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你怎么与父亲说话的?”顾瑜开口斥责了一声。
顾恒看了一眼顾瑜,“大哥素来一身正气,如今也失了风骨?”
“三弟,这不是简单的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你好好想想。”顾瑜语气缓和了些。
顾恒却不甘心,“此事若拖延了时日,那便是我顾家认怂认栽了,说不定还会让人觉得我顾家不占理,婉姐姐犯了什么错,如此以后让婉姐姐如何做人?只怕连门都不敢出了!必得立时发作起来,才能教外头那些看笑话的,一个个都知道我顾家、我长亭侯府不管在任何时候,都不是可以任人欺负的!欺负我顾家儿郎不行,欺负我顾家女儿更不行!”
“话虽是这么说……”顾瑜犹豫着开口,被顾恒一个眼神看住,顿时哑了言语。
在他心里,其实跟顾恒一样的想法,顾家女儿比顾家儿郎来得珍贵些。真要说些违心的话,确实说不出来。
顾衍见此,叹了口气,“罢了,阿恒,我便实话与你说了吧,你回来两三日,许多事还不甚清楚,我与你两位哥哥都不想你再劳神费力,索性便没有提。”
顾恒问:“何事?”
顾衍顿了顿,没立时开口,似是琢磨如何言辞。
这时顾瑜先道:“三弟,你应当清楚成王败寇的下场,顺亲王还活着,是因为祖训如此,皇族子弟不得手足相残。而我们顾家还立足京都,却是因为当年你服毒于大理寺,担下了所有的谋逆罪名,给了先帝与天下一个交代。但事实上,这还远远不够。”
“不够什么?”顾恒追问,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的方向。
“天家便罢了,非得名正言顺师出有名,然食人血肉的却是那些虎视眈眈的世家,他们如何作孽自有一套章法,一个个瞅着顾家落败了,便想趁火打劫从中牟利。若不是陛下甫一登基,便力排众议在长陵立了你的碑,又在大宁寺供奉了……“
“在哪儿?”顾恒不敢置信,“你说在哪儿立了我的碑?”
“长陵。”顾瑜重复了一遍,“你听得没错,就是长陵,自古没有臣子能陪葬皇陵,更何况是罪臣,你是前无古人第一个。”
顾恒目瞪口呆地盯着长兄,过了好一会儿,失声叫道:“我还没死呢!疯了疯了,他卫明桓当真是疯了,一登基就本性暴露,活生生成了疯狗……”
“三弟!”顾琢眼疾手快,立马扯住了他,“你叫嚷些什么,以前便罢了,如今他已成了陛下,你还直呼其名,是否过分了些?再者说了,他是为你好,那时他并不知你没死,我们也不知道,你骂他疯狗作甚?”
“二哥别扯我,这卫狗若不是真疯了,怎么会把我这么个死对头安排进长陵葬着?我身上担着什么罪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拿什么说辞堵悠悠众口?”
“这个……”顾琢为难道。
顾恒却不管这些,一个劲儿道:“难怪如今他连选男妃的事都能干出来了,怕是疯成了性!你们倒是由着他这般做法,便连劝阻都不曾有?长陵可是他卫家祖坟,他日后也是要葬在那里的,难不成他不与自己皇后合葬,倒跟我一个死对头一块儿躺地下?还立碑,碑上写什么?”
顾琢被顾恒说得有些懵,讷讷地回答:“碑文倒没什么,只写了你姓名。”
顾恒听到这儿,心里略消解些,暗暗想,幸好没写什么乱七八糟的墓志铭!
“阿恒,此事陛下曾漏夜寻我与你两位哥哥商量,当时的情形你并不清楚。”顾衍缓缓开口,“他只说幼时与你同窗多年,若将你葬于他处,恐怕会遭人亵渎。毕竟你身上担着逆臣贼子的罪名,唯有皇陵重兵把守,除非天子下令,自没有人敢随意进出。”
“是啊。”顾瑜附和,“当年你得罪了不少老顽固……”
“怕不只是如此……”顾恒聪明如斯,冷静些许后很快反应过来,“他还想博个贤明君主的好名声吧,好生安置了我这个死对头,自然也能让某些人放心,觉得自己也会被善待的。”
“父亲,大哥、二哥,我明白这事于顾家而言,是有天大的好处。天子如此做派,便是保住了顾家的荣耀,不管是长陵立碑,还是大宁寺供奉牌位,若是他卫明桓做的,旁人便不敢再说什么。我……”顾恒叹了口气,“我没什么,只是觉得憋屈罢了。”
顾琢伸手拍了拍顾恒的肩膀,“三弟,你自小忧思过重,又脾气硬,什么委屈也受不得,后来跟着四殿下行事稳重谨慎,我还当你转了性子,现在看来也是让你受委屈了。”
“既是如此,婉姐姐的事,自然不能再委屈了,你们都应听我的!”顾恒一锤定音。
顾琢没说话,看了一眼顾瑜,顾瑜沉默,随后又齐齐看向长亭侯顾衍。
顾衍亦不表态,只问:“阿恒,你可知我在家休养多日,今日却为何上了朝?”
“不是为了卫明桓昨日颁下的选秀诏令?”顾恒自然地反应。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官员复朝须得提前两日告知御史令,特别是像父亲这般被迫歇息在家的,复朝恐怕得天子宣召。
此事果然有蹊跷!
顾恒立马问:“家中还发生了何事?”
第12章 三弟,你可得当心了。……
“这是一桩冤案!”顾琢当即说道。
顾恒皱眉,“什么意思?除了顾令丞,咱们顾家还沾上了什么案子?”
“因涉及宫闱秘事,寻常百姓也不得知。”顾琢看了眼长亭侯顾衍,见父亲点了点头,他才继续道,“你未曾在外头听说过也是自然,父亲沾上了一桩丑闻,是跟大长公主有关的。本来御史令那边要发难,但不曾想,陛下闹出了更大的阵仗,旁人顾不得父亲那点破事,今日在朝堂上更是无人提及,全都跟陛下吵了起来。”
顾恒下意识看向顾衍,这个戎马一生的男人,从来都是正直磊落,保家卫国,断不会扯上什么丑闻,更何况是跟大长公主有关,必定是有人陷害。
“那宫中如今是何说法?”
顾琢道:“我本也是没想到,陛下竟有这般口舌,在朝堂之上舌战群臣而不落下风,一人抵得上千军万马,还说什么若不依他,便重蹈六年前的覆辙,他也不怕再围一次议政殿。”
“什么叫再围一次议政殿?”顾恒觉得很奇怪,“那是议政重地,哪怕是天子,恐怕也不能领兵围了议政殿,岂非是要逼宫?如此让天下人怎么看待?”
“这……”顾琢一下就卡壳了。
顾瑜连忙道:“这不过是陛下气极撂的狠话,如何当真得了?如今的形势已对顾家十分不利,今次能逃脱干系,那是因为陛下闹翻了天。这选秀之事一时半会儿扯不清楚,父亲与大长公主之间的谣言自然要被搁置,对我们来说也算好事。”
“阿恒,与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今时不同往日,现下是任性不得了。”顾衍亦开口道,“婉姐儿的事,得寻个法子解决,万不能冲动行事,平白给人添了把柄。”
“我还怕什么把柄?”顾恒不屑地冷哼一声,“他们当真能撼动顾家不成?”
“阿恒!”顾衍语气重了些,“你还真当顾家百毒不侵,是你的庇护神了吗?你可知你姑母如今是何情形?你舅父又是何情形?你叔伯堂兄又是何情形?但凡跟我顾家沾亲带故的,全都被排挤冷落,更别说那些嫁出去的女儿!你当为父不痛心吗?这便是成王败寇的下场!你没经历到,你不明白!”
“蛰伏,蛰伏二字,你懂吗?你当你婉姐姐回家为何不找我哭闹?那是因为她明白,顾家须得明哲保身,不能轻易闹腾了。便是你姑母,在齐国公府尊贵了几十年,如今却被下头儿媳给脸色,当婆母的尚如此,更何况是做媳妇的?“
“这怎么可能?”顾恒万不敢信,“姑母可是先皇后的亲妹妹……”
“是啊,她不光是先皇后的亲妹妹,她还是顾太妃的亲堂姐,她是诰命之身,她有救驾之功,可那又如何?终究她是姓顾的。从前她未出阁时,你祖父是最宠她的,因为她是幼女,打小就没受过什么委屈,嫁进齐国公府,自然也是受人尊敬的,可没想到临到老了,却遭了这些罪受了这等气。”
顾衍神色黯然,“家族不兴,即便再尊贵的人,也会被人欺压的。齐国公早逝,她没有夫君撑腰,儿子又不是亲的……我原本以为至少她过得好,却不曾想早已忍气吞声了许久,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那是我的亲妹妹啊!”
“父亲,”顾恒哽咽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夺嫡失败后的六年,他一眨眼就过来了,仿佛只是睡了一觉,但对父兄乃至整个顾家,却是一天一天熬过来的。即便天家宽容,可那些个争名夺利的小人却丝毫不肯放过,顾家,多么肥美的一块肉啊!多少人想从顾家手里争夺利益,若非父兄都是有谋算的人,恐怕早已维持不住今天的局面。
明枪暗箭,刀山火海,他们这六年,并不比他当初为卫明楷争位来得容易。
是他错了!
顾恒满目怆然,“父亲,是我害了顾家,我自当竭尽全力……”
顾衍打断顾恒,“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害了顾家,你不主动提出,顾家也同样会走上夺嫡之路,当年长姐入宫为后,便已注定会有今日。这是整个顾家在推着你往前走,你也不过是受害者罢了。”
说到这里,顾衍闭了闭眼,“再等二十年,顾家照样东山再起,又或者,根本等不到那么久。”
“不,父亲,我一刻也等不了。”顾恒想起顾婉的事,便觉得心痛难忍,“欺我顾氏女,便是踩我顾家门楣。不管我顾家今日是何等境况,我顾恒又沦落到何种地步,这口气,断断是忍不下去的!”
“阿恒,你想做什么?”顾衍惊道。
顾恒一拱手,“父亲,你想说的,儿子已全部听清楚了,自当小心行事。但若不将那甄家闹个天翻地覆,我也不配姓顾了。”
“阿恒……”顾衍还想说什么,顾恒却一本正经道,“父亲,此事便交给我了,大哥二哥亦请放心。”
“这……”顾衍看看顾瑜,又看看顾琢,一时没了话说。
顾恒想了想,又问:“宫中选秀之事,议政殿可出了什么结果?想来必要闹上一段时间的,那卫明桓是来真的还是虚晃一枪?”
顾瑜当即道:“我瞧着陛下是铁了心,二弟以为呢?”
顾琢点点头,“不似有假,三弟,你可得当心了。”
“我当什么心?”顾恒没好气道,“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可话说到一半,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住了嘴,也不辩驳了。
“你们说,这选秀到底是能成,还是不能成?”顾恒轻轻地问。
顾衍皱眉,“阿恒,你想干什么?”
顾恒摇摇头,又笑了笑,“父亲,我不想干什么。只是觉得,以卫明桓那疯狗一样的性子,如今又手握天下权柄,即便还受人掣肘,可在明面上到底无人敢违背,他想做成的事,就算得罪天下人,他也是要做成的。”
“所以……”顾恒狡黠地眨了眨眼,“顾家既然成了世家眼中的肥肉,人人都想咬一口,人人都想踹一脚,自然是跟陛下同病相怜了吧,可怜的陛下,终究只能跟他曾经的死对头站在一块……”
“你是说,这件事一定会让陛下与各世家对立,而这,正好是我们顾家的翻身之机。”
“没错。”顾恒点头道,“甭管那人之前想了什么法子对付我,对付顾家,还是整个世家族系,如今他非要闹这么一出,那就是挑战士族礼法,像肖溪苏家、盈川谢家、曲阳王家,这些都是大士族,哪肯让卫明桓轻易得逞?卫明桓必须得求助外力,而顾家尚且能有几分薄力,若能在此时跟天家同仇敌忾,便有了翻身之机。”
“但愿那卫明桓情根深种,闹得越凶越好,如此便可浑水摸鱼了。”
天色渐晚,书房里渐渐没了声响,游夫人那边着人来请顾恒,说是人醒了,想见珩公子。
顾恒速速前去,顾婉也在屋子里,母女俩说着话,彼此低声啜泣着,“我的婉儿啊,你当真是受苦了,以后可怎么办哪!还有你弟弟,以后的亲事可怎么得了?我……我真恨不得求菩萨拿了这条命,换你们姐弟俩幸福……”
静月替顾恒撩了门帘,顾恒出声温润如玉,“母亲,长姐。”
游夫人伸手招呼顾恒近前,眼泪汪汪地望着他,“侯爷可有什么说法?”
顾恒道:“自然是要讨个公道。”
游夫人眼前一亮,“当真?”
“自是当真。”顾恒拍拍游夫人的手背,“母亲,且放心吧,还有我呢。”
顾婉心下犹疑不定,却没有立时询问顾恒,等二人将游夫人安慰歇下,走出屋子时顾婉才问顾恒:“珩弟,方才你对母亲说的那些话,想必不是真的吧?”
“为何不是真的?”顾恒反问。
顾婉凄然苦笑,“母亲便罢了,从来都是被父亲呵护着,不曾受过半点打击,她心思单纯看不懂想不透,自不必多说。”
说到这里,顾婉无不艳羡地感慨,“嫁入顾家的女子,当真是最好的福气!”
“我在甄家待了十几年,多多少少能从你姐夫跟前听到一些,顾家不似从前了,这次更是遇到了要紧的关口,不知能不能挺过这一劫。若是挺不过,不光是累及侯爷、瑜公子、琢公子,你我皆如覆巢之卵,一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