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羿其实没什么愧疚,他这种人很难产生愧疚,此时他对徐云骞更多的是好奇,为什么?为什么徐云骞会帮他?
徐云骞皱着眉,面露不快,顾羿很理解他,任谁跟人连坐都不会开心,结果徐云骞只道:“这地儿太脏了。”
顾羿:“……”
到这个时候了,徐云骞想的竟然还是这些不着调的东西?
刑司堂又不是给人睡觉的地方,地方简陋,只有满地的稻草,还有一张破破烂烂的床,偶尔还能看到窜来窜去的老鼠,这对徐云骞来说才是天大的折磨。徐云骞坐都不肯坐,只肯用两脚接触地面,好像多余的一点都不想碰。他穿着道袍,此时日光从外照过来,刚好落到他脸上,他一张脸长得洁白无瑕,好像不论身处何处,都没有什么东西能玷污他。
刑司堂跟徐云骞实在不配,顾羿席地而坐,打量着他,问:“师兄……你怎么?”
徐云骞道:“嗯?”
“为什么帮我?”
徐云骞想也没想道:“师父入关前让我照顾你。”
顾羿觉得徐云骞这人很有意思,王升儒的一句嘱咐就像是一道枷锁,徐云骞答应了师父就一定会做到。顾羿问:“你不怕师父出关,两个徒弟一个都没了?”其实顾羿知道不会,徐云骞是被当做未来掌教培养的,不至于为了顾羿搭进去一个正玄山的继承人。最后的结果大概是顾羿被驱逐下山,徐云骞受点小惩戒。
这么看来,这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可能,”徐云骞斩钉截铁道:“我们今夜就能出去。”
徐云骞说的太理所当然了,顾羿问:“为什么?”
徐云骞回头看他,他是站着的,而顾羿席地而坐,他看顾羿的目光难免带着些俯视,他目光很沉,看着顾羿有点不舒服,就在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徐云骞突道说:“你晚上就知道了。”
徐云骞卖了个关子,顾羿知道了,这人一定有什么后招。顾羿翻来覆去想,很难想象现在有什么本事能扭转格局,哪怕今天王升儒就出关了也不能保证今夜俩人就一定会被放出去。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为了顾羿违背规矩,那以后如何管教?
距离入夜还有三个时辰,顾羿实在无聊,找徐云骞搭话:“师兄,你是不是没受过这种罪?”在顾羿心里,徐云骞应该是从小到大规规矩矩的,读书读得最好,练武练到天下第一,日后要当正玄山掌教,他一生顺风顺水,大概没经历过被人怀疑,甚至接下来可能会接受拷问。
徐云骞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道:“谁跟你说的?我小时候被我爹打得满院子跑。”
顾羿差点就笑了,实在很难想象徐云骞会被人追着打,问:“后来呢?”
“后来长大了,可以还手了。”徐云骞回答得很简洁,顾羿有点不解,他跟父亲顾骁的关系很好,顾骁手把手教他练刀,教他做人的道理和以后生存的本事。他在想,徐云骞的父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五六岁的孩子跟他对着打竟然也不会手下留情。
“那你来正玄山求道不会是……”顾羿有点不确定自己的猜测。
“对,为了回去能把他打趴下,让他叫我一声爹。”
顾羿:“……”
这一家子脾气也太差了,儿子没有个儿子样,父亲竟然也没有个父亲样,到底有多少人以为徐云骞每日练武是想当掌教,他压根儿没有这心思,徐云骞长得太有欺骗性了。
顾羿跟徐云骞没有什么好聊的,距离徐云骞说的天黑还有三个时辰,顾羿身上哪里都疼,特别是肩膀,那里火辣辣的,早知道把那瓶药带出来使了。顾羿右脚扭伤也无法盘腿,靠着墙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之间盯着他师兄瞧。
徐云骞没怎么动过,仰着头看着窗外,有一只小麻雀跳进来,也不怕人,探头探脑的,徐云骞一伸手,那麻雀好像有灵性一样扑腾着翅膀落在徐云骞的手掌心,徐云骞这个洁癖竟然也没有嫌弃人家小麻雀脏。一人一麻雀,两人站在阳光下画一样。小麻雀不怕生,小嘴啾啾叫,徐云骞皱了下眉,道:“聒噪。”
顾羿差点笑了,感觉徐云骞没有那么不可接近了。
迷迷糊糊之间,顾羿的脑子不是很清醒,片刻就睡去了,等他再醒来,已经是入夜,他猛地睁开眼睛,一个人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大多是惆怅的,他醒来之后下意识望向徐云骞那边,他还保持着一个姿势,顾羿松了口气,师兄还在。
天已经暗了,从窗格望去还能看到几枚星星,徐云骞所说的果然是个妄想,没人来救他们出去。这让顾羿有一种错觉,好像他被人抛弃了,只能在这牢房里度过一日又一日,百里玉峰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这两人都是天之骄子,越审讯越反抗,想先关他们十天半月,好好磨一磨他们的傲气。
顾羿被人抛弃过,他早已经身处地狱,不觉得这事儿有多么痛苦,只不过,地狱真有徐云骞也陪着他吗?
他望着徐云骞的侧影笑了下,徐云骞根本就不知道顾羿是什么打算,他喜欢有人能在这时候陪他。徐云骞长得那样好,很多人都开玩笑他会飞升,有些人恨不得把他当个泥塑供奉。但顾羿不是,他望着徐云骞出尘的身影,想的是,怎么拉他一起共沉沦,他想打破师兄的表情,染脏他的袍子,玷污他的道心,顾羿如果在地狱,徐云骞逃不掉,就像现在一样。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骚动,有道童走过来,顾羿本来以为这人是来送饭的,结果他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开锁,道:“你们可以走了。”
顾羿瞪大眼睛,竟然真的发生了?他回头望向徐云骞,对方没有任何意外,好像这事儿能够发生是再正常不过的。
百里玉峰不在,必定是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顾羿想不透是为什么,除非徐云骞能弄出来个替罪羊来,问:“怎么了?”
小道童说:“贼人已经找到了。”
顾羿不可置信,他就是夜闯文渊阁的那个贼人,徐云骞真的做到了,他找了一个新的替罪羊来?就那么碰巧?怎么做到的?顾羿回头望着徐云骞,顿时觉得这个男人可怕起来。
“是谁?”顾羿压低声音问。
“不知道,已经死了。”小道童道:“不是本派弟子,身份还在查。”
一个突然出现在正玄山的人?正玄山这种地方会突然出现外人?真要是那么能随便进入,正玄山也不会被叫做天下第一道山,永乐帝也不会这么放心来求道。
道童送走了顾羿和徐云骞,临走时还转达了百里玉峰的歉意,顾羿一点听他说话的心思都没有,他现在满脑子就只有一件事。
徐云骞不紧不慢地走,顾羿问:“你做的?”
徐云骞问:“你想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顾羿想也没想:“坏消息。”
徐云骞道:“有人要杀你。”
顾羿心一冷,果然逃不过,上了正玄山也逃不过,极乐十三陵能放他一命,但幕后买家要的是顾家满门,一个都不能少。现在主顾来清账,十三陵必须把顾羿也收拾了。
“你去文渊阁的那天,有人跟着你。”徐云骞又道。
顾羿自作聪明去了文渊阁,徐云骞早就发现了,他原本是想拦住顾羿不让他贸然行动,毕竟王升儒的嘱咐是让他保住师弟,顾羿去文渊阁一定会被发现,到时候会被驱逐下山,徐云骞没法跟王升儒交代。
顾羿前脚走,徐云骞后脚就跟上了,但没想到的是跟上顾羿不仅是一个徐云骞那么简单。暗中盯着顾羿的刺客就在等顾羿落单的时候,顾羿前去文渊阁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刺客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顾羿身上,猜不到那天徐云骞就在现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徐云骞是最后的黄雀。
徐云骞暗中把刺客解决,已经来不及拦住顾羿上文渊阁,好在顾羿败下阵的速度很快,徐云骞察觉到顾羿离开时右腿瘸了,把刺客的尸体打断了一条腿,并且把尸体藏在暗处,不太显眼的位置,百里玉峰心眼多,先看到尸体一定不会轻易相信,必定还会仔细调查。但先抓了顾羿再发现尸体,百里玉峰对王升儒有愧,就能彻底洗清顾羿在百里玉峰心中的嫌疑。
每一步他都猜到了,所以对于顾羿上文渊阁,他丝毫不在意,反而能跟他讨论在殷凤梧手下走了几招。
顾羿之前一直觉得自己在算计徐云骞,现在看来徐云骞只是懒得跟他计较,这根本不是一个轻易被拿捏住的人。
事实上,经过今天,顾羿才发现,他根本看不懂徐云骞,他之前自以为自己摸索到了什么,如今全是妄想。
顾羿明明得救了,此时却觉得一败涂地,声音发哑,问:“那好消息呢?”
徐云骞道:“现在去饭堂能赶上宵夜,今天有桂花小汤圆。”
顾羿:“……”
第10章 奸细
正玄山脚下有一条街叫三七巷,属于正玄山的产业,每年都会有管事过来收租子。此处租金比别处便宜不少,因此商铺以小买卖居多,无非是些面馆和胭脂水粉铺,卖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可唯独有一家书画店例外。
承运书斋已经在正玄山脚下开了百余年,里面随手一幅字画贵得吓人,普通老百姓进去看看都不敢,一个月不见得能来一位客人,也不知道这里的书画到底卖给谁。
承运书斋老板名叫柳道非,此人常年穿着一件青衫,一头长发松松挽在脑后,耳边夹着一支上好的长康毛笔,他脸色苍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看着有点弱不禁风的。周围的街坊邻居都私底下叫他书画斋的男林黛玉。
今日泽州城又在下雨,柳道非在店里作画,画的是一副山水,却怎么都不满意,常常仔细描绘的时候就要停下来想一想,没有之前那种潇洒肆意感,让人很不痛快。
此时传来咿呀一声,老旧的门被人推开,是来客人了。
客人第一句话便是:“来请你杀个人。”
他是开门做生意的,听惯了这样的开场白,柳道非头也没抬,对客人的兴趣还不如这幅画有意思,道:“请说。”
男人说话倒是简洁:“顾羿。”
柳道非笔尖一顿,笔下本来正在描绘一页扁舟,现在变成了一团黑墨,他仍然没有抬头,说:“是顾家刀宗的那个顾羿?”
“是。”
“是被王升儒收为关门弟子的那个顾羿?”
“是。”
柳道非毛笔一甩,在水中涮了涮笔,清澈的水顿时被染得污浊,柳道非道:“杀人不问主顾,我不问你为什么要杀他,但斩草除根的话,你是不是迟了些?”
顾羿上正玄山已经快一个月了,真要斩草除根为何要等到现在。
那人哼了一声,道:“谁说我没派人去,四个杀手没一个回来。”大多数都被正玄山的道士给收拾了,只有一个差点就接近了顾羿。
“哦?”柳道非像是找到了新思路,重新下笔,又说:“那你找我干什么?”
正玄山上高手如云,一个看着丝毫不起眼的道童很有可能就是一个一品高手,一个扫地的老仆可能善于下毒,谁都不知道正玄山到底藏了多少高手。派杀手进正玄山,大多数时候连目标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这些老仆道童就地清扫了,更别说是还有长老和掌教了。
“听说没有你不敢杀的人。”男人道。
没有柳道非不敢杀的人,只要你给的钱足够多,或者吸引了柳道非的兴趣,他曾经为了一个铜板杀了东夏的皇帝,让这个小国陷入层出不穷的政/斗中,还未等外敌入侵就已经自行瓦解。
柳道非杀人全凭兴趣,没有兴趣的人,给再多钱也没有意义。
“王升儒现在闭关,这是最好的时候。”男人说。王升儒闭关的机会不多,错过了这个机会,等王升儒出关,亲自守在顾羿身边,那时候下手只会越来越难。
“敢问我的前辈是怎么死的?”柳道非问,他们做杀手的,要知道上一个人为什么失败。
柳道非能这么问,就是有兴趣了,男人道:“被徐云骞杀了。”想到这里他有些愤懑,明明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当时徐云骞会在场,他还是低估了王升儒弟子的实力,谁能想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武功已经这么登峰造极,再过两年恐怕更难琢磨。
柳道非嗤笑一声,说:“怪不得。”
柳道非并不意外,他关注正玄山如同关注自家的书斋,正玄山上每一个人他都了如指掌,看得出来他对徐云骞很欣赏。
柳道非道:“这活我不接。”
柳道非拒绝不是因为觉得有去无回,是没有兴趣。
男人并没有放弃,道:“九十万两。”
柳道非听到这里突然没了笑意,终于抬起头看了男人一眼,对方果然蒙面,难以判断到底是谁,柳道非冷声道:“今年国库有没有九十万两都难说。”
今年永乐帝刚登基,他好战,边疆战争层出不穷,如今正在跟西夏国打仗,国库空虚,劳民伤财,这人竟然愿意用九十万两买顾羿的命。天底下能出得起这个价的人不超过五个,谁也不会用全副身家买一个少年的命,除非这九十万两对他不值得一提,这么想来,关于幕后主顾他除了一个天下尊主永乐帝,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男人看到柳道非变了神色,道:“他值这个价。”
柳道非没有说话,男人以为他犹豫了,继续道:“正玄山上有我们的眼线,可以跟你里应外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