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的胃口好,再加上这一天进食不多,谢昭不到一刻钟就吃完了饭。
刚睡醒的人现在当然不困,谢昭伸了个懒腰,对正在收拾碗筷的秉文说:“你先收拾,我吃饱了,去院子里散会儿步。”
秉文没当回事,一边把碗筷又放入食盒中,一边嘱咐谢昭:“您先抹点驱蚊的药膏再出去,晚上蚊虫多,小心别在脸上被咬出小包,出门让人看了笑话。”
谢昭摆摆手:“我会抹的。”
抹好了药膏,谢昭披上外衣去花园里散步。
漫无目的一通转悠,最后转到了那堵墙旁边,谢昭意外地听到了阔别已久的琴声。
他喜出望外,往周围巡视几番,估摸着一时半会没人会过来,便一回生二回熟地爬上树,趴在墙头往下望去。
果然是傅陵在弹琴。
琴声悠悠,谢昭双手枕在下巴上,静静地看着傅陵抚琴。
长得好看的人抚琴当然也好看,浩瀚星河当头,夜风吹起衣角,谢昭看着垂眸抚琴的傅陵,不由一时看得入了神,直到琴声落下才回过神来。
明明得偿所愿,可谢昭在这时却不由长叹一声。
这么大个人趴在墙头,傅陵当然注意到了。
他抬起头,问谢昭:“谢大人何故要叹气?”
接着起身,走到墙下,仰起头看趴在墙头的谢昭:“是我弹得不好,让谢大人失望了吗?”
“恰恰相反——”
谢昭满脸苦闷:“我烦恼的是,听过了您这样美妙的琴声,我将来又如何能听得进其他人的乐曲?”
傅陵眼中浮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说:“谢大人真会哄人开心。”
见谢昭站在那么高的地方,身上似乎穿得也单薄,他轻声道:“夜里凉,谢大人早些回去休息吧。”
傅陵就在这里弹琴,谢昭怎么舍得回去?
他不仅不想回去,甚至还想离傅陵更近一些,以便自己更好地欣赏琴声。
傅陵察觉到他的打算,惊讶:“谢大人——”
可惜话还没说完,谢昭已经翻身到了傅陵家靠墙树木的枝干上,假模假样问傅陵:“也不知殿下是否愿意让谢昭来作客?”
他补充一句:“您要是不愿意,我这就翻回去。”
傅陵啼笑皆非,揉了揉眉心,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对谢昭这么纵容——谢昭其人属于“给了三分颜色就会开染坊”一类,堪称得寸进尺的典范。
他只能叹息一声,无奈道:“谢大人要来,我又如何会不愿意。”
谢昭就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进入了傅陵的院子里。
要是秉文在旁,一定会捶胸顿足说对不住老爷在天之灵,遇到了这三皇子,他家公子多年学习的礼法竟然被抛在脑后,如今竟然都做得出爬墙翻进人家院子里的事情来了。
这实在有违圣人教导啊!
谢昭此时已经半分想不起这些,他坐在傅陵身侧,问傅陵:“齐阑不在吗?”
傅陵右手懒懒地拨动琴弦,古琴于是发出清幽空灵的声音:“他有事去办,之后会过来。”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停下拨动琴弦的手,转而看向谢昭:“谢大人爱乐成痴,想来应该也十分擅长弹琴?”
傅陵问:“也不知我是否有幸能听谢大人抚琴?”
让他来抚琴?
谢昭不自然地拢紧了外衣,干咳一声:“我的琴声……远远不能和殿下您相提并论。”
谢昭的祖父谢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被谢晖亲手带大的谢昭怎么会差?
傅陵只当谢昭在谦虚:“我与谢大人之间不论高低。”
于是谢昭叹了口气,从傅陵手中接过古琴,给他弹奏了一曲。
这一曲可谓惊天动地,琴声响起后,鸟雀纷纷惊起,就连水中的鱼儿都游离逃逸,原本寂静宁和的气氛顿时一消而散。
同样一把古琴,到了两人手里,居然能发出如此迥异的声音,这实在是怪哉。
一曲结束,谢昭收回手,没敢看傅陵:“请殿下务必要相信,谢昭绝对没有在戏弄人……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水平。”
他一向精神奕奕,如今却难得低垂着头没精打采。
傅陵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指尖莫名有些痒,蠢蠢欲动得想要去摸一摸他的头。
可是理智告诉他那样的行为越过了正常的界限,于是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他:“谢大人是当今状元,文采已十分出众,不擅弹琴也无大碍。”
谢昭的确好哄。
听到傅陵的话,他抬起头来,哪还有半分沮丧,还跟着附和说:“我和殿下英雄所见略同。”
见他如此,傅陵怔楞片刻,继而失笑。
谢昭支着下巴看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事,和傅陵说:“我们既已经是好友,殿下不必再称呼我为谢大人——这样倒显得我们很生分。”
傅陵问他:“谢大人有表字了吗?”
谢昭摇头:“我还未及冠,暂时还没有取字。”
傅陵沉默半晌,脑中有念头一闪而过,他顺着心意开口:“……阿昭?”
谢昭一愣,点头笑应:“我祖父就是这么称呼我的。”
他问傅陵:“殿下应该有字吧?”
傅陵嗯了一声:“字从云。”
谢昭念了几遍他的名字:“从云、从云……傅陵、傅从云……”
他莞尔一笑:“这个字适合殿下。”
傅陵听他清越的嗓音念起自己名字,不由抿唇,面上并无异色,心中却升起几分异样。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人喊过了。
这京城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
谢昭得了状元后骑马游街一整日都逛不完这个京城,如今和傅陵交好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飞遍了这座城市。
谢昭第二日到御史台时,面对的就是何方紧绷的不悦脸色。谢昭和他打招呼时,这位大人冷哼一声甩袖而去,把自己的不喜表现得十分明显。
同僚潘岳和谢昭解释:“何大人觉得您和三皇子殿下走得太近了……三皇子的身份毕竟不同。”他无奈道:“别人都知道和那位保持距离,怎么您就一定要凑上去?这不是给人把柄嘛。”
谢昭坦坦荡荡:“我又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
潘岳哎了一声,拿他没办法。
裴邵南很快也知道了谢昭与傅陵的事情。
朝会结束,他走在谢昭身边,调侃道:“你是嫌弃自己出的风头还不够多?”他瞥了眼谢昭,弯眸:“如今全京城都知道谢大人好酒量了。”
顿了顿,他忍不住笑道:“还是为了三皇子喝的酒,把人家冯尚书的独子硬生生给喝趴下了。”
裴邵南握拳,忍笑:“谢大人了不得。”
这个坏心眼就想看自己羞耻,谢昭才不打算如他愿。
他轻抬下巴:“我了得不了得,裴大人还不知道?”周围无人,他大言不惭:“区区一个冯瑞明,暂且不需要我拿出五成功力。”
裴邵南闷笑一声:“那改日我和谢大人喝一喝,看我们谁的功力更高?”
和裴邵南喝?
谢昭想了想,勉强答应:“如果裴大人真心诚意相邀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裴邵南满眼笑意:“对谢大人,我一直都是真心诚意的。”
第13章 弹劾
因为谢昭与傅陵走得近的原因,何方对待谢昭的态度是一日比一日冷,每次与谢昭相遇时都要重重地哼一声,接着甩袖而去。
这一日朝会时,何大人把步子往外一迈,气势汹汹道:“禀告圣上,臣有奏本!”
坐在上头的秦厚德一看见这熟面孔,顿时觉得自己的脑壳有点疼。
听人说这何大人看谢昭不顺眼,今天不会是要弹劾谢昭吧?
谢昭自己也以为何方是要弹劾他和傅陵走得太近。
他都做好准备出列回辩了,下一刻却听何方抬高声音,大声道:“臣要弹劾冯大人!”
朝中只有一位大人姓冯,此人便是冯瑞明的生父、户部尚书冯德麟。
谢昭楞在原地,一时摸不着头脑。
——何大人要弹劾冯瑞明那个二世祖的生父?
户部尚书冯德麟身为六部尚书之一,品级为正三品,掌管全国土地、赋税、户籍等事务,可谓是当朝重臣。
更何可冯德麟的亲妹妹乃当朝贵妃,冯德麟身为成王殿下的亲舅舅,在朝中经营已久,势力盘综复杂,一般人还真不会去和他对着干。
不过这个一般人不包括御史台里的御史们。
朝中一片寂静。
谢昭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惊讶的发现周围人的表情都很淡定。何方要弹劾正三品朝廷重臣,这本应是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身为御史大夫的窦舜却波澜不惊地站在前头动也不动。
所有人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平静神情。
就连被弹劾的户部尚书冯德麟本人都很镇静。他不慌不忙地站出队列,垂头不语,也不急着辩驳,沉着至极。
秦厚德一听不是弹劾谢昭,几不可见地舒缓了眉头。
这会儿他看着何方那张苦瓜脸都顺眼多了,沉声问:“何方,你又要弹劾什么?”
又?
听到这个字眼,谢昭看着周围人轻松自在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弹劾人的何方反而是殿中情绪最激烈的人。
他激动地攥着笏板,气愤道:“臣要告冯大人买通吏部官员为其子牟利!”
也不待秦厚德追问,他一股脑全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出来:“冯大人之子冯瑞明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冯大人不好好教导儿子要一心向学,反而倚仗正三品官员的威势,诱威吏部官吏替冯瑞明谋得官位,这如何了得!”
何大人实在是个正直的人,他越说越顺溜,也不顾自己只是个正五品御史中丞,骂起正三品的冯德麟直骂得唾沫直飞,半点没留情。
“再说这冯瑞明一人!此人堪称京城第一纨绔,虽然自小从皇子们跟随太傅学习,可是半分诗书礼仪都没学到,这些年来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当街纵马、调戏民女之事屡见不鲜,当真可恶可恨!”
“冯大人仗着自己身居高位,又有贵妃娘娘和成王殿下的关系在,不但对独子的行为不加以管束,甚至还隐瞒包庇、为虎作伥,如此德行又怎堪为尚书一职?!”
何方深深弯腰,那背影并不伟岸,甚至还有些瘦弱,可是背脊却挺得笔直。
他加强语气,重重道:“请圣上明察!”
何方身为五品御史中丞,官职不大,可是却是百官眼中的熟面孔。
——因为何方实在是太会弹劾了。
他今天弹劾吏部尚书林铮选取官员不当,明天弹劾礼部尚书崔沪举办节日礼仪不到位,后天又弹劾工部尚书手下有人借朝廷工程私吞国库银钱。
就连丞相徐一辛也被他弹劾过结交官员。
这样一个人,不管官员品级高低,但凡给他嗅到了犯错的气味,便会毫不犹豫在朝会上当朝进谏。
是以日子久了,文武百官们的心情也从刚开始的“什么鬼他今天又要弹劾谁”变成了如今的“哦今天轮到冯大人了啊”。
冯德麟也一样,与之前何方弹劾其他官员的罪名比起来,他私通吏部、管子不力的罪名简直称得上小打小闹。
因此他很冷静地躬身道:“臣身为一部尚书,事务繁忙,整日醉心公务,与儿子的相处时间不长,如今也是第一次知道瑞明他居然长成了这般模样,臣今晚回去一定会好好训导一番。”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把管教不力的原因全归结为自己公事多,这理由谁听了都没法多加指责。不仅不能指责,还要心疼冯大人把身心献给朝廷,夸他一句朝廷典范。
谢昭心中想:果然不愧是当了几十年官的老狐狸……高,实在是高。
老狐狸冯德麟先自我告罪一番,接着才不紧不慢地回击。
“只是私通吏部官员一事,这实在是臣冤枉啊。”他声音里流露出几分委屈,“臣虽然只有一个儿子,可也做不到托人买官这样的下流事来!更何况,如果臣真的买通官员,那么瑞明如今也该有官职在身,而不是如今整日待在家中。”
冯德麟振振有词:“臣身为正三品官员,要真打定了注意给儿子买个官身,难不成还成不了吗?”
何方已经被这人的无耻震惊在原地。
秦厚德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被气得脸都涨红,大声反驳:“那是因为你没有得逞!”
冯德麟斜眼看他:“何大人这么清楚?您在吏部有眼线?”
何方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答应了那人不要说出他的名讳。
朝中老狐狸不少,很多人当即反应过来,把目光望向了吏部尚书林铮,其中丞相徐一辛的目光最为讥诮。
如果冯德麟真的替儿子买官了,那么肯定要经过吏部走程序,而吏部所有官员的升迁条目,最终都要呈到林铮的案上,由他通过或否决。
这吏部发生的事情,怎么想都和林铮脱不了关系。
周围人目光各异,林铮却恍似不觉,老神自在地握着笏板站在原地,眉头都不动一下,视线只落在面前的地上,似乎对今日的弹劾半分兴趣都没。
因为何方没有充分证据,冯瑞明如今又的确没有官职在身,秦厚德到最后也只能判冯德麟一个教子无方,象征性地罚了半个月俸禄,责令他回去好好教导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