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又不是傻子,总不至于贴个名单将他埋在宫里的人都一一标注好吧?
但李湛的语气十分笃定,笃定到他仿佛亲眼看到过图大有下毒一般,可事实上图大有根本没有动过手。一件没有做过的事情,却有人知道,那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李湛知道剧情。
这个念头在纪轻舟心中不断蔓延,随即他便不由自主地将从前想不通的许多事情一一串联了起来……
他刚进宫时最大的疑惑就是,李湛和原书里的性情并不一样。原书里的摄政王虽然也很有手段,但行事较为外放,否则也不会在宫宴上杖毙了那么多宫人。
可他认识的李湛却更为内敛,骨子里依旧是杀伐果决之人,可表现出来的那一面,却更加难以捉摸,甚至在朝堂之上的表现,也十分老道通透,往往几句话便可以四两拨千斤地扭转局势。
他对朝臣们的了解以及拿捏的手段,都十分熟练,丝毫不像个刚刚开始辅政之人,倒像是对整个朝堂都已经了若指掌了。
还有当初李湛迁到英辉阁一事,纪轻舟也觉得十分不解。
迁到英辉阁,便等于居于宫中,这是一个非常有争议的行为,当初朝臣闹了很久,一直反对,最终也没有改变李湛的想法。而原书中,李湛自始至终也没有过这样的举动。
当时纪轻舟就暗自奇怪,他明明只改变了宫宴和奉先阁之事,怎么会对原书的剧情造成这么大的改变?如今想想……或许这个改变根本就与他无关。
还有英辉阁里这些人,李湛几乎是一夜之间便选了出来,各个都是身家清白之人。后来的相处中,纪轻舟也发觉他们都十分忠心,丝毫不像是随便选的。
纪轻舟记得,李湛最初那些日子在宫里还是谨慎的,连宫里的饭菜都不怎么吃。那就说明当时李湛在宫里没有什么信任之人,直到组建了英辉阁之后,李湛在宫里才渐渐得心应手起来。
既然当时李湛在宫里没有根基,那么他是如何选的这些人?
没有人帮忙,也没有时间考察,选的还都是可靠之人……
就像他早已知道这些人的性情一般。
还有当初杖毙唐毅的事情,唐毅在原书里是纪轻舟的走狗,干了不少坏事。纪轻舟也是因为知道剧情,所以对唐毅才有所怀疑,没想到李湛竟比他先一步找到了唐毅的把柄,还将人杖毙在了金銮殿之前。
纪轻舟想到此处,身上不由冒出了冷汗。
怪不得那日,李湛会特意让他去观刑。
那个时候纪轻舟还不太明白,李湛为何特意让他去金銮殿看那一出……
如今想来,杖毙唐毅不仅是警告朝臣,也是在警告纪轻舟!
还有邱家一事……
李湛为什么想要对邱家动手的时候,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拿到把柄,无论是与内侍司的勾结,还是邱兰洄在教坊司挥霍一事……因为李湛早就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污点和软肋!
甚至包括池州……李湛为何那么信任他,因为李湛知道他是忠心之人……
顷刻间,所有事情仿佛都有了一个解释!
纪轻舟再看向李湛之时,只觉得后怕不已。
李湛若是知道剧情,那么也应该知道最该死的人是他。纪轻舟不敢想象,在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刻里,李湛说不定曾无数次的试探过他,甚至起过杀心。
可李湛没有杀他,至少现在还没有。
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做出触怒李湛的事情,又或许是……李湛还留着他有用。
就像邱家,李湛不也等到了最合适的时机才动手吗?
那么李湛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朝他动手?
“在想什么?”李湛清冷的声音突然传来,纪轻舟吓了一跳,忙收敛了心神。
李湛抬眼看向他,见他额头渗出了细汗,面色也有些苍白,不由皱了皱眉,又问道:“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王爷……”纪轻舟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他强行稳住心神道:“我只是在担心大有哥……他意图对王爷不利,自然是罪不该恕,我……”
李湛闻言神色却很平静,只看着纪轻舟道:“他对你来说很重要?”
“大有哥是我进宫之后认识的第一个人,如果不是他的照顾,我现在不知道会怎么样。”纪轻舟道:“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有责任。”
李湛淡淡一笑开口道:“本王还不至于将他的事情牵连于你吧?””我这话并非为了开脱……我真是这么想的。“纪轻舟道。
纪轻舟从前面对李湛的时候便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如今得知了李湛的秘密,更加无所适从起来。这一刻他才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思究竟有多么可怕……
平心而论,若他穿成的不是纪轻舟而是摄政王,手里握着那么大的权柄,他恐怕第一时间就会想办法把所有潜在的隐患都一一除掉。可李湛却能沉得住气,步步为营,每一步棋都走得恰到好处。
若非纪轻舟知道原书的剧情起了疑心,只怕没有人会看出来李湛的身份……
“本王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李湛看着纪轻舟道。
“王爷想问什么?”纪轻舟有些紧张地道。
李湛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而后开口道:“你是从何时知道……图大有在替别人办事的?”
纪轻舟闻言一怔,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我……我……”纪轻舟吞吞吐吐,竟有些不敢答话。
若说自己是这次核查才知道的,李湛会信吗?
若说从前就知道,那么他一直帮图大有瞒着,只怕李湛会起猜忌之心……
李湛瞥见纪轻舟的神情,却似乎早有预料一般,没再继续追问,而是顺手拿过书案上的一份文书递给纪轻舟,开口道:“这是此番涉事的所有内侍名单,明日你拿着本王的手谕,带着慎刑司去抓人。”
纪轻舟一怔,没想到李湛这么轻易便揭过了那个话头,顿时有些茫然。
他揭过李湛递过来的名单,打眼一瞥上头有数十人之多,其中还有一些是他认识的。
那一刻纪轻舟意识到,李湛虽然知道剧情,却与他的情况不一样。
他是穿进了书里,所以许多情节都记不住,那些不重要的旁支人物他就更不可能认识了,因为书里不会交代。可李湛却对宫里的内侍都了如只掌,这说明他很有可能是……重生了?
这一个认知让纪轻舟心中更忐忑了几分。
如果李湛是重生,那就说明他将书里那些情节都体会过一次。也就是说原书里纪轻舟如何作恶多端,如何挑拨李湛和小皇帝关系,最后导致小皇帝和李湛叔侄险些反目……这种种事情,李湛应该都历历在目吧?
纪轻舟默默在心里为自己点了个根蜡,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完了。
李湛不是个圣人,如今对他这般,或许真的只是没想好怎么处置他……
毕竟,大反派要有大反派的排场。
就是死也要有该有的排面……
“不必苦着脸,既然答应了保图大有的性命,总不至于朝你食言。”李湛淡淡地道。
纪轻舟闻言有些意外,忙朝李湛道了谢,又觉得自己或许太悲观了。
万一李湛慧眼识珠,看到他“改过自新”的决心和勇气,说不定会饶他一条小命……
当晚,纪轻舟噩梦连连。
一会儿梦到了原书里的情节,李湛与小皇帝大吵一架之后,命人拿了纪轻舟,当着整个朝堂的面细数了他的罪恶行径,然后将他处以极刑……
一回儿他又梦到李湛发现了他的肚子,问他孩子是谁的。梦里纪轻舟不敢承认,哭着求李湛饶命,哭着哭着孩子竟生了出来。那孩子也不知怎么长的,一张小脸的轮廓与李湛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李湛盯着那孩子面色怪异,也看不出喜怒……
一夜噩梦,纪轻舟早晨醒来比没睡还要憔悴。
纪轻舟起来以后,发现已经过了上朝的时辰,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拎着衣服就要朝外跑。
小山却拉住他开口道:“王爷一早吩咐了,说不必叫你,等你睡醒了去找秦公子拿王爷的手谕。他说已经吩咐了你差事,今日只要办好此事便可。”
纪轻舟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今日要带着慎刑司去拿人。
纪轻舟曾经在宫斗剧里经常看到犯错的宫人被抓的场景,他以为今天少不得要经历许多人哭天抢地叫救命的场景,可实际真带人去拿人的时候才发现,大部分宫人被抓的时候都挺平静的。
那种平静和绝望,让纪轻舟觉得比哭喊还要令人窒息。
他曾经在图大有脸上看到过那样的表情,在小山脸上也看到过。
那表情大概就像他昨晚面对李湛的质问时的样子,无力反抗,只能听凭发落。
几十号人,不到两个时辰就尽数捉拿完了。
其间竟没有一人反抗,只有几个人胆子小,吓软了腿,是被慎刑司的人拖走了的。
“人拿完了,接下来做什么?”纪轻舟朝秦铮问道。
秦铮与纪轻舟并肩站在慎刑司外头的巷子里,抬头望着天道:“你见过慎刑司的人用刑吗?”
“没有。”纪轻舟道。
“哥哥带你去长长见识如何?”秦铮看着他,一脸笑意的道。
秦铮话音一落,纪轻舟便听到了一声惨叫。那惨叫隔着几道墙,传来的时候声音已经被阻挡了大半,但传到纪轻舟耳中依旧令他觉得毛骨悚然。
“是王爷……吩咐的吗?”纪轻舟颤声问道。
“啊?”秦铮一怔,这才瞥见纪轻舟面色惨白。
秦铮倏然回过神来,一手捂着纪轻舟的耳朵,推着人便往外头,待出了巷子听不到那声音了,他才赔笑道:“我忘了你胆子小……对不住了……”
纪轻舟深吸了口气转头又看了一眼慎刑司的方向。
秦铮一把揽住他肩膀带着他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我方才逗你玩儿呢,你可别朝王爷告状……回头再给你吓吐了,我又要挨骂。”
纪轻舟思绪有些混乱,没太听出秦铮话里的弦外之音,只皱眉问道:“他们会这么审图大有吗?”
“图大有都招了,还审什么?”秦铮道。
纪轻舟闻言点了点头,稍稍放心了些。
“你是不是有些被吓到了?”秦铮问道:“没想到王爷……手段会这么狠吧?”
纪轻舟看了他一眼道:“背后议论王爷……不妥。”
“咱们不是已经成了自己人了吗?”秦铮笑道:“其实我有时候也有些摸不透王爷的心思,就像这次……明明他要针对的是邱家人,却还是坚持要对内侍司动手。”
纪轻舟知道秦铮这话的意思,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内侍司该整治,但要有限度。李湛如今大刀阔斧的拿人,不像是在追责,倒像是要将整个内侍司清洗一遍。
有问题的人一概不留情面,哪怕只是稍稍沾染了邱家的,也都一并清洗掉。
此番清洗过后,整个内侍司对李湛都会心生畏惧,短时间内定然不会有人再生出异心。
秦铮不理解李湛的做法,纪轻舟却是理解的。
李湛此举看似过火,实则是快刀斩乱麻,就像当初杖毙了唐毅一样,旁人或许会觉得唐毅罪不至死,但纪轻舟知道……唐毅既然已经动了歪心思,若留着他只会遗患无穷。
“你知道图大有背后那人是谁吗”秦铮突然问道。
“那日他朝王爷坦白的时候,我与你都在殿外,你若是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纪轻舟道。
秦铮压低了声音道:“你和图大有关系那么好,他没偷偷告诉你?”
“你想知道,怎么不自己去问他?”纪轻舟道。
秦铮叹了口气道:“我就是好奇……你说王爷为什么要瞒着咱们?”
“大概是想瞒着咱们中的一个,又怕另一个知道了管不住嘴吧。”纪轻舟道。
“你是不是在讽刺我?”秦铮问道。
“没有……”纪轻舟否认道。
实际上此事不止是秦铮好奇,纪轻舟也一样好奇。
但他深知不该问的不能问,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反倒越麻烦。
他猜想,图大有一直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多半也有自己的用意。
慎刑司的人做事的效率非常高。
几十号人,不出两日便审完了。
纪轻舟听秦铮说,前头几个人还好好用了用刑,后头的人基本上都是竹筒倒豆子一般,该说不该说的一股脑都主动招了。
想来是被前头那几个人的惨叫吓得心理破防了……
第三日早朝,慎刑司的口供都出来了。
与此同时,大理寺的清查也有了结果……
邱兰洄在教坊司花费的巨额嫖资,且不论拖欠的那部分,光是之前付了的那部分数额就不小。虽说邱家家大业大,可依着大渝朝的规矩,无论财产是经商所得还是领的朝廷俸禄,那都是要有依据的。
就像现代社会公民也要缴纳个人所得税,若有人恶意避税,一旦被查出来就要负法律责任。大渝朝虽然不像现代社会那么严谨,但许多事情也有律例约束,平日里没人会刻意去查,可一旦被查基本上查出来的都是大事。
此番邱家能拿出依据的进项虽然不少,可花出去的却远远超过了这个进项。
那么这些银子是从哪儿来的,必然要有个说法……
慎刑司从内侍们口中审出来的口供,正好解释了邱家那些来历不明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