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婆走得慢吞吞的,用拐杖点地,说:“没大没小,你应该叫他顾伯。”
徐云骞没见过顾骁,按辈分来算的话确实如此,山婆说着一叹,“他是个好人,可惜了。”
徐云骞沉默地听着,下?山之后他很容易听到这句话,顾骁是个好人,可惜了。谁都会叹上一句,让徐云骞有些好奇,顾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听山婆道:“当年你爹和顾骁一行四人进天樾山,也是大雪封山出不去,在我这儿住了半个多月。”
难怪,家里有几套男子的衣物,徐云骞最初还以为是山婆亲人的。徐云骞迟疑片刻,问:“我爹和顾伯关系很好?”
山婆笑?了一声,“好啊,怎么不好,结拜兄弟,你爹又没兄弟。”
徐莽是江湖草莽出身,早年是个孤儿,何止是没有兄弟,连父母都没有。徐莽年轻时闯荡江湖,以徐莽的脾气愿意跟人称兄道弟,应当是很欣赏顾骁这个人,
谁知山婆下?一句话便是,“差点就指腹为婚了。”结拜兄弟两家交好,想要这种好继续延续下去,徐云骞尚在襁褓时顾骁就和徐莽相约,萧韫玉要是生个女娃以后可以结成亲家。结果顾家生了两个男丁,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徐云骞一时哑然,他跟顾羿竟然还有这样的缘分。
徐云骞想到这里又觉得?不对,曾经那样交好,顾家灭门案发生之后徐莽竟然毫无反应,他也没有为自己的义兄报仇,也没有善待义兄的遗孤,这么多年也未曾想过来看顾羿,实在是说不过去。
曾经交好,那现在就是交恶了。
他突然想起那块残玉来,那应当就是个信物,徐云骞问:“剩下两个人是谁?”
徐云骞早就猜过,残玉原本肯定是三个或者更多的人分,山婆这样一说可能有四个人。
山婆突然脚下?一顿,浑浊的眼睛盯着徐云骞瞧,她是会功夫的,徐云骞没试过,可能她的功夫高深莫测,不然不会一个人独自住在天樾山下?,此时盯着人,有种年迈猛禽苏醒的错觉。
山婆脾气不好,徐云骞以为是触了她的逆鳞,谁知道她只是深深看了徐云骞一眼,道:“这话应该你爹来说。”
什么人干什么事,山婆与徐云骞毫无瓜葛,有些故事她没立场说道。
偌大的江湖,代有人才出,父辈的江湖也是腥风血雨,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但过去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山婆辈分可能更大,她接待过徐云骞的父辈,如今又接待了徐云骞,小茅屋如同一间遮风避雨的客栈,总是迎来送往一代又一代的人。她知晓着江湖秘闻,有些事可能会带进棺材,等她老死之后,大雪一埋再也无人知晓。
徐云骞停了停,又问:“您觉得?我师父如何?”山婆跟王升儒应当才是同辈。
“王升儒啊?”山婆笑?了,“我不太喜欢他。”
徐云骞皱了皱眉,师父在江湖上威望很高,他从未听过有人不喜欢。山婆笑?完之后又是叹气,“不过这江湖没了他不行。”
这算是一句很高的褒奖,王升儒坐镇如同定海神针,徐云骞又想起师父的状况,他下?山时王升儒身体已经不行,现在不知道如何了。
“到了。”山婆提醒。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小村落,建在一个凹陷的山谷处,应当才十几户人家,但不知道是什么缘由,此处形成了一个小集市,附近村的人都来此处采办。山婆已经无心跟徐云骞闲扯,村里人都认识她,进村之后热络交谈,跟走亲戚一样。
徐云骞那张脸倒是引来了不小轰动,徐云骞跟北境人的长相差的太多,五官精致中又带着一股凌冽,他面无表情,无悲无喜,只是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粗布麻衣,却像是仙人来访一样。
“山神?”有人用本地话偷偷议论,天樾山顶山神庙,徐云骞那个长相就应该住在山神庙里,吃穿用度皆用上品才行。
徐云骞一个字都没听懂,也不怎么在意,问山婆:“萨满巫师在哪儿?”
山婆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笑起来,“你是真的喜欢他。”山婆说顾羿鬼上身没有任何证据,换个人来会觉得?山婆年纪大了疯言疯语。再者徐云骞修道,如今肯来问问萨满巫师,大概是真的惦记着顾羿的伤势。
徐云骞还未搭话,山婆与旁边一个男人交谈了两句,片刻之后众人鼓舞,如同点燃了一把火,他们衣着鲜艳,嘴里大声喊着徐云骞听不懂的话,好像是在庆祝。他们热热闹闹推着徐云骞前进,将他推进一个布满经幡的小院,山婆说:“合萨,有人要找你。”
也就是同一时间,徐云骞一脚踏入小院,突然听到远方一声长啸,山婆也听到了,他们同时回头,只见远方几只海东青在空中盘旋。
徐云骞眉头一皱,那是顾羿的方向。
·
顾羿披着被子自己坐着,忽然听到小狼叫了一声,跟他听过的叫声都不一样,一声高过一声,充斥着警惕和敌意。
有人来了。
顾羿轻手轻脚下?床,从炉子旁抽出一把柴刀,这刀已经有点卷边了,他自己的刀还挂在天樾山上,这是唯一趁手的。小狼被拴在炉火旁,此时呲牙咧嘴的朝着一个方向猛吠,脖子上的绳索被拉得?笔直,已经躁动到了极致。
顾羿朝它竖起一根手指,小狼像是有灵,突然不叫了。
刀锋撬开一个门缝,顺着缝隙往外看去,只看见一个男人的侧影,看着大概是个中年人,披着一件大扈,站在院中不疾不徐,好像是这间院子的主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的,悄无声息的像一个树妖。
顾羿皱了皱眉,脸色冷下来,跟在徐云骞眼前的样子很不相同,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他跟徐云骞已经被困在天樾山脚两个多月,顾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没想到来的这么早。
顾羿握紧刀柄,突然出手,柴刀直削来者脖颈,最好的机会就只有一瞬,顾羿占了一个先机的便宜。在刀锋距离对方仅有一尺时对方的身形才微微一动,两指架上柴刀,在一个回头的功夫,顾羿终于看清他的脸,长相很普通,跟农夫也没什么区别,可怕的是他的眼神,这是常年杀人才能有的眼神,不经意之间流露出的傲慢和张狂,大概久居上位,看人时不自觉之间流露出些许俯视,好像这天下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这是一个绝对的强者。
顾羿脚下?一顿,左腿横扫,地上积雪被激起,雪花纷纷扬扬如同一片雾,此时顾羿才出了第二刀,中年人横臂来当,铮的一声,顾羿感觉撞上什么重?铁,应当是撞上了手臂护腕,一股浑厚的内力透着刀背传来,顾羿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
江湖人身上不穿护甲,护甲太沉,会拖慢人的速度,交锋时慢一瞬就是死。中年人手上戴铁护腕动作还能这么快,这人是军人。
中年人手上一柄刀都没有,纯粹是赤手空拳来搏斗,如果中年人想杀他,第三招就可以下?杀手。他们交手十几招,前面还勉强有点意思,第三招起就如同被人玩弄一般,对方像是在探他的底,自己仅仅是他消遣的玩物。
顾羿咬牙后退,那把脆弱的柴刀撑不了多久。他后退数步,虎口紧紧磨着刀柄,面对这人杀心四起,他不认识这人到底是谁,但本能厌恶闯进小院里的每一个人。
他右脚后退半步,右手扣着刀柄,左手虚虚护着,明明是一把连刀鞘都没有的柴刀硬生生要使出一招出鞘,下?一刻寒光乍现,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直直笼上中年人的面门。
这下?连中年人都笑起来,“有点意思了。”
可惜,顾羿并没有着手,不是来自中年人的反击,而是一只手悄悄搭在他肩头,顾羿那一瞬间有些后悔,大意了。
中年人一看就是位高权重?,出行时身边一定带着侍从,他刚才这一招没给自己留后路,背后是空门。他本以为是偷袭,想中途改道,一扭头只看到徐云骞,对方一手搭着他肩头,一手揽着他的腰,竟然硬生生打断顾羿的刀法,把他朝后拽了一丈远。
顾羿皱了皱眉,突然心中有个猜测,下?一刻如同印证,徐云骞对着中年人叫了一声:“爹。”
是徐莽。
徐云骞是开云寨的少东家,作为徐莽唯一的儿子,掉下?天樾山之后生死未卜,连一具尸体都不曾见到,这明显已经超出年先生的能力范围,一封信快马加鞭送到开云寨,徐莽亲自来捞人简直是顺理成章。
徐莽面对自己丢了两个月的儿子半分关怀都没有,反而冷笑一声:“丢了两个月没音讯,你是想气死我?”他并不关心徐云骞是活的还是死的,只关心徐云骞太弱,竟然能被人捅伤肺腑摔下?山崖。照徐莽那个意思,徐云骞要是死了也算是自己命太烂。
徐云骞脸色差得?要命,此时像是在极力按捺自己的脾气,问:“你怎么进来的?”大雪封山这么久,今天雪刚停,山路不可能这么快清开。
徐莽道:“炸开的。”
徐云骞:“……”山路说炸就炸,徐莽也不怕弄成雪崩。
徐莽看了看徐云骞,又瞧了瞧他搭在顾羿腰间的手,俩人简直有点不太避嫌,他早就从年先生嘴里知晓了,但知道是知道,见到又是另一回?事儿,看到徐云骞动也未动,一股无名火窜起来,“怎么着?要我八抬大轿把你请回去?”
从头到尾徐莽也没跟顾羿说一句话,好像这人就不存在。
徐云骞不太想搭理徐莽,想看看顾羿什么情况,他本来就有点傻,接受东西特别慢,一个月才肯出院子。他怕顾羿受刺激,怕他更傻了,又怕他突然大彻大悟想起来。
顾羿一直没说话,捏着拳头,然后又松开,后来也不看徐莽,只盯着一个地方瞧,徐云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门口的雪人刚才被波及,脑袋掉下?来,摔在雪地里碎了个稀巴烂。
他的雪人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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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梦醒
雪人像是一具尸体。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 这队兵在徐莽?仗时就跟着,如?今褪去一身?铠甲,哪怕穿着一身?布衣当了土匪, 仍然无法掩饰一身?肃杀之气。
年先生揣着袖子站在徐莽半丈远后,难得十分沉稳, 在徐莽眼?前他不敢造次,他看到徐云骞的?瞬间放下心, 如?果这小少主真的?出了差错, 年先生得以命去赔。
徐莽已经出现, 徐云骞不得不走?。
像是一场雪崩, 把幻境直接冲垮, 连点?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顾羿一直不说话?,脸色很冷,手里?拿着一把刀也不知道要去砍谁, 最后慢慢放下来。
顾羿笑了一声, 然后就这么?越过徐云骞,直直望着徐莽。
徐莽皱了皱眉,顾羿看他的?眼?神很有意思, 那?就是一种绝对的?厌恶, 恨不得弄死他。徐莽摸爬?滚这么?多年,被很多人仇恨过, 但这种恨不得让他剥皮抽骨的?恨意也是少见,他们大多会遮掩一番,只有顾羿, 毫不遮掩,那?双眼?睛里?只写了一句话?,“我要杀你?。”
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要杀你?。
他要杀光所有人,把他师兄带回深山,让天再下一场雪,把徐云骞藏起来。
这人快入魔了。
心智不稳,恶念丛生。
徐莽看人看得准,事?实也是如?此,顾羿的?心在狂跳,眉间隐隐作痛,胸口血气翻涌,他原本混沌的?脑子此时逐渐清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滋生,如?同巨石后探出一片冰冷的?阴影,像一滩积水越来越大,徐莽的?出现竟然逼他生出一颗魔心。
这么?一个心智无法控制的?人手里?握着一把柴刀,顾羿的?脸色很阴冷,戾气横生,徐莽沙场上滚了这么?多年,本能察觉到了危险。
他皱了皱眉,已经跨出一步,想要把徐云骞从?顾羿身?边拉开,可他没来得及。
“顾羿。”徐云骞出了声,他之前一直没说话?,这一声很柔和,徐莽反正没听过徐云骞用那?种语气跟自己说过话?,“我再赔你?一个。”
他揽过顾羿的?肩膀,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后颈,哄他:“我再赔你?一个。”
他们在聊徐莽听不懂的?话?,竟然只是在聊一个无足轻重的?雪人。
出乎徐莽意料的?,顾羿眨了眨眼?睛,在徐云骞揉着他后颈时,顾羿强行?压下内心的?翻江倒海,一口涌上胸口的?甜腥硬生生咽下去,几乎是本能地在回应徐云骞,他收起獠牙,变得极为温顺,很乖巧的?靠着徐云骞肩头。
徐莽迈出去的?步调一顿,他有点?不太懂了。
“你?怎么?还是这么?讨人厌?”山婆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一脸厌恶地望着徐莽。山婆今日出去采办,本想着今夜跟顾羿一起吃炖肉,都盘算好晚上做什么?了,偏生出来一个不要脸的?搅局人,徐莽带来的?人把这小院踩了个污糟。
徐莽收回目光不再去管顾羿,他当年被山婆所救,如?今对山婆颇为尊敬,“我这孽子多日叨扰……”
“早扰习惯了。”山婆面无表情?断徐莽的?客套。
徐莽一噎,“您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