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火中,祝雪阳忍不住去看徐云骞,他精致的五官如此完美,像是一尊羊脂玉雕刻的绝佳神像。徐云骞好像不曾受着世俗的烦恼,此时?人们才发现,师父死了?师弟入魔对徐云骞没有影响,他无?悲无?喜,连一丝难过的表情都?没有。
徐云骞把?事情一桩桩提出来,慢慢接手教中杂物,为同门师弟收敛尸体,亲自去山下?接王升儒的尸骨上山,他安排好了?一切,仿佛自己?没有灵魂。
葬礼结束之后就是清算,几个长老挤在一起喋喋不休,徐云骞爱洁爱清净,这?么吵闹的环境竟然也能待得住,等他们谈到如何处理顾羿这?个叛徒时?群情激奋,好像恨不得把?顾羿宰了?。
武林讲究传承,武学修为代代相传,师父大?过天?,叛师是大?罪,连魔教中人都?不会叛师,顾羿竟然杀师,这?是真?正的罪孽。
正玄山要追杀顾羿,把?他的尸骨带回来给王升儒殉葬。
“我愿为顾羿承担。”徐云骞突然开口。
他们停下?来,一时?间有些不解,徐云骞按道理来说很快就能当正玄山掌教,可他偏偏出了?差错,徐云骞扑通一声跪下?,背脊挺得笔直,道:“我愿意为他承担。”
祝雪阳差点拍烂了?桌子,气得胡子都?在抖,直指徐云骞:“你知道你要承担什么吗?弑师之罪,你能担得起?真?是好大?的口气!”
徐云骞跪在地上,面色平静,“我能。”
“你你你你!”王升儒死之前嘱咐祝雪阳让他协助徐云骞,他知道徐云骞一身反骨,可他不知道徐云骞能不认是非,他当然清楚徐云骞和顾羿之间不清不楚的龌龊关?系,觉得他被什么狗屁情爱冲昏了?理智。
祝雪阳大?口喘气,气到最后反而笑了?,问:“你还妄想跟他有个善终吗?”
徐云骞道:“没有。”自从选择死守正玄山之后他就没想着有善终,“我跟他是仇敌。”
祝雪阳压着火气,问:“为什么?”
徐云骞道:“他是我师弟。”
顾羿是他师弟,是他一手养大?的,有什么过错那?是他的过错。王升儒最后跟他说的话是让他保住顾羿。
祝雪阳此刻才从徐云骞的表情上看出些许端倪,好像终于不再绷着,那?张冷冰冰的脸终于流露出人的情绪。死的是养了?他十三年的师父,成魔的是他的挚爱,徐云骞经历师父逝世师弟成魔,天?底下?不会有比他更?痛苦的人。
祝雪阳对他恨铁不成钢,看着徐云骞的样子却无?话可说,他看着徐云骞长大?的,从六岁看到了?现在。徐云骞是掌教师兄最好的徒弟,一辈子修为都?给了?他。祝雪阳气到了?极致,反而感到了?一股无?力,他跌坐回椅子上。
少年人未经磨炼沉不住气,根本不适合当掌教。
“百里玉峰。”祝雪阳揉了?揉眉心道:“你处置吧。”
百里玉峰掌管邢司堂,这?件事祝雪阳不管了?。
百里玉峰能在任何时?候都?保持冷静,但这?件事也让他头疼许久,大?多数叛逃师门是要把?一身武功都?还回去,想要保命就废去全身武功,犹如当年王升儒给曹海平的选择,可徐云骞的情况有些特殊。他沉吟片刻道:“江湖规矩,你从师父身上学的要还,念在你守山有功,废了?你一只手,罚你守文渊阁十年。”
百里玉峰顿了?顿,问:“你服吗?”
这?惩罚不轻,徐云骞一辈子都?为了?追求武道巅峰而活,现在要让他废了?自己?拿剑的手,筋脉寸断,让他再也拿不起剑,不仅如此,废了?他自由,让他代替殷凤梧守文渊阁。
徐云骞闻言竟然笑了?,只不过那?笑容发苦,道:“不服。”
百里玉峰皱了?皱眉,觉得徐云骞有些不知好歹,祝雪阳正要说什么,徐云骞道:“判的太轻,配不上我师父。”
师父那?么好,真?要承担杀了?王升儒的罪责,这?点惩罚算什么东西?
几个长老都?是看着徐云骞长大?的,真?要按照规矩来,该拿了?徐云骞的命,但没有人敢取,王掌教一辈子功法都?是传给了?徐云骞,他是正玄山最后的正统。
百里玉峰冷声问:“那?你认吗?”
徐云骞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百里玉峰的错觉,竟然感觉徐云骞的脊背弯了?,徐云骞声音沙哑道:“我认。”
他不服,但是认了?。
徐云骞天?之骄子,一生中唯一一次低头,是为了?他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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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九层
今年正玄山入冬没下雪, 只有没完没了的雨。孤山文渊阁的白鹤不?知道去哪儿了,那只殷凤梧养的肥猫瘦了一圈。大多数正玄山弟子?上早课时都会看一眼文渊阁的方向,九层的窗子?竟然开了。
文渊阁九层日?日?紧闭, 大多数人在正玄山一辈子?都没见过九层开窗。
正玄山百废待兴,门徒死了过半, 早课上的分外压抑,不?过以往在正玄山求学过的外门弟子?纷纷在这时候赶回山支援, 包括当年的任林少。
任林少上山之?后有些纳闷儿, 他已经知道顾羿的事?, 怎么徐云骞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发配上文渊阁当守阁奴了?
他们只是听说徐云骞守山有功, 但徐云骞今年才十?九年纪尚小, 长?老们让他再多加历练,他不?再上早课也不?再下山游荡,返璞归真回文渊阁守阁。只有几位长?老知道徐云骞是被罚, 这消息透露出去有损颜面, 直接被祝雪阳压下来?。
九层桌案前?,一卷三米长?的经书从桌案上垂下,地上散布着密密麻麻的经书, 上面的墨迹还未干, 肥猫在桌案下逗著书卷玩。因此?这九层变得?分外怪异,头顶上悬挂着六角铜钱, 地上散落着经书典籍,两相映衬之?下亦正亦邪。
徐云骞披着一件雪白道袍伏案抄书,他不?再上课也不?再束冠, 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宽大白色袖子?此?时被挽起,他静静坐在窗边写字。窗外漫上来?大片的雾气?, 徐云骞没有一点表情,远远望去如同画中?神仙。
可仔细再看就知道不?是如此?,他左手?缠着绷带,从手?腕一直缠到手?肘,上面带着斑驳的血迹。左手?筋脉被挑,这只手?也就废了,别说是拿剑能拿得?起筷子?已经是极限。
徐云骞惯用左手?,如今左手?被废要用右手?,他闲来?无事?时就在文渊阁抄书,要想先拿得?起剑,得?先拿得?起笔。
守阁是一件很枯燥无趣的事?,也没几个小贼要来?闯阁,他大把时间都消磨在修复经书秘籍上,但他并没有什么不?满,路是他选的。
“我没见过你这样的。”角落里突然有人出声,莫广白观察了徐云骞有段日?子?了,他既不?想杀自己,也没有想用自己,好像莫广白只是个摆设,跟文渊阁的白鹤和肥猫没有丝毫区别。
莫广白只听令于掌教,可他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王升儒死后祝雪阳是代掌教,徐云骞迟迟不?执掌掌教令,极乐十?三陵一时间无主了。
莫广白站在角落,静静打量着徐云骞,徐云骞很少跟他说话。被罚在文渊阁当守阁奴之?后就在九层住下,坐在这堆铜钱里没日?没夜地抄经书。
徐云骞不?答话,莫广白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你那师弟若是没入魔,应当很适合来?接管极乐十?三陵。”
极乐十?三陵的人都是正玄山弟子?,每年太和殿点灯的时候莫广白会混迹在人群中?看了一天,瞧瞧哪个苗子?比较合适。
当时徐云骞和顾羿点灯他都去看过了,徐云骞的剑法?大开大合,他目空一切,以为这天下都唾手?可得?,天之?骄子?干不?来?杀人的勾当。反而是顾羿,他为人谨慎小聪明多,难得?的是他有杀心,对顾羿来?说杀人不?是什么难事?,杀个人和杀个鸡对他来?说可能没什么分别。
如果当时顾羿入了极乐十?三陵,那他跟徐云骞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也算是一桩美谈。
徐云骞闻言笔下一停,冷冷看着莫广白,眸中?流露出一股冷意,这人杀人全家甚至还妄想让顾羿给他卖命,简直痴人说梦!
莫广白对这种眼神很熟悉,徐云骞对他起了杀心。
莫广白知晓自己戳了徐云骞什么痛处,已经一手?摸上后腰的刀,莫广白的功夫高?深莫测,他要杀个徐云骞不?是难事?。
徐云骞只是看他一眼然后就收回了目光,继续抄写《周易参同契》,好像刚才的杀心只是错觉,他一面抄经一面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要留个活口?”
莫广白握刀的手?慢慢松开,徐云骞竟然在了解极乐十?三陵的来?历,莫广白道:“渔民也会把鱼苗放生。”
他们是信道的,总要留下一个活口,他不?怕有人前?来?报复,这么多年除了顾羿没人能翻出花样。实?际上就连顾羿也没有撼动极乐十?三陵的根基。徐云骞笔尖一顿,晕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印记,墨水淹没了宣纸,再这么下去可能纸会破个窟窿。可他没有提起笔像是已经出神,好像对这件事?厌烦了,徐云骞问?:“为什么要抛铜钱?”
莫广白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先是笑了一下,笑容里没有任何笑意,只有阴恻恻的冷:“你钓鱼的时候知道自己要钓哪条吗?”
这句话透露出的只有傲慢和冷酷,极乐十?三陵骨子?里把自己当做能掌握他人生死的刀,像是人踩了蚂蚁窝不?知道哪个蚂蚁姓谁名谁。杀人如同钓鱼,真碰到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咔嚓一声,他捏烂了手?里的笔。
顾羿只是一条鱼。
那个自己曾经放在心上疼的人只是一条鱼而已。
莫广白没有丝毫波动,面无表情打量着徐云骞,他跟徐云骞呆了有几天了,大多数时候徐云骞眼底带着极度的漠视,只有他提起顾羿的时候徐云骞才会有些许波动。
莫广白皱了皱眉,想到徐云骞为了顾羿断手?,问?:“你跟他恩怨两消了?”
徐云骞已经跟顾羿彻底对立,哪怕徐云骞不?想动手?后面也有无数人催着他动手?。莫广白觉得?徐云骞很天真,竟然为了一个男人放弃唾手?可得?的掌教之?位。
“没有。”徐云骞已经收到了江沅的信,信中?留了顾羿的一句话:“我不?是你的良配。”江沅在信中?还提起顾羿中?蛊活不?长?,徐云骞看完之?后久久没有说话,当日?把信烧得?一干二净,彻底了结这段尘缘。
他曾说过,如果这件事?真的是王升儒和顾羿之?间的血仇,那么王升儒杀了顾羿他会给自己的师弟报仇,如果顾羿杀了王升儒,他会给自己的师父报仇。
这句话不?是作假。
徐云骞缓了缓继续道:“如果是我,我不?会做的比顾羿更好。”顾羿早就对王升儒起了杀心,顾羿刚上山就跟徐云骞坦白王升儒肚子?上的那一刀是他捅的。如果徐云骞处在顾羿的位置,他很难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更理智的选择。
莫广白听到这句话一愣,极乐十?三陵诞生时有个重要的目的是要保住掌教的命,王升儒下山前?没有带着莫广白走只是让他留守文渊阁等待徐云骞,王升儒的话他不?得?不?听,等到顾羿杀师之?后莫广白按道理来?说应该会接到正玄山密令下山去杀了顾羿,结果迟迟没人动手?。
这件事?变成一个僵局,因为极乐十?三陵现在无主。
时辰到了,徐云骞坐起,把经书收拢,他下山之?前?还停留在文渊阁七层,八层两本书他还未看过。
他已经推开门,背后莫广白突然说:“我可以帮你。”
徐云骞一回头,看到莫广白依然是站在角落,他的脸刚好隐藏着阴影当中?,双目凹陷下去,此?时像是恶魔在看自己的信徒,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徐云骞瞧,“不?论是杀顾羿还是杀曹海平,只要你下令,我都能帮你。”
他声音低沉,像是话本里引人犯戒的妖物。
极乐十?三陵无主,那莫广白就给自己找个主,曹海平已经被王升儒重创,现在是杀他最好的时机,莫广白没有解决过私仇,他的存在是为了维护天下正统,如今曹海平的势力野草般疯长?,杀他不?违背天下正道这四个字。
但极乐十?三陵创立时有所约束,他们只听令于正玄山掌教不?可擅自行动,只要徐云骞下令,他就能提着顾羿和曹海平的脑袋前?来?。
徐云骞这只手?太干净了,他一身正气?好像没有沾上半点污浊。他简直无可挑剔,作为正玄山的弟子?他为门派死守山门,作为顾羿的师兄他以断手?为代价为师弟扛下罪责,作为王升儒的徒弟他誓杀曹海平要为师父报仇。
他面面俱到,没有丝毫错漏,可他内心无怨言无悔恨吗?莫广白不?信,这天底下没有这样无欲无求的人,徐云骞需要一点诱惑,莫广白可以帮他。
徐云骞站在光下,莫广白站在阴影之?中?,一道界限将两人隔开,一旦徐云骞越线,他将会彻彻底底跟顾羿的仇人合作,甚至可能无法?把控自己这个人。
莫广白察觉到徐云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镇定,他左手?被废此?刻虚弱得?不?像话,不?仅是身体,而且是心里,现在是趁虚而入最佳时机,“你的心魔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