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谢昭刚才明明一副怒气腾腾的模样,侍卫心中却不怎么害怕;可这会儿谢昭敛了所有脾气笑意盈盈地看来,侍卫触及他没有温度的眼眸,却觉得一股子寒气腾的从脚底下窜起,后背渐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一下子慌张起来,讷讷道:“这……这……圣上没有传召您……”
谢昭紧紧盯着他,唇畔的笑意疏离又冷淡。
“可我有要事禀告,现在一定要见到圣上。”他声音没有起伏,语气又沉又重,步步紧逼:“这是头等大事,若是耽搁了,大人怕是要被株连九族。”
侍卫被他这样看着,额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就在他被谢昭盯得就要崩溃的时候,忽的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紧密急促的脚步声。这声音吸引了官员们的注意力,以为是圣驾亲临,所有官员们一时都停止了交谈,一齐向外看去。
可是,大家很快发现,他们等来的人不是秦厚德的圣驾,而是一队穿着整齐、佩戴长剑的金吾卫。
见谢昭的目光也跟着移开,侍卫没忍住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偷偷拍了拍胸脯,心想:往日瞧着这谢大人嬉皮笑脸很好说话的模样,怎么今日看起来就那么渗人呢?
谢昭此时已经顾不得面前这个小侍卫心里在想什么。
视线尽头,穿着绯红衣袍的金吾卫们面容冰冷地堵在了殿门口。谢昭认得为首之人正是如今的左金吾卫崔伯修。
明明到了寿宴开始的时辰,可天子没来,却来了一队佩戴长剑威风凛凛的金吾卫,这其中代表了什么简直细思恐极。所有人任由乱七八糟的猜测野草般在心中疯长,口中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林铮先站了出来。
吏部尚书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他直视着崔伯修,沉声问道:“崔大人,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金吾卫为何要做这副打扮出现在此处,而圣上现在又在何方?”
林铮与崔伯修的关系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交情。
因此崔伯修定定看着他半晌,还是轻叹一声回答:“事情或许比大家想象得还要糟——今晚圣上的万寿宴,看样子是办不了了。”
他眼神锋利:“有人砸场子来了。”
崔伯修这话一出,前殿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在这短暂的让人窒息的寂静后,殿内又爆发出一阵哄闹来。官员们有的没拿稳酒杯,有的摔了筷子,还有的甚至坐都坐不住,急得从位子上蹿了起来,个个脸上的神情都是又惊惶又焦虑。
“这可是圣上的万寿宴,怎么会办不成?荒唐至极,荒唐至极!”
“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在这个日子里砸场子?他怎么敢砸天子的场子!这人到底是谁?!”
“是北燕的人……?不对不对,有谢家军在延定守着,北燕的人是绝对不可能悄无声息把兵马运送道京城来的!——可不是北燕的人,又是谁呢?”
“圣上如今是否安好?到底是哪个不识相的蠢货毁了今天的万寿宴!”
“崔大人,我等在宫里安全吗?京城现在还安全吗?我……我一家老小都还在府里面,他们不会有事吧?”
声音纷杂,吵得崔伯修脸都黑了。
他手一抬,身后的金吾卫便唰的一排散开,个个面无表情神色冷凝。身着绯红衣袍的金吾卫们堵在殿门口,一时竟让人辨别不出这些金吾卫到底是来保护朝臣们的,还是来看管犯人们的。
月色清冷,剑辉映着清辉,气氛肃杀。
崔伯修满意地看着再度安静下来的朝臣们,避开了林铮似是探究的视线,面色沉重地对朝臣们说出那个胆大妄为的狂徒之名。
“——是成王。”
崔伯修看着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模样,抬高声音,沉痛道:“成王大逆不道,伙同前任兵部尚书贾永韶私自征兵养兵,又在瞿州私自打造兵器。金吾卫已接到消息,成王如今已经带兵破城而入了!”
破城而入——?
这话让殿内的所有人都心神大震。
裴邵南指尖颤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去人群中逡巡,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发现某个人的身影后,他瞳孔微缩,面色苍白。
……被骗了。
裴邵南的脑海中一时只有这三个字。
他咬紧牙关,不发一言,等看到不远处立在林铮身旁的裴书林,见他面色虽有无措紧张,但人还是安然无恙,不由得舒出一口气。
还来得及。
哪怕心中并不宁静,但裴邵南还是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了眼身旁撑着桌子让自己站稳的谢昭,几不可闻地低声喃喃道:“还来得及……还来得及……不要慌张,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什么?
长袖之下,裴邵南握紧拳头,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和自己说:裴邵南,你还来得及。来得及保护那些人。
为了家人,为了谢昭,你不可以倒下。
绝对不可以。
听到成王反了的时候,谢昭已是心神大乱。
他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这种事情,成王怎么做得出来?哪怕有兵有马,可他的胜算也不会有多高……他这是以死相博?”
以死相博……人到了什么地步才会以死相博?
电光火石间,似是有什么想法一下子蹿过脑中。
可谢昭来不及细想。
想到不知情况如何的秦厚德,谢昭快步走到殿门口,他无畏地对上崔伯修面无表情的脸,在对方审视的目光中说道:“崔大人,谢昭有要事要去觐见圣上,请崔大人放行。”
崔伯修摇了摇头:“圣上命令所有人都要在殿内,不得随处走动。”
他看着谢昭:“谢大人,对不住了。只要圣旨没到,否则哪怕是您,现在也不能踏出殿内一步。”
谢昭长身玉立,听了这话没有半点后退。
他面色如霜,凉如秋月,此刻执拗地盯着崔伯修,缓声道:“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
真是不乖啊。
崔伯修舌尖抵了抵上颚,平淡无奇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不满。
在一片沉寂中,他伸手握上剑柄,殿内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见三尺青峰已然出鞘,此时正抵在谢昭白皙修长的脖颈上,锋利的剑身纵然只是轻轻触碰到谢昭的皮肤,却还是在上面留下了一道细长的血线。
崔伯修看着谢昭,眼眸沉沉:“在事情解决前,若是谁迈出殿内一步——”
他冷冷一笑:“罪、同、叛、贼,格、杀、勿、论!”
脖颈处传来轻微的疼痛。
谢昭垂眸看着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却见剑身清亮如雪,清晰倒映出他的眉眼。
这是一张谢昭熟悉的,从来没有过胆怯的脸。
谢昭还没来得及说话,殿内其他人见到崔伯修的动作却反应很大。
“崔伯修,你在做什么,快放下你的剑!”
林铮怒喝一声:“你就是这么做左金吾卫的?你的剑没有对准叛军,反而对准了自己人?你怎么敢!”
裴书林也紧张地看过来,生怕崔伯修一个手抖,谢昭就要小命呜呼。
他舔了舔唇,跟着劝道:“崔大人,有话好好说,先把剑放下。”
几位尚书接连跟着说话。
崔伯修冷哼一声,刚把长剑收回剑鞘之中,就见谢昭眉毛一抬,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竟然弯唇一笑。
清俊秀雅的文官身形虽然纤瘦,却气势惊人。
他说:“可我今晚是非出去不可——不在圣上身边,我没法放心。”
简直不知好歹!
崔伯修哪里容得下谢昭这么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自己,他瞧着谢昭嘲弄的眼神,心中猛然生出一股子熊熊怒火来。
“谢昭,你找死!”
崔伯修大喝一声,利刃再次出鞘,这次是杀意凛凛地直抵谢昭胸膛而去!
谢昭完了
有些人已经是不忍地闭上了眼。
谢昭手无寸铁,哪里抵得过手持长剑的左金吾卫?谁能想到谢家唯一的独子、本该前途无量的谢昭竟然会丧命于此!
剑光凛冽,带着坚决肃杀之意朝谢昭袭去!
众人原以为谢昭马上就要血溅当场,没想到下一刻意外陡生。
只见刚才还站在原地的谢昭此刻已经软下了身子,倒在了身后人的怀里。
干脆利落地劈晕了竹马的裴邵南搂住怀里的谢昭,垂眸将一方干净的帕子捂上了谢昭脖子上的血痕,动作和缓温柔。
做完这些,一向在朝廷低调行事不出风头的青年这才抬眸,露出一张俊逸温雅的脸。
迎着崔伯修的眼眸,嘴唇苍白、眼眸幽深的吏部侍郎安静地搂着怀里的人,冲左金吾卫颔首道:“谢大人担忧圣上,心中难免急切,希望崔大人不要见谅。”
顿了顿,他轻声保证道:“您放心,在事情结束前,这里所有人都不会踏出殿内一步——包括谢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灰狼:嗷呜嗷呜——感谢在2020-09-07 01:38:46~2020-09-08 23:5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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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局内
宫门之外,斜风凛冽,铁蹄阵阵。
成王穿着一身沉重的铁甲,坐于骏马之上,有些怔忡地看着微微抬头,朝着禁庭上方的天空望去。
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夜空,空气中传来拔剑出鞘的清脆声响。宫墙高深,宫门紧锁,成王明明看不到禁庭内此刻的光景,却清楚地知道墙对面来的是谁。
是金吾卫。
来杀他的人。
今晚的一切好像是在梦境中。
从接到宫内传出的逮捕他的命令开始,到后来的带兵进城来到宫外,一切都顺畅无阻。正是因为太过顺利,反而显得他所经历的一切没有半分真实感。
成王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一时陷入迷茫之中。
他虽然想要皇位,却从来没有生出过对生父下手的心思。多年蒙受于那个他称呼为父皇的人的阴影之下,成王敬他惧他,这些年他在朝中的沉浮都源自于这个男人,成王哪敢和他对着干?
所以,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成王偏过头,身侧是从容看来的万旭。
在周遭所有穿着护甲手握兵器的人的对比下,仍旧穿着一身青色文官朝服的万旭闲雅淡定得像是来春游的。
仿佛知道万旭心里想的是什么,青年含笑望来,意味深长道:“殿下,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您现在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
他眨了眨眼,咦了一声,温声问:“难不成您不想登上那个位置?”
怎么可能!
成王当然是想坐上那个他渴望了十多年的至尊之位。正是因为多年来被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人当个玩偶似的戏弄,他才更加明白那个位置有多诱惑。
追逐权利与地位,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执拗。
按理说眼下皇位要到手了,成王应该高兴激动才对,可此时此刻,他心中却莫名生出几分不得劲来。
万旭瞧出他低落的情绪,问:“您这是怎么了?”
他说:“大业将成,您该开心一些才是。”
成王手掌合拢,置于身侧。
他微微歪头,蹙起眉头,眼眸中流露出几分挣扎,声音干涩:“万旭,我这样做……是对的吗?”
那是他的父亲,给予了他身体一半血液的人。
更何况这个男人不仅是他父亲,还是这个国家说一不二的帝王。
万旭听他都没有自称本王,便明了他此刻内心的彷徨犹豫。
明明心中毫无波澜,万旭的面上还是带出几分动容与怜惜。他轻叹一声,劝慰道:“可是殿下,是圣上他先不顾父子之情,受了太子和丞相的蛊惑,想要将您逮捕入狱,彻底废了您。”
“您没有错。”
万旭眉眼微抬,声音低沉下去,“错得不是您,是圣上和太子。是他们不顾亲情,妄图置您于死地,您不过是反击,这何错之有?”
成王表情愣愣,问他:“我没有错……?”
万旭颔首,缓声道:“您当然没有错。您只是为了活下去,这何错之有?”
是啊,明明是他的亲生父亲和兄长动手在先,他不过是保全自己,这才不得已带兵进城,这有什么错?
成王眼中的迷茫一点点散去,眼神逐渐坚定起来。
他勾唇一笑,笑意冰冷:“这弑父弑兄之罪,万旭,你说史书会怎么写本王?说本王十恶不赦?”
万旭轻笑一声:“只要您赢了,哪个史官写您十恶不赦,您尽管拉他去砍头,还可以诛他九族。”
他扬眉舒展,笑吟吟:“如此一来,史书上该怎么写,还不是由您说了算。”
是这个道理。
成王心结彻底解开,忍不住朗然一笑,眉眼飞扬。想到自己在府中待了几个月的憋屈日子,成王看着被灯光照亮的禁庭,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过了这个晚上,他就会是这宫殿的新主,亦会成为这天下的新主
在攻入禁庭前,成王最后问万旭:“万大人一切都布置好了?”
“当然。”
万旭不慌不忙迎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微臣已经在打点好宫内的人,只待您瓮中捉鳖。”
仿佛为了应和万旭的这句话,就在万旭话落的同一时刻,原本紧闭的宫门竟然咿咿呀呀地发出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