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没舟咳嗽着艰难道,“你放心,我告诉了她一件事,叱罗婵一定会回漠北的……她若是死在这里,倒还是一个好结果。”
和叱罗婵有血海深仇的不止季无鸣一个,有人在漠北等着她回去。
“……不是我亲手杀的,终究可惜。”季无鸣低声道。
沈没舟扯了扯嘴角,虽然没有明说,季无鸣却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叱罗婵死在他面前。
沈没舟能短暂的挣脱叱罗婵的操纵,可偏偏他最后还是犹豫了。
季无鸣没再说什么,伸手打算开门出去,隐隐听到细微的破空之声,推开门,外面什么也没有,就见白微雨和老头正在一丈之外往这走来。
老头本来拄着个拐慢悠悠的走着,突然一阵风从旁边刮过,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被白微雨强行搀扶住了。
“你搞什么?”老头眉头抽动,脸色扭曲,想要挣脱却挣脱不开,他恼怒道,“你赶紧给我放开,不然我让你尝尝烈火焚心的滋味!”
白微雨权当听不见他的威胁,感觉到身后刺过来的视线,绷直了身体,将老头搀的拐杖差点丢了,一边还大声嚷嚷,“慢点走慢点走,不着急啊不着急。”
“……”几乎是被拖着走的老头整张脸都扭曲狰狞起来。
季无鸣点了点头,沉默的离开。
“阿蛮这是怎么了?”老头察觉到不对劲,挣扎起来,阴恻恻的道,“我警告你你赶紧放老头子我下来,不然我叫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白微雨丢地上了。白微雨掏了掏耳朵,“吵死了,你现在想去就去吧,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阿蛮现在心情不好,你现在凑上去,除非你跟他说你的真实身份,不然他大概率是不会理你的。”
白微雨便是知道季无鸣和沈没舟之间存在着的鸿沟才来偷听的,她虽然拿人钱财办事,从不问过往将来,但也着实看不惯沈没舟这般手段。
当年的武林七绝中,官岳和沈没舟是她最不喜欢的两个人。
前者颇为名不副实,君子皮下小人秉性,最喜捧高踩低阴阳怪气,没少明里暗里的挤兑人,还自持长辈身份瞧年纪最小的她和小和尚不起,白微雨同这种人自然是不对付,为此不惜与官岳的死对头屠人北交好,反正看官岳倒霉她就开心。
而至于后者,沈没舟此人心思比头发都多,还有着一股正道人士的大义凛然,能够将鸡鸣狗盗之事包裹成忠义。偷东西叫劫富济贫盗中侠者,杀人便是为天下苍生不得已而为之……仿佛不找点理由就良心不安一样。
偏偏她不喜欢的,是江湖人最推崇的,官岳这表里不一的还被尊称声君子剑,沈没舟更是直接被推上武林盟主之位。
白微雨对此只有四个字想说:江湖要完。
81.
她那时候都打算永远不会再来中原来着。
没想到没几年沈没舟就请辞武林盟主之位,招安投奔了六扇门,这些年为朝廷逮捕了多少杀人越货的江湖人,一时名声一落千丈,成为不少人口中的“朝廷走狗”。
白微雨的微雨楼专做杀人越货的勾当,常年游走在律法边缘,自然没少受沈没舟荼毒。沈没舟剑圣的赫赫之名非空穴来风,白微雨打不过他,也赶不走他,最后只能拿出一些东西作为交换。
微雨楼差点沦为六扇门的后花园。
白微雨等着看热闹等很久了,自然不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结果热闹没看出来,气氛倒是真的剑拔弩张。
白微雨丝毫不怀疑,但凡沈没舟能多动弹一下,季无鸣都会把刀子捅进他心窝里再搅弄两下送他魂归故里。
“啧。”白微雨即松了口气,又觉得无比遗憾。
老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权衡利弊,最终决定——他不能去骚扰心情不好的季无鸣,但是可以找沈没舟问清楚啊。
于是沈没舟撕心裂肺的咳嗽了半天,都呕了两口血,腰腹的伤口也撕裂了,等来的却是怒气冲冲的老友的质问。
沈没舟艰难的动了下手指,示意自己的状态,“我们便只是说了些话罢了。”
“只是说话,阿蛮怎的那般生气?你休的蒙我!”老头伸手狠拽了下他的头发。
白微雨默默退到一般眼睛晶亮,就差没拍手起哄说“打起来,快打起来”了。
沈没舟头皮一痛,嘶的倒抽口凉气,三分气恼七分怀念无奈,“你这人怎么只要是跟仡濮嫣有关的事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仡濮嫣死了,对他儿子也这样。”
白微雨点了点手指幸灾乐祸,“你早该知道的。这臭老头毁了容废了筋脉丹田也碎了,什么都记不得,人也疯癫癫的,却还带着那幅画,宝贝极了,逃跑都不忘带着走,旁人碰一下都觉得脏了画。”
“可惜可惜,当年嫣姐姐还不是选了季正寒?”白微雨也不知是在笑还是讥讽,拿腔拿调的道,“你还远渡重洋去求药,结果药没求到,反倒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你死后顶着这模样下去,嫣姐姐怕是都认不出你是谁。”
老头哼笑,“认不出便认不出,我做那些又不是图她什么回报。”他说这话的时候,瞧着是正常了不少。
沈没舟终于想起问一件事,赶紧趁机询问,“官岳真死于你手?”
“我怎么知道?”老头阴阳怪气的道,“要不是你们非说我是,我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又怎么记得那无关紧要的人。”
白微雨撇他,“我怎么瞧着你不像是不记得的样子?”
老头臭着脸,“不记得!不记得!”
两人叽叽喳喳吵闹成一团。
沈没舟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即便早已料到会有的结果,冷汗也还是争先恐后的打湿了后背的衣服,眼前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恍然连黑暗都模糊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体很无力。
他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听着吵闹的声音逐渐远去,意识彻底沉溺之时,他在心里喃喃,“没成想临到死来,最后见到的会是你们两个故人……也,挺好。”
“……”
鼻尖的血腥味十分浓郁,白微雨猛地回头,便见沈没舟歪头无声无息的靠在床头,鲜血争先恐后的从他耳、鼻、口蜿蜒而出。她伸手掀开被子,便见刺目的红色已经将他整个人浸染。
“喂,沈没舟!”白微雨皱眉喊了两声,没有回应。
老头两指在他手腕上一按就知道了原因,“别喊了,自杀,内脏全部被震碎,已经没救了。”
“……”半晌,白微雨才嗫嚅出一句,“钱还没给呢!”
白微雨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客栈忘了什么事情,但她没能想起忘了什么,反而是见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白前辈。”对面身形羸弱做书生打扮之人,正是武林大会露过一面的江湖百晓生,然而此时他摘了脸上的面具,反而露出一张俊秀的脸来,连声音都有些细微的变化。
白微雨挑了挑眉,并不是太意外,“还真是你。十多年前你娘过世时我见过你一面,你当时才刚到我腰这里,我问你要不要来微雨楼,你拒绝了,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
也是那一年,她捡了个小徒弟回家。
百晓生笑容清浅,整个人都透着股书生之气,尤其是配上那张俊秀的脸,半点不像江湖人,反而像个考功名的学子。
不过他也确实有功名傍身。
“白前辈,我前来只想问一个问题。”百晓生问道,“官岳,死了?”
“死了。”白微雨有些奇怪他会问这个问题,“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你不是还写了那个什么《江湖名人录》?”
“那只是我猜的。”百晓生笑得无懈可击,其实双方都明白,他问这个问题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问的是官岳,实则是在推测与他一起失踪的屠人北行踪。
百晓生得到了答案,拱手道谢便要告辞离开。
白微雨抬了下眉,“难得见到一次,不去问更多关于你爹的情况?”
“何必多问。知道他死了,我便放心了。”百晓生笑。
白微雨想到沈没舟的事,突然说道,“看来你下一本有很多东西可以写了,江湖又要出不少谈资。”
百晓生却摇了摇头,“我封笔不写了。”
“为什么?”白微雨很意外。
百晓生戴上面具,轻笑道,“教中百废待兴,更需要我。”
白微雨眨了眨眼,不可置信的捂住嘴嘟囔了句,“不是吧这个疯子,难怪写斜阳宫的新书写的这么真实,原来还真的入教了……嘶,林月知要是知道不会气的打死他吧……?”
白微雨颇为纠结的想着有关百晓生的事情,于是,顺理成章的忘记了,自己忘在客栈的,对别人来说重要的事情。
季无鸣回到院子的时候,暂时处理完这次事宜的燕归天姗姗来迟,正站在床边焦心不已的看着昏睡的胞弟,季辞年和渚童两个小孩也跟着趴在床边,一边的桌子旁似乎还坐了其他人。
“你们三能不能坐下?瞧着莫非还能将人瞧醒不成?”这掐尖了不男不女的声音十分耳熟,那人还不耐烦道,“咱家那颗保命的药都给了,人绝对死不了!你便是不信我,也总得相信宫里的御医吧?”
季无鸣闻言登时加快了脚步闯进去,他皱眉看着端着茶盏的薛天阳,“那颗药是你给的?”
“不是我还能是谁?那可是用数百种珍贵药材炼出来的,只要有一口气尚在便能将命吊回来的神药,一共也就只有十颗!若不是江绪叫咱家给,咱家还真不可能给他!”薛天阳满脸都是痛心疾首,不像是作假。
季无鸣抿了抿唇,对此唯有沉默。
薛天阳敏锐,瞬间就看懂了他沉默之中的怀疑,“啪”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站起来,恼羞成怒道,“你这是疑我做手脚?!”
季无鸣不置可否,“先前离京时,你便不就做过一次了。”
没想到薛天阳更委屈了,“你这是拿咱家当什么人了?咱家虽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却也向来不做那等下作事。你在地牢里待了那么些日子,咱家再看不惯,不也没下手?”
季无鸣被他说糊涂了,“那个药?”
“那个药是我给的,陛下叫我给我还能不给?”薛天阳说的理直气壮,又愤愤不平的补充,“药出自我手,可效用什么的,我都是跟他说清楚了的,陛下只叫我给,也没说必须叫他吃下,是他自己非要吃的!你怎么还怪起咱家来了!”
季无鸣下意识的看向燕惊雨:“……”
“原来如此。”他视线意味深长的落在燕惊雨的手指上,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薛天阳,有些疑惑不解,“陛下为什么要给那种药?”
“还不是因为江绪——”薛天阳怒气当头心直口快,一出口便觉坏了,赶紧闭上嘴,话头戛然而止。
季无鸣恍然明白又不太明白,不过他余光一撇,果然发现燕惊雨对江绪这两个字是真的敏锐,都叫他有点好笑。
薛天阳看他这明明没懂却不在意的样子,不免为同行打抱不平,“可怜江绪一颗心都在你心上。”
季无鸣讶异,心中的些许疑惑也随之豁然开朗。他还以为江绪几次三番帮他,便是因为幼时的那些交情,那般不遗余力的叫他都有些别扭,却不想原来是抱了那样的心思。
薛天阳撅了撅嘴,“咱们江都统有什么不好,你竟然这般瞧不上,非要选这个武功比不上他还比他更无趣的,小小年纪跟个木头一样。莫非你这个邪宫宫主还就喜欢无偿做好事?”
季无鸣笑,低头给燕惊雨掖了掖被角,隐晦的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非是什么比不比得上,只是恰好遇见,恰好是他。”
薛天阳道,“时事易迁,怎么就不能恰好也是他?他等了你那么久,难道都不值得你回头看他一眼?”
季无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反问,“那你是想叫我看还是不想叫我看?”
“我!”薛天阳戛然,说不出话来,脸色涨红。
季无鸣不留情面的拆穿他,“既然是你我都想要的结果,又何必再质问些不会有结果之事。”
皇帝和六扇门必定都不想看到江绪和季无鸣亲近,这才会给燕惊雨那颗药,叫他们生米煮成熟饭,也叫江绪断了不该有的心思,从此一心只为六扇门效忠。
薛天阳很清楚,他抿了抿嘴,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咱家只是瞧他躲来躲去,都不敢到你面前来觉得窝囊死了。”
季无鸣叹了口气,大抵是和燕惊雨待久了,心也软了许多,以往对这种明知故问的事情,他向来冷面懒得搭理,可如今,竟然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解释。
他道,“那我便告诉你答案。”
“我若欢喜一个人,便会时刻想着他记着他,总想着要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或许不是他将来也会是别人,但江都统,从无可能。”
薛天阳:“……”
“哇,你也真的,太决绝了,好歹委婉一些罢。”薛天阳听着那掷地有声的“从无可能”四个字,都觉得头皮发麻。他如果将这话告诉江绪,那小子又知道这是他胡搅蛮缠得来的答案,必定要一刀劈了他。
季无鸣没在就此事回答,反而下达了逐客令。
“得,咱家也不在这讨嫌了,告辞。”薛天阳这回倒是干脆利落。
反倒是燕归天欲言又止。方才他们打的哑迷,燕归天是理解了其中的意思,却不明所以,只觉得用词很是偏门,听得他也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