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瞬间从康宁眼角滑落下来了,被悄悄隐没进戚长风胸前的衣料里、坠回了小皇子七岁那年天真无知的秋天。
好像在幼时无限甜蜜的记忆终于回笼的时刻,却引发了康宁心里一场茫茫的大雪。
“你现在就带我走吧,戚长风。现在就走吧,行不行?求求你了……”小皇子的声音又轻又软、还带一点撒娇一般的鼻音。
现在不行啊……戚长风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康宁的背,心中所有冲动和兴奋开始逐渐平静下来了,慢慢转为一种悠长的爱怜。
“总要……总要等你身体全养好了,我手中大大小小未完全平息的战事也都理清,我还得跪在陛下和贵妃面前求得他们谅解——才能有资格把殿下留在身边……”
“不,不用。”康宁急切地摇头,“我们谁也不用说,谁都不要管——你能背着宫人偷偷摸进来,肯定也可以把我带出去。我们今夜就走吧,现在就走,去哪儿都行,只要离开这里……”
不对劲——戚长风眉头微蹙,把人稍微抱开了一些,疑惑地看向小皇子的眼睛,“殿下怎么了?”他试探着问这个小东西,“为什么这么急着离开这里——是不是有谁、有什么人、什么事情叫你觉得不开心?”
可是除了杨涵这等丧心病狂之辈,不该会有什么人能叫康宁不痛快的啊——这世上但凡见过小皇子的人,哪个不把他捧在手心。
但其实有时候,反倒是珍重爱意、是没能掩饰好的眼角霜红更叫人喘不过气。
“因为我太累了,”康宁很认真地告诉他,“……我太累了,我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什么我都不想管了,什么我都不想再考虑,谁的后路、谁的感受、谁的心情——我都不要再顾忌。
但是戚长风在这一刻未能明白。
他只觉得怀中人的话有几分好笑,有几丝怪异——康宁可是万千宠爱的小殿下、他连半点世间人庸庸的俗务都不用操心:
“怎么啦?什么还能累着了你?”戚长风笑着哄他,他又把人慢慢搂紧,任由心中无限攀升的保护欲妄自生长着、蔓延得无边无际。
康宁怔了一下。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从他眼中飘了过去。但是他很快也笑了,“怎么,你小瞧我啊!难道这望舒宫上下还不用我操心?”
“我可不敢小瞧。”戚长风亲了亲他的发顶,“今天还听你说要给碧涛她们寻女婿的事情呢——你看我那些手下怎么样?为人干净,品行端正,办事利落,头上有实衔,手里还有兵。”
“这些都不算最要紧的,”康宁还真没往军营里想过,“最重要是会体贴人,要对媳妇好才行!”
“这话没错!要对媳妇好才行。”戚长风闷闷地笑了起来。
小皇子顺手就掐了他一把——这人蠢则蠢已,怎么现在还爱发神经。
“你看——这里还有这么多事得要你惦记,”戚长风轻柔地握住在小皇子在自己身上作乱的小手,“总要等你把这一摊都摆平了,我也把我该做的做到了,那时才能接殿下出去。”
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把人不负责任地偷出去呢。
哪怕不说毒药的问题——康宁是他心尖尖上的小月亮,是大梁万千宠爱的小殿下,纵不能把世间的一切捧在怀里献给他,至少戚长风不该叫他受一点不明不白的委屈。
尽管康宁此刻只想要不管不顾的一瞬而已。
但是——“好吧,”小皇子唇角弯起,“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你别忘了就行。”
“我怎么可能忘!我可以发誓——”
戚长风连想都不愿去想某个不详的可能性。纵然寻药的两路分军还未传回任何积极的消息,但是——
天啊,他那么爱康宁,而小皇子也回应了他的心意。此时此刻戚长风比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更幸福。
他竟如此的幸福——所以他一定会拥有那个好的结局。
连一丝丝的隐忧和焦虑都在这一夜的告白后被戚长风扼杀干净了。
那连日的恐惧、痛苦,巨大的仇恨和横生于血脉中的暴戾都好像一瞬间在他身上消失得没有踪影,全剩下一道迅疾长风、生命中无限光明。
从某种意义上讲,戚长风大概已经处于另一种临近深渊的极端危险之中。
他不肯看、也不肯想到阴影。只全身心地相信,一切都会圆满、温柔、顺利。
——康宁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我不要你发誓!”小皇子突然笑起来,朦胧光线下,他那张雪白明丽的小脸窝在戚长风臂弯里,显得又可爱又调皮,“干嘛搞得那么严肃啊!我相信你。”
“我……”戚长风侧开脸,张嘴还想说话。
“等等!”小皇子的手又追过去捏住他的嘴巴,整个人显得神神秘秘的,“别出声,听听他们说什么呢……好像是手帕子的事情?”
——
“怎么好端端地会落进湖里?”碧涛百思不得其解。
这手帕的下落她找了一天了,倒不是这块布料就名贵成这样、让堂堂望舒宫大宫女都非得跟它较劲,实在是碧涛做事向来有这样的规矩——康宁一天带了、用了什么,都得有去向、有着落才行。
“就是从琼华园的湖岸边捞上来的?”是翠海压得低低的嗓音,“难为你了,去跟你丹水姐姐那儿领赏吧——”这大概是对某个小太监安慰的一句,“许是下午的时候叫风吹进水里的?主子和燕郎君不爱人在近旁,就是落了掉了什么恐怕也没太在意。”
“或许吧……”碧涛像是仍旧不甘心的样子,“翠海啊,你瞧这帕子上,像不像有个什么印儿?”
“在湖里漂着的时候刮到什么了吧,水底下到底是没有那么干净的。”翠海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别疑神疑鬼的,你也早点歇了吧。帕子上的印儿我没看出来,我倒看出你眼下挂着好大的青影儿!”
后面的动静内殿里就听不清了,翠海那时已经拉着碧涛走到外阁,握着她的手多嘱咐了一句:“戚将军终于回来了,大家今天都聚在他旁边,你瞧他晚上那么高兴,这多好啊!你不要心事那么重,天天东想西想的,再搁他眼前带出什么痕迹,瞧这个小祖宗瞧出了端倪!”
——
“怎么了?”戚长风在他耳边用气音问道。康宁被热气吓了一跳,好像这时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康宁笑了笑,“就是听到她们说手帕的事呢——不过丢了一块手帕子,碧涛今天悬了一天心。好像是找着了,”他垂下眼帘,“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唔,”戚长风也没太在意,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窝着的显得又乖又招人的小东西,心思又活泛了起来,“我该走了,殿下再让我亲两口行吗?”
康宁一根手指抵住了他,“刚才你不抓紧。现在本殿下没心情了——你快走吧,不行。”
第66章 二心 岂不明白这个道理
孟白凡慢慢收回手, 她不动声色地暗觑着康宁的神情,面上却一切如常地问道:“殿下自己觉得最近怎么样呢?身上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话问出口,周围那一圈站着的人面色便都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康宁的眼神从戚长风无意识绷紧的额角滑向碧涛死死抓在一起的两手, 却好像恍若未觉一般,只笑着道:“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啊——说起来,我最近倒是感觉身上格外的好。想是孟姐姐用药如神,效用了得,我总觉得人都轻快了很多, 夜里都睡得更好些。”
孟白凡听了这话像是非常开心,“那就好。”她欣慰地点点头,把自己带来的那一套金针慢慢收起来了。
等到戚长风送她从内殿一路走出去, 这位戚将军尤不放心地问:“小殿下既然说自己身上没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是否说明那两味药仍然能在他体内互相僵持、彼此抵消毒性侵害——也就是说,目前来看,留给我们调配解药的时间尚还充裕?”
他的眼神紧张又充满了希冀, 叫孟白凡都有些不忍心直视了。
“恰恰相反,小殿下的脉象非常不乐观,”但是孟白凡性子上就是个直言不讳的人, 除了迫于无奈跟着众人一起向康宁隐瞒仙子笑的事情, 她平素并不习惯藏藏掖掖:
“那两种毒药相互僵持的效果已经在越来越快的衰减了, 留给我们找解药的时间没剩多久了。我这两次给小殿下诊治,都……都能感觉到他的脉象在急速衰弱下去。其实按照常理来说, 小殿下这时应该开始能感受到明显的症状了。失眠痛症都是轻的——我本来已做好了给他开些助眠止痛的麻药的打算。好在他的状态竟然出人意料的好,这也算是目前唯一的好消息。”
戚长风面色完全黯淡下来。他眉头紧皱,神情一时间难看得厉害。
孟白凡见他这样,总不好就这么扭头走了,她只能出言活跃了一下气氛、也算聊作自我安慰了:“可能正是因为将军终于回来了, 陪伴在小殿下身边,小殿下人逢喜事精神爽,心里才能有格外的坚强力量,以保持这样好的状态吧。”
戚长风苦笑了一下,没有应声。
孟白凡又想了想,还是最惦记寻找鬼鹊子的事情:
“好在仙子笑的配方中只差最后一位主材没有找齐了。这些日子我和关老太医、小方太医一起泡在药堂,已经将剩下那些配药的药理药性和最安稳的解法研究出了大概,只待再取得鬼鹊子,想来半月内调配好万全的解药不成问题。”
她知道这些话才是此刻最能安慰到戚长风的:
“戚将军也不必太忧心,这两味剧毒虽伤人,但只要对应的解法精妙,对脏腑的伤害倒也有限。何况另一味与君逢的解药也被我们改良了——等小殿下解了体内的毒,再好生调养个一年半载的,他年纪还小呢,必然不会真正影响到寿数的。”
“只是不知将军那里寻找鬼鹊子的进程如何了?”
戚长风听到大夫口中的准话,才算真正露出了一个笑容。
提到鬼鹊子的寻找进程,他也精神一振:“我的亲兵三日前就传来急讯,他们已经找到了鬼鹊子的准确消息。据说那是岭南雾山的蚩族人大量种植的一味好药材。花叶是世间剧毒、根茎却正是个解毒瘴的好东西,蚩族人内部是管这个东西叫鬼姐子的,落到纸上就变成了鬼鹊子。若说要整株的鬼鹊子,可能运来不易,传说这东西的根茎离土既化。但是孟姑娘要花叶来研究却不难。”
“不!不对!”孟白凡脸色急变,似惊喜又似忧急,“万物生克自有定律,只怕这鬼鹊子的根茎也正是其花叶剧毒的解法啊!”
戚长风摇了摇头:“据我亲兵信上所说,鬼鹊子的根茎只是被当地人用来解山间毒瘴、疫热虫瘟而已。”
但是在专业方面,孟白凡肯定不会容一个门外汉来质疑自己:
“戚将军放心,我虽年少质浅,这些年研究药材药理下来也有些自己的心得:鬼鹊子的根茎与花叶共存一体、在成分和效用上必有解不开的渊源。鬼鹊子的根茎就是其花叶之毒的解法——此事我至少有七成的把握。而且同源所得、相互抵治,效用一定比用旁的解毒法门代替更要好些。”
“也就是说——”戚长风终于听懂了,他急切地看向孟白凡,目色中慢慢流露出一种不敢置信的喜悦。
“也就是说,只要带回成株的鬼鹊子,小殿下此刻的困境很大可能便立等可解了!”孟白凡也没有让他失望。
“好!好!得孟姑娘此言,我便能放心了。”戚长风在那一刻露出了一个甚至有点傻的笑意:
“我现在立刻便命府中亲卫快马送信到南平雾山,叫人用土培之法带回整株的鬼鹊子来!想来他们昨日便应该进山了,顺利的话,不出十日就能把鬼鹊子带回来到孟姑娘面前!”
他此刻的神情是如此显而易见的激动兴奋,孟白凡看得出面前这人的眼神已频频越过自己、隔着深阔的宫室急不可耐地投向正藏在内殿里的那个望不见的身影,那让她都不忍心再耽搁这个人的时间、耽误他想立刻冲到心爱之人身边的那种如释重负的喜悦。
“将军不必再送我,”孟白凡在殿门口止住脚步,“我还要去永春宫一趟,你我便在此分别好了。”
戚长风也未跟她客套,只是向孟白凡一拱手,看她在宫人的陪伴下稍微走远了,便立刻扭身冲回了内殿。
连日的好消息让他觉得这几个月以来的痛苦和恐惧都完全消弭散尽了,轻松跟愉悦已经将他整个人都填满,让他想在一瞬之内回到小皇子身边。
——然后康宁就被他吓了一跳。
挨了针扎的小皇子刚擦洗净身上的药液、换好不见客时的常服,有点懒洋洋地窝进了躺椅上的绒毯里面。可是还没多歇上一会儿,只略闭了闭眼,他整个人就突然腾空了,被戚长风连带着被子瞬间抱了起来。
康宁整个人都一惊,下意识地紧紧搂住戚长风的脖子,僵了半边身体,他好像在那一瞬间呛了一口风进去,只是忍了还没有半息,立刻在戚长风怀中惊天动地咳了起来。
小皇子咳得那么用力、好像连胸腔都震动出了轻哑的“嘶”音,甚至有两秒他像是倒不过来气一样,上半身先痉挛地弓起、又脱力般地往后倒去。
戚长风的脸色在那一刻“唰”地一下血色褪尽,他当即就抱着人跪下去了,手软得快要抬不起:
“宁宁,你怎么了?你怎么样?宁宁?”他急切地想要拍拍怀中人的后背,手举了半天却没敢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