人不在意而造成的、细小的疤痕和伤口。他衣衫简陋,身上有一种勃然的、近乎野性的生命力,五官却生的很英俊,笑起来的样子尤其好看,叫人感觉真诚又舒朗。
“皇帝陛下准会喜欢你。”赵云侠看着他的样子便不由感叹。
“陛下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戚长风笑着回了一句。他从小野生野长的,浑不知什么君权法度、上下尊卑。南疆因多年来的政治环境,一贯只知王令,不知有君,他又生活在南疆的边疆,他们的村落对奚南王都所知不多。
不过他现在知道了,奚南王原来就是个王八蛋。
他更像赵云侠那些江湖朋友,对朝廷和皇帝的臣服有限。但是赵云侠本身也不是个酸儒驯臣,并不因此觉得戚长风大逆不道——他甚至知道,其实徽帝本人对此也不会太在意的。
因而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到两个京城可不要这样说。”
戚长风又笑了一声,“我又不傻。”他渐渐有些坐不住了,把大半的力气都靠到冰凉坚硬的竹篱上,感受着细小的竹刺隔着粗布衣衫磨刮皮肤的刺痛,心知自己这一次是凶多吉少。但他是个从来不会说丧气话的人,只谈起别的话题,“你这个时候来,正赶上这样雨下得没完的鬼天气。等以后,我领着皇帝赐的兵马杀了那狗王爷,你再跟我回白河看看,春天的时候,花会开满所有土地,白河漂亮的就像仙境一样。没有了那个狗王爷,我们白河的人自己就能把南夷打的满地找牙。那些异人从南边过来,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过我们白河的死人谷的。”
“早晚要去见识一番的,”赵云侠点点头,“不过,死人谷,就是传说中除了你小子没人能活着出来的那片瘴谷?那里真有这么神秘?”
“死人谷你还是不要瞎好奇,”戚长风摇摇头,“我都不知道自己当年是怎么出来的。我们村子里的巫医说,瘴神只是看我那时年纪小,饶了我一命,我才能平安走出来。不说这个了,说说京城吧。你不是要带我去京城。那里怎么样?”
“那里应该正在过新年,”赵云侠想到自己在京城的父母、大哥和姐姐,想到自己的侄子侄女跟甜蜜的小外甥,疲惫中生出了几分温柔来,“春节,你们这里的人是不过的。下雪你也没见过吧?”
戚长风摇了摇头。
“到了年节,整个京城都会非常热闹,家家户户要置新衣、挂桃符、结彩灯、贺新年,小孩子要磕头说吉祥话,父母长辈就会给孩子们压岁钱。除夕的夜里,百姓会点炮仗驱年兽,宫门前还会放烟火,皇族、百官与天下子民同赏。”
戚长风听得有些羡慕。他本来想说,他阿爹阿娘在时,他们会一起贺南疆在每年夏末举办的年节,阿娘会煮一大锅喷香的抓饭,阿爹在这一天总会帮他把长刀磨得更锋利,把竹子砍下,做出一大把竹箭装到他的箭袋里。
但阿爹阿娘被南夷人和狗王爷害死了。在积蓄力量回来为他们报仇之前,他也不想再跟别人提他们的事。
于是他问起另外一件稀奇的事,“你们那里还有年兽?我倒没有见过。是什么样子的?平日里要是不放炮仗,这年兽吃人不吃?”
赵云侠听得大笑起来,笑得肩膀的伤口都要迸开了。末了,他才说,“年兽的问题倒不大,你去京城自己看一看便明白了。只是长风,你到了京城,再说一口南疆话可是不行,那除了我,你跟别人都无法交谈了。从今日起,我便教你说官话吧。”
戚长风虽然觉得他们未必能活过今日——奚南王被皇帝派人接戚长风的猜想刺激大发了,这两天几乎把所有好手都派出来追杀他二人,势不能允许这二人出南疆,那些擅追踪刺杀的兵士早晚会搜到这个小荒村的。
但能活过一个时辰便是一个时辰,总要找点事情做。不能干巴巴的等死吧。
“你教我吧,”戚长风曲起一条大长腿,抵着他觉得在满满失温的腹部,“我说南疆话,赵大哥用官话答我。我想……我早想问你,你们京城里的公主,真的生得很美丽吗?”
赵云侠想了一下他曾在国宴上见过的大公主,还有他上次给小外甥舞剑时看到的二公主,由衷地点了点头,“花容月貌,不外如是。”
“不知跟我们白河的阿凤姐比起来怎么样,”这个边疆长大的少年想不出来花月一般的容貌是怎样的,他有几分向往,也有些不相信,“阿凤姐是我们那最漂亮的姑娘,她两把大刀耍得极好,在南夷人中都出了名的。她也最会干活儿,织的布能卖到城里去。她还会给牛羊接生。公主难道会比阿凤姐还美丽吗?”
健美野性的边民女子与金枝玉叶的富贵娇花怎么能放到一起比?赵云侠几乎想要大笑。但是他耳朵里已经听到了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他自己伏下身,把身旁机警地正向他看过来的小子也按下去,两人借着竹篱掩映悄悄地躲藏起来,他的回答只有气音,在家禽鸣叫与翅膀扇动的掩盖下几乎不可听闻。
“公主的美丽,一定超过你以往的见闻想象。”他这样说,然后他透过竹篾的缝隙看清了那一行来人,眸中划过了几分喜色,“小子,有救了,来的是咱们的人!他们会帮我们混淆视听,拖住奚南王的追兵。咱们不按原定的计划回京城了。我们走蜀中,绕道云贵,一路慢慢的回去!我也带你去认识些有趣的朋友!”
把密令交给赵云侠这样的人,他在最关键的环节上非常靠得住,比如说他确实及时赶到,救下了戚长风的性命。但是在另外一些方面,这个人注定会不太靠谱,比如说他可能直接以逃脱追杀做借口,将皇帝还等着接见的明日将种拐去浪迹江湖了。虽然大方向还是一路往京城归去,但这二人今日卷进十四娘与江南五绝的夺剑恩怨中,明日路过登峰庄时顺水推舟应登峰庄主邀请留下赏梅做客。
戚长风好不容易逃脱了奚南王的追杀,可是跟着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云侠公子,一路又不知道主动或被迫卷进多少场争端和恩怨中。这一路流浪逃亡的经历险象环生却也精彩有趣,让这个野生野长的南疆少年在短时间内见识了中原人的残酷和狡猾,也体会过了相识三日便可托付性命的君子情义,身上添了几道新伤,也收获了一干有趣的江湖朋友。
等他们终于走到京城,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康宁又生了几场病,对什么勇敢哥哥风趣舅舅的印象早就毛都不剩。晒黑了一圈的赵云侠压根不敢回赵府,但也不太敢进宫去面对他的贵妃姐姐,正硬着头皮将请见的需求传达给内监,希望他的皇帝姐夫能够善解人意地在清和殿召见他,将他姐姐辣手摧弟的日子拖延拖延。
第6章 初见 如果这是——是我的妹妹就好了……
梁徽帝彼时正在同慈安寺的慧通大师交流一些怪力乱神的猜测。
康宁春夏时几次抱病,又梦见了他去岁曾见过两次的那本书,虽然他不曾在清醒后与人说起,但皇帝在陪伴儿子的时候,却偶然听见了孩子呓语的名字:“白凡。”正是他命手下调查到的孟御史那原配长女的闺名。
深宫中不知世事的小儿子,竟一口叫准孟御史这无名京官不为外人知的原配夫人留下过一个长女,已是殊为惊人。虽然没发现过孟御史、孟小姐乃至李温纶的妹妹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和行为,徽帝也始终没有撤去监视的人手。
乃至后面小儿子竟能叫出这位孟小姐的闺名,皇帝早已旁敲侧击过,满宫中也无人对孟鸿礼的后院有过什么关心了解,这件事就尤为神异了。
宝贝儿子生病,当爹的本来心情就很暴躁,这件事又透着一股诡异的不详——梁徽帝是个想象力丰富,或者说脑洞很大的皇帝。他怀疑起因孟鸿礼那个平民出身的原配死的不明不白,心有遗恨,或者不放心女儿,所以纠缠在幼子的梦中,希望龙子凤孙为她和她的女儿伸张正义。
至于为什么不找孟鸿礼的大上司、他这个皇帝伸冤呢?因为他是真龙天子,等闲孤魂近不得身。而宫中其他的贵人也都身体无恙,被皇宫中的煌煌紫气所笼罩,无法被鬼怪侵扰。只有他的康宁,年纪小、魂气弱,又自来多病,这冤魂才会徘徊不去——没见康宁每次都是病中梦见孟家的事么。
他很好的逻辑自洽了。
慧通大师觉得皇帝陛下不愧是写出南北十三说的人,这情节构想的能力实在强横啊!但此事实在离奇,他也给不出更合理的解释,更遑论解决办法。他总不能说,陛下,要不您把孟御史砍了试试?
正支支吾吾,内监飞舟上前传话了。飞舟是徽帝这一年多来很喜欢的一个侍茶太监,面目生得有几分娇柔,讲起话来自带一种动人的韵律,简简单单一件事——云侠公子欲带一位姓戚的小郎君觐见,被他报的如歌唱一般。
“哼,他也知道回来。”徽帝话说的像是不悦,神色却肉眼可见的好多了,“自己没轻没重,一把年纪了满天下乱跑,险把朕要的人也给折了。叫他下午就带着戚小郎进宫,直接到贵妃的永春宫去吧,朕就在那里等他回话!”
既有这么一件事,皇帝中午就直接到了永春宫午膳。
康宁虽然还是爱生病,这大半年也长大了好些。去年还全然是个团团样的孩子,今年就像是辛苦栽种的小树苗终于肯抽条了,个子长高了,头发也能一整把梳起来了,最近都叫贵妃给扎成了小辫子。
时节已近九月,永春殿此时还用着冰,也算是宫里的独一份儿了。概因前些日子,小皇子被傍晚的热气一冲,居然在这初秋时节里中暑了。他实在被帝妃养得娇气,冷也要病一病,热也要病一病。皇帝还感叹过,若不是小儿子投生在皇室,等闲人家都未必能养得起他。
因为待会只是要见舅舅和另一个年岁不大的男孩子,贵妃也没再特意打扮儿子——康宁身上穿的、平时用的,哪怕只是个等闲物件儿,也已经是外面见都见不到的稀罕物了。
只是赵云侠那混球还不知什么时候过来,赵贵妃当然是先紧着小儿子和往常那样午睡,还把心腹宫女也留在小儿子寝殿,看着“小殿下午睡”这一头等大事。
她跟皇帝也不会干等着。这样阳光和煦的初秋午后,帝妃在冷香缭绕的书房一起研磨提笔作画,正是一件比较符合徽帝美学的消遣。
哪怕一个时辰前还闹着要等舅舅来不肯睡午觉,浣青那娴熟的手法一拍抚,这一日的小皇子也是睡够了才醒的。
他还没睁开眼,就已先软软地问起话来,“小舅舅和戚哥哥来了吗?”
“早已来了!”浣青已经接过小丫头递来的温热的布巾,把小皇子扶起来给他擦脸了,“奴婢刚刚去给娘娘回话,还跟着看了一眼,听了一耳朵呢!二公子这一趟回来啊,可是黑的像碳一样了。还有那戚小郎君,果然是个少年英雄,十四岁,生得快有大皇子那么高了。正跟陛下讲述他在南疆抗夷的故事呢!小小年纪,实在了不得……”
短短几句,康宁已是听急了。
他一侧身躲过浣青的手,像一尾小鱼那样从床上快速滑了下去,趿着鞋子披头散发就往外边跑。“怎么不叫我起来呀!”他不高兴的喊。
“哎呀!小殿下快回来!”浣青被唬了一跳,在后面直跺脚。“头也没梳衣裳也没换,人又不会跑,你着的什么急呀!”
康宁在前面跑得都快没影了,压根不听她的,碧涛等人举着梳子外衫腰带佩饰在后面呼呼嚷嚷的追,一串人简直把半路撞见的宋嬷嬷二人给惊呆了。
“成何体统!这是干什么呢!”宋嬷嬷压着嗓子低喝道,“这些小冻猫子瞎跑乱撞什么呢?要翻天了不成?不知道小主子正在后头歇晌吗?”
浣青这会儿才追上来,闻言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还歇晌呢!最前面跑的那个就是小主子,听了两句新鲜人的新鲜话,急得什么似的!衣裳都不耐烦穿了!也怪我多嘴,该收拾好了再告诉他的。”她把气喘匀了,也不跟两个老嬷嬷这耽搁时间了,赶紧又往前殿追,“只别跑的太急跌上一下,要不这一干人都得跟着吃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