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屋子里就只剩卫明桓和顾恒两人,面对一大桌子的膳食。
“在朕这儿,你不必拘束,按你自己的性子来便是了。”卫明桓劝慰道。
顾恒看了卫明桓一眼,“好啊,臣不拘束,莫要陛下受到惊吓了才是。”
“哦?”卫明桓听这话,颇有些兴趣,“如何才能让朕受到惊吓,朕倒是好奇了。”
顾恒冷冷道:“臣吃相极其粗鲁。”
“可你不是身体柔弱么?”卫明桓心想这人怕是故意这般说的,可惜了大家都是男人,还能如何粗俗了去?
若是对方扭捏造作,专门学个女人样子,恐怕他才会觉得不忍直视,受到无比惊吓。
“身体柔弱这才要吃好喝好。”顾恒霸道地将一道大肉荤菜夹了大半,眼尾一挑,故意看了卫明桓一眼。
卫明桓失笑,“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朕又不跟你抢。”
只是方才顾恒那神情,卫明桓看着,竟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是那个死了六年的猪头。
那小子也惯爱跟他抢吃食,还要专门看了一眼,炫耀似的,若是长了尾巴,只怕尾巴都得意得上了天。
卫明桓沉浸在回忆中,想起当年在边关与那宿敌同寝同食数月,对方吃饭的动作神情,似乎再一次映在了脑海中。
六年了,偶尔想起也就罢了,不知怎么最近却经常回忆起那人的样子,那种熟悉之感再一次回到他的心中,越来越清晰。
再看眼前之人,卫明桓突然惊讶地发现,对方的吃相与记忆中那个人如出一辙,比如吃鸡不吃皮,吃肉要先咬一小口,随后再一大口全塞嘴里,还有米饭跟菜是绝对不会分开的,一定要混合着送进嘴里。
那样子,显得十分狼吞虎咽。若是光吃一口米饭,他的眉头都能皱起来,但如果有汤汁的话,他最喜欢汤汁拌饭,大口大口地嘴里刨,完全不像个出身世家的贵族子弟,反而跟街边的小恶霸别无二致。
这……卫明桓在心中吃惊不已,连带着面上也显露出来,动作也停滞了。
顾恒自然察觉了,轻轻瞥了一眼卫明桓,“陛下这么看着我作甚?”
卫明桓道:“顾家人都这么不斯文的么?”
“什么意思?”顾恒没听懂。
卫明桓在心里摇了摇头,许是自己多疑了,便没有再说话。
顾恒也不想跟卫明桓说话,他低头吃东西,懒得再看卫明桓一眼,即便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他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心里想的是刚才卫明桓提的侍寝一事,虽然最后不了了之,可这事永远是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卫明桓的妃嫔,卫明桓又对他有意思,若真要对他做什么,他难道还能不从吗?
不过以顾恒的性子,他还真敢不从,要是这人有胆子对他用强,他就拔剑刺他丫的!
用过午膳,勤政殿的宫人来收拾了,顾恒问卫明桓:“我晚上住哪儿?”
卫明桓随手拿起刚才那本山海经翻看了几页,然后挑眉看向顾恒,“朕没有给你安排宫殿。”
“那我睡大街?”顾恒没好气地说道。
更有一种可怕的猜测,卫明桓该不会想要跟他同床共枕吧?
卫明桓笑道:“阿珩未免太看不起朕了,朕乃一国之君,坐拥天下,怎么会让自己的妻妾睡大街呢?”
这人绝对是故意提妻妾二字,看他眼里那一点点幽深的笑意,便知道这人心里准揣着坏水儿,且看着自己恼羞成怒呢。
“再说了,这皇宫大内,成千上万个房间,还没个给阿珩住的地方?”卫明桓道,“你便在勤政殿歇下。”
“勤政殿?”那可是历代帝王的居所,连皇后都没有资格入住,除了偶尔侍寝的妃嫔能来暖阁,一旦侍寝完毕就会被送回来。
他怎么能住在勤政殿?这不合规矩啊!
顾恒的双眸无声地问询卫明桓。
卫明桓平淡得像是在说午膳吃了什么一样,“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行,朝野上下该如何看我?”顾恒断不会答应,他可算知道了,卫明桓说不定就藏着要跟他同床共枕的心思。
然而卫明桓却道:“你是朕力排众议册封进宫的贵妃,是朕对抗京都世家的第一把利刃,朕不宠着你,你哪来的力气嚣张?”
“所以,陛下是想臣做惑乱朝纲的宠妃?”顾恒狐疑地问道。
“当然。”卫明桓的语气十分光明磊落,“朕第一个便要动甄家,你可不是最好的由头么?你长姐未犯七出之条,便被甄家休弃,按道理甄远的性命都保不住。可这事可大可小,若是你顾家不受重视,朕自然不必为你长姐出头,可你成了朕的宠妃,难道朕做些公报私仇的事,不应该么?”
顾恒听到这番理论,突然觉得语塞,半晌才道:“陛下高见,臣自愧不如。”
论没脸没皮,眼前这位可算是当今世上集大成者。
“那是自然。”卫明桓对顾恒的话表示很受用,然而顾恒想说,他并非夸赞对方。
只是这话说来,也没意思得很。
卫明桓道:“所以,朕可不得从一开始就宠着你,让天下都知道你在朕这里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待哪日,谁得罪你了,朕便做一回昏君又如何?”
“那陛下觉得,谁应该得罪臣呢?”顾恒可算明白了卫明桓的心思,这是要他担千古骂名了。
“现成的甄家算一个,云家也算一个。”
一个没落的伯公府也就罢了,一个尚在鼎盛的国公府,卫明桓竟也是轻描淡写。
“云家伺机残害你姑母,朕自然不可饶恕。”卫明桓的语气很笃定,顾恒听得出来,以往这人下定了决心时,都是这样一副样子。
“其实陛下是自己想动世家,为何还要臣担了这个名头?”顾恒也着实不想担了祸国殃民的千古骂名,如果是跟他自己有干系也就罢了,可他到底是姓顾的,顾氏一族满门忠烈,他也不想替父辈摸黑。
卫明桓深深看了一眼顾恒,随后说道:“放心。”
“朕既然要削番动世家,说难听点儿便是跟全天下人为敌,这几年扶持起来的寒门子弟,似乎也开始结党营私,尽管两方势力可以抗衡,可未来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还未可知。”
卫明桓的语气里充满担忧,可那样的事情,也许已不是他能看到的了。
“如今这天下,最大的问题仍是世家,目前诸侯分封的格局不变,恐怕百姓会继续会遭受苦难。此战没有刀兵,亦无血雨腥风,甚至还会持续很多年,可能到朕死……”
卫明桓顿了顿,然后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若胜了,百姓感念朕,自然也不会骂你是个蛊惑朝纲的妖妃,若输了,史书自是他们书写,朕无法,你也无法。”
说到最后,卫明桓的双眸停驻在顾恒的脸上,从这张并不算熟悉俊美的脸上,他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一道影子。
他们彼此对视着,仿佛都看进了对方的心里去。
许久后,顾恒回答:“是,陛下。”
这便是应了。
第38章 醋劲儿还挺大。
顾恒到底住在了勤政殿, 就算百般不愿,可卫明桓都说到了那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呢?
反正, 总不至于非要跟他睡一张床上吧。
顾恒这样想着,便将这件事暂且抛到脑后了,午后小憩了一会儿,卫明桓又去正殿看折子了。
内务府李总管安排了两个小宫人贴身伺候顾恒, 一个叫青玉的看起来甚是乖巧,挺合他眼缘,他便记住了对方。
剩下的宫人们,他连脸都没认全过。
等午睡醒来,青玉便上前伺候顾恒:“殿下,陛下这会儿在前殿看折子呢, 想来已经累了, 殿下不若去陪陛下说会儿话?”
小宫人如此提议, 也是一个好心, 他既然跟了顾恒这个主子,主子的荣辱便是他身家性命一般重要的存在。
如今后宫里就只有顾恒这么一位妃嫔主子,只要能一直维持住陛下的恩宠, 想来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但两位主子好像并不黏糊,因而青玉想着提醒顾恒主动些, 作为妃嫔, 讨好陛下应当也在情理之中吧。
不过这提议,在顾恒这里是一点都不想做的,他一听小宫人的话音就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意思,可偏偏他也不想得到卫明桓的恩宠,更拉不下脸皮去讨好卫明桓。
便是跟卫明桓好好说话都有点悬。
“陛下政务繁忙, 我过去岂不是打扰他?我怎么能耽误陛下处理国家大事呢,还是自己寻个乐子吧。”顾恒委婉地拒绝道,随后在勤政殿逛来逛去,上午看的那一本山海经也是随手拿来消遣的。
卫明桓的书房里,多是些政史类的经典书籍,这些顾恒幼年在国子监读书时都看过了,便是翻的那本山海经也看过不下四五遍。
由此可见,卫明桓这人也挺没情趣的,住处除了规整的政务要事,一点儿自己的爱好也见不着。
顾恒在勤政殿转了一圈,最后忍不住问楼涤玉:“楼大人,陛下这六年,每日都在处理政务么?”
“是的,殿下。”沉默寡言的男人恭顺地回答。
“就不曾放松过自己?”顾恒多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未曾。”楼涤玉虽不明白为何顾恒要这样问,但还是老实回答了。
顾恒别了别嘴角,从面上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心思,楼涤玉也没有多问的习惯。
其实他觉得主子已经够辛苦了,这么多年一直谨言慎行,做皇子时不受宠,又不得不争位,便连一丝把柄都不能给政敌留下。而真正掌握了权势,做到了那个位置上,却仍受世家掣肘,政策与抱负施展困难。
他到了那个位置,看到的风景与角度已然不同,想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正所谓地位越高,权力越大,需要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大。
于是每日每夜都不曾停歇过,何来放松自己?这么多年,主子唯一泄露了自己的情绪,一意孤行要做的事,也就是派自己亲自去查当年大宁寺的那个小女孩,并力排众议将对对方接近了宫,还册封了如此高位。
不过这些主子自己不提,他作为属下也没什么好说的。
大约是勤政殿的物事太过无聊了些,顾恒百无聊赖得转了两圈,又想出门去宫里其他地方看看,说不定能找到自己想住的宫殿,到时候跟卫明桓提一提。
以卫明桓不拘小节的性子,这种提议应当不会为难自己的。
这么一想,顾恒就带着青玉准备出门。就在路过正殿时,他突然看了墙上挂了一把佩剑。
他的目光只是轻轻扫过了一眼,却在看到那把佩剑时,突然就停驻了脚步。
“殿下?”青玉小声提醒,毕竟陛下就在旁边的屋子里处理政事,不时还能听到里面传来交谈声,应该是召见了某位大臣。
顾恒却向青玉摇了摇头,随后走向了那把佩剑。
剑身一看就很古旧了,似是用过很多年了,但表面却依然光滑,可见是时常擦拭的。
“殿下,你不是说要出去走走么?”青玉再次说道。
顾恒看了他一眼,他便垂下了眼眸,闭上了嘴。
“这把剑,是一直都挂在这里么?”顾恒问。
青玉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奴才不知,是否要去问一下楼大人?”
“不必。”顾恒淡淡道,他伸手拿下了那柄佩剑,青玉见此情形,惊呼:“殿下……”
“怎么?”顾恒挑眉看他,“我拿不得?”
青玉踌躇着,道:“奴才曾听说,这把剑是陛下还是皇子时就带在身边的,后来入主勤政殿,便一直挂在此处。”
“这你还说不知道?”顾恒玩味地看着青玉,青玉的脸一下就涨红了,“奴才只是听说罢了,做不得真的。”
“听起来,陛下对此剑颇有渊源?”顾恒将佩剑握在手里,反复看了一眼,那样子似乎很顺手,很是熟悉。
“大约是的。”青玉垂眸道,“日日来勤政殿议事的大臣,都能瞧见这把剑,奴才听说有大臣问过,但陛下没有回答。”
“是吗?”顾恒轻轻勾了一下嘴角。
青玉道:“奴才也是听说的,殿下,这把剑,您还是不要动为好。”
“没关系,这把剑,我动得。”顾恒淡淡道。
自己的剑,还有动不了的?
看到熟悉的佩剑,顾恒的心里涌出无限的感怀。剑已经算旧了,剑穗都有些破烂了,但拔出剑身,仍然是锃亮,泛着寒光。
从那寒光里,顾恒能看到自己的脸。
剑柄上刻了一个字,恒。
是他的名字。
这把剑是他落在卫明桓这里的,确切地说,是卫明桓抢过去的。当初要了好几回,对方都不还,还非说是自己送她的。
没脸没皮成这样,卫明桓也是头一个了。
回忆起以往,顾恒心潮澎湃,拿了剑就回了勤政殿后殿,中庭有一块很大空地,不知为何卫明桓没有让人种下任何东西,就光秃秃的青石板。
真是个练剑的好地方。
顾恒拔剑而起,刷刷几个剑花,听到剑身颤动的蜂鸣,那种熟悉之感又回来了。
这是他的剑。
青玉惊讶地看着顾恒,想说什么但见顾恒的神色,便也不开口了。
卫明桓送走了最后一位阁臣,天色一晚,他伸了伸懒腰,扭了捏脖子,随后看向窗外,夕阳要落下了。
今日是他进宫的第一天,想来有不少不适应的地方,卫明桓这么一想,就放下手头的事情,准备去后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