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样一双眼看着,万旭终于高兴起来,好心情地压低声音道:“我只能告诉谢大人一句话,”顿了顿,他慢悠悠道:“时间不等人啊……”
说完这话,他深深看了谢昭一眼,最后朗然一笑,转身离开。
时间不等人?
谢昭咀嚼着这五个字,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万旭的背影,正在思索间,却见前方的万旭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突然偏过头朝谢昭摆了摆手道别,眉目明朗,姿态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潇洒。
……幼稚鬼。
谢昭无语凝噎,懒得理睬他,提步向另一侧大门走去。
两人的这一番互动没逃过另外一人的注视。
遥遥注视着两个年轻人朝着不同的方法大步离开,徐一辛问身旁的户部尚书张如晦:“万旭又去招惹谢昭了?”
张如晦回:“您也不是不知道万大人这人最看不惯谢大人,如今谢大人没以前风光了,他自然要跑上前去戏弄一番。”
只不过看起来谢大人牙尖嘴利,万大人好似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日头渐盛,站得高了,阳光仿佛都要灼热刺眼许多。
徐一辛站在高高的阶梯上,伸出右手掌心朝下,遮挡阳光。他眯了眯眼,俯瞰这座宏伟的宫殿,忽的淡声问:“你觉得万旭是怎么看谢昭的?”
张如晦这才有些回味过来丞相大人想说什么。
他轻松道:“您也不是不知道万大人出身卑微,幼时吃了不少苦,他那样的身世,最看不过的就是谢大人那样养尊处优出身世家的公子哥了。在下官看来,您这是多想了。”
他多想了?
徐一辛不置可否,张如晦说得也不错,也许这回真的是他的疑心病犯了。
罢了罢了,跳得再高,也是两只蚂蚱罢了。
徐一辛觉得自己没必要把过多的精力放在这两人身上。现在林铮他们都不够他看的,他还会怕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
现在他更要关注的是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这样想着,徐一辛收回目光,回身朝一处宫殿走去。
另一头,宫门口秉文和车夫正在等着谢昭出来。
谢昭上了马车后唤了秉文一声,似笑非笑道:“咱们秉文现在主意也大了,没有我的允许,都敢往外递消息了。”
一听谢昭的话,秉文立马正襟危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眼谢昭,见谢昭这副似怒非怒的表情,眉眼就跟着耷拉下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嘴唇嗫嚅几下,他最终还是没有辩解,讷讷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您不必自己全担在身上……您这样,会不会太累了……”
其实是裴邵南早前和秉文通过气了,说是如果谢昭遇到了事,叫秉文不要帮他藏着掖着,说出来大家也能一起帮着解决。
就凭裴邵南和谢昭的多年交情,秉文自然是信得过他的。在听到廖青风派来的人说的事后,秉文见谢昭打算默不作声抗下这一切,急得嘴上都要生泡。毕竟他家公子不过一个小小御史,若是贸贸然参与进去这种大事,少不得要被人抓住由头弹劾一番。
现在这时候,多的是人盯着他家公子,等着要抓住他家公子的错处。
思来想去,秉文还是去找了裴邵南,而裴邵南知道后,不久后裴书林和林铮也知道了这事。倒不是裴邵南嘴巴大,而是这事攸关重大,林铮和裴书林身为正三品大臣,说话的分量可比裴邵南和谢昭这种年轻人要重多了。
见秉文红了眼眶又抿唇憋住的模样,谢昭叹了口气,原本要出口的责怪声也吞了回去。
“下不为例。”
他揉了揉秉文的头:“小哭包,赶紧擦擦眼泪。我倒不是怪你自作主张,因为我知道咱们秉文也是为了你家公子我,我只是……”
说到这,谢昭眉眼微垂,无奈道:“秉文,我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把林大人他们都拖下水。”
正是因为知道林大人裴大人他们的爱护之心,所以才更想要保护他们。
正如这些人保护他那样。
秉文眼眶微红,想要说什么,但喉头微动,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能说什么呢,谢家人一旦倔起来,认定某件事后,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这么多年的情谊,或许有时候秉文比谢昭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谢昭安抚地拍了拍秉文的胳膊,声音温柔:“乖,相信我好吗?”
听到这句话,秉文到底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有时候不是不相信,只是太担心、太关切,所以才方寸大乱、手忙脚乱。
马车半路停下,谢昭让秉文留在马车上,自己独自一人下了马车,在廖青风走后的日子里,第一次久违地去买了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阿伯亲切地和他打招呼:“小谢大人很久没来了,近日十分忙碌吗?”
一边和谢昭说话,一边挑挑拣拣,选了山楂个头最大的两串递了过去。
谢昭递过银钱,嗯了一声:“算是忙吧。”
接过分量不轻的糖葫芦,他察觉到阿伯的好意,心中一暖,没忍住笑出来:“谢谢阿伯。”
挑糖葫芦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被谢昭挑明后道谢,阿伯没忍住腼腆地笑了。他不好意思地避开谢昭的视线,哎了一声:“您不用这么客气,我做的糖葫芦能被您喜欢,我心中也十分高兴。”
顿了顿,纵然知道眼前这人或许轮不到自己来操心,但阿伯还是没忍住殷殷嘱咐道:“哪怕再忙,也请小谢大人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合不上了,阿伯又拉着谢昭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不要劳累、注重养身的话。
谢昭没有嫌烦,安静地站在原地,眼睛微弯,耐心倾听。
他人刚下朝,还穿着那身青色的官服,再加上那过盛的容貌,朝中今天有人夸他偏偏文雅倒也不是昧着良心说话。这样的人光是站在一处便是一道风景,偏偏谢昭手里还拿着两串圆滚滚的糖葫芦,过往之人无不侧目。
于是很快有人认出这位容貌难得的年轻文官就是传闻中的谢大人。
见周围人不自觉靠拢过来,谢昭连忙同阿伯颔首道别,转身朝着自家马车走去。
在马车旁,他见到了一位许久未见的小朋友。
把糖葫芦递给下了马车的秉文,谢昭蹲下身,任由男孩欢呼一声抱紧了自己的脖子,亲昵地在自己肩头拱了拱。
“……阿越?”谢昭惊讶道。
“谢大人的马车,我认得的!”
男孩笑嘻嘻地又把自己埋到谢昭的肩头:“我看到了谢大人的马车,想着许久未见谢大人,便想着和您见一见面,免得您改日就把阿越忘在了脑后。”
谢昭搂住了阿越的身子,听了他的童言童语,没忍住失笑道:“阿越这么可爱,我怎么会忘了阿越。”
他颠了颠怀中的男孩,同男孩开玩笑道:“阿越养得好,或许再过段日子我就要抱不动阿越了。”
“不要紧,等阿越长大了,阿越可以抱您。”
阿越还以为自己胖了,一时之间开始后悔自己吃得太多长得太快。小谢大人清瘦得很,抱着他肯定吃力了。
这样想着,阿越白皙的脸颊上便浮现出一抹羞怯的粉红。他害羞地贴着谢昭的脸,小小声嘟囔着补了一句:“阿越真的胖了吗?那阿越以后少吃点饭,争取长得慢一点,好让谢大人可以抱得久一些。”
这般童稚天真的话语逗得谢昭忍俊不禁,一旁看热闹的秉文和车夫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越吃再多我都抱得动。”谢昭蹭了蹭阿越的鼻子,“要吃糖葫芦吗?我买了糖葫芦哦,又大又圆的糖葫芦,甜丝丝的可好吃了。”
男孩愣愣看着谢昭,被他亲近的动作引得傻乎乎咧嘴笑开,开心得又在谢昭的肩头拱了拱:“阿越今天不是来吃谢大人的甜食的。”
神神秘秘地凑到了谢昭耳畔,男孩说话时淘气地用了气音,单手掩着唇和谢昭说悄悄话:“相反,阿越今天是来给谢大人送甜食的哦。”
“有一位大人和阿越说过,吃了甜食心情就会变好。阿越想要谢大人每天都快快乐乐,日子过得比麦芽糖还甜滋滋,所以收到了糖就马上来送给谢大人了。”
下一刻,掌心便被一只软乎乎的小手塞进了什么东西。
谢昭怔住,低头摊开手掌,看到了一颗皱巴巴的牛轧糖。
“这颗糖,叫做心想事成糖。”
阿越黏糊糊地再次搂紧了谢昭的脖子,笑容灿烂:“送给阿越糖的那位大人说,吃下这颗糖的人就会好运傍身,此后余生无病无灾、无忧无虑。”
对着他纯净又天真的双眼,谢昭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低头自嘲一笑:“可是阿越知不知道,寺庙里的和尚替我解签,说我前途坎坷,并不顺畅。”
“谢大人不要灰心,阿越不说谎,那位大人也不说谎。”
男孩一脸认真地捧着他的脸,双眸真挚动人,轻轻对他说:“耐心等等,再等等,好运它……已经来了。”
第114章 歹计
由京城牵头,哪怕用了最快的速度,也是花了足足三日才调度出十万军队。
人数是凑齐了,可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十万人浩浩荡荡,这么多人同时从京城出发,最短也要五日才能赶到延定。
而谢家军所能撑下去的时间,显然要比五日这个时间要短。
杨巡在早朝提到了这个问题。
对于刑部尚书的疑问,丞相不疾不徐地颔首微笑:“这事倒也很好解决。”
他转身看向群臣,缓缓道:“依我看来,不如先派出一人快马先行前往延定,只要手握调度令,距离延定相近的原胥、尺伏诸城也可先行派兵派粮前往延定,或许兵粮数量比不得北燕,但要支撑谢家军熬到十万大军到来却是没问题的。”
见群臣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徐一辛轻声问:“诸位觉得这法子如何?”
兵粮之事迫在眉睫,情况紧急,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大臣们捏着笏板站在原地,面对丞相友好的询问,个个都闭紧了嘴巴,无声用沉默来表示认可。
既然大家都不反对,那么行,就这么办吧。
这个肩负着赶往边疆、援助谢家军的幸运儿当场就被人举荐出来了——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是今年二十有八的兵部侍郎李英。
谢昭抬眸看向此刻站出队列、位于殿中的李英,眸中不自觉含了几分打量。
正如举荐的官员们所说,李英的确是合适的人选。
首先,他出身兵部,职位又不算低,由他拿着调度令前往延定,勉强也算是名正言顺。
其次,李英如今年纪正好,二十八的年岁,比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沉稳又多了阅历,同时又比年纪更长的官员体格更健硕,能够扛得住这一路快马加鞭的舟车劳顿。
当兵部的给事中初次举荐了李英后,朝中不少人还有些迟疑,可等到兵部给事中把李英当选的合适之处一个个罗列出来后,群臣们面上的怀疑也已经变成了认同。
李英这人,好像真的挺合适的?
群臣们都认可,徐一辛当然不会反对。
他喊了李英一声,见李英恭谨地低下头,温和嘱咐道:“这一趟关系重大,哪怕我不多说,想必李大人也知道自己肩头承担的是什么重任。”
见李英肃着脸应了,姿态愈发恭敬,徐一辛最后道:“事成之后,不仅仅是我和此刻站在殿中的各位大人,便是大峪千千万的民众,都将会对李大人感激不尽。”
说到最后,丞相的神色愈发凝重。
李英深深弯下了腰:“李英定不辱使命。”
不知是否由于谢昭过于敏感,这会儿谢昭站在后边清看着,忽然察觉到李英在听了徐一辛的话后不自觉地抬眼看了眼徐一辛。
就是这么看似平淡的一眼,却叫谢昭眉头微蹙,心下生出些不适来。
这李英……
隐秘的怀疑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人心神不宁。
下朝后谢昭主动在宫门外拦住了裴邵南。见两人上了马车,秉文乖觉地退到马车外同车夫坐在一处,给两人留出空间。
情况紧急,李英不多时就要出发,谢昭也没卖关子,开门见山对裴邵南低语道:“你那里有没有可用的人手?”见裴邵南点头,他眉头微松,说出自己的打算:“我希望你能派人一路盯着李英。”
裴邵南深思微动,讶然:“你是怀疑那位会在这事上动手脚?”
谢昭道:“我宁愿是自己把人性想得太坏了。”
自嘲一笑,他深呼吸一口,怔怔地看着车厢一侧出神,片刻后才开口:“或许是我想太多了,可是现在哪怕是一点的风险,我也不能冒——这一次,我不能输,廖青风不能输,谢家军更不能输。”
裴邵南坐在一旁,只能瞧见他的侧脸。
不过几日的天光,谢昭的面颊已经消瘦许多,下颌线逐渐清晰。他鼻梁高挺,眼睫长又密,瘦了些后人愈发显得清俊隽秀,如青竹如雪山,就连看人的目光都淡了许多。
十多年前那个软糯地曾跟在自己身后笑嘻嘻的孩子,原来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这一瞬,裴邵南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等察觉到谢昭询问的目光,他才回过神来:“知道了,这事我会办妥的。”
轻叹一声,裴邵南忽然伸手轻轻捏了下谢昭的脸,顺滑细腻的触感让他没忍住勾起唇角,生出逗弄的心思:“谢昭,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真的是越长大越不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