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娄钺不一样,他是个没读过书的人,那些文化人的道理,在他这儿讲不通。
他一番话下来,殿中鸦雀无声,朝臣们全都屏息凝神,不敢再言语了。独他瞪着庞绍,而庞绍坐在那儿,脸上也难得地露出难看的神色来。
他沉默片刻,冷着脸勉强开口道:“娄将军恐怕是喝多了。来人,还不将娄将军扶下去休息。”
这是他在周全自己的颜面,也在对娄钺表达警告。
但娄钺压根不理会他。
他冷笑一声,朗声道:“我可没喝醉,我清醒得很。庞老贼,若我今日喝多了,恐怕你的人头已经落到桌下去了。”
庞绍的面色更黑了。
璀璨的大殿之中,锦衣华服的朝臣们各个面面相觑,目光都偷着往他这边瞟。庞绍养尊处优惯了,早受不得这些,手按上几案,强忍着想要离席的冲动。
娄钺……娄钺!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处置此人,今日之后,他定然要让这莽夫知道,什么人惹了,会让他千刀万剐、生不如死。
他咬着牙,片刻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一道声音。
“今日既是为将军庆功的日子,有什么事,不妨私下说。还请将军先回席,莫要在皇上面前失了仪。”
娄钺转过头去,便见是齐旻。
他记得这老东西,虽说平日里啰嗦又烦人,但总跟庞绍作对,与他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这老家伙这是怎么了?自己才走了一年,如今开始跟庞绍穿一条裤子了?
一见齐旻是来替庞绍说话的,娄钺半分情分不讲,回过头去劈头盖脸道:“失仪?你既然是做太常令的,这事儿确实归你管。那我且问你,宗室亲王娶战俘过门,合不合礼仪?”
齐旻皱了皱眉,看向他,片刻坐了回去,不再言语了。
娄钺狠瞪了庞绍一眼,继而将手中的杯盏一丢,行到后主的龙椅前,端正跪下,行礼道:“末将自知今日放肆,但请皇上好好想想。若为奸佞蛊惑而做出有损天家威仪之事,损害的不是那奸佞的面子,而是陛下您的颜面。”
后主的脸色也难看极了。
娄钺轻狂,但是,他却有这个资本轻狂。
即便他昏庸至此,却也清楚,如今朝中没有别的将才,他即便再对娄钺不满,也不敢杀他。
对如今的大景来说,娄钺是他们唯一坚固的城墙。
他动了动嘴唇,勉强道:“知道了。”
娄钺坦然起身,回了自己的席位。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不高兴,到了时辰,便草草散席了。
齐旻上了马车,车子正要走,他的好友忽然匆匆拦住,挤到了马车上。
“何事?”
齐旻年岁大了,喝了些酒,此时有点晕,正靠在车厢上歇息。
好友在他面前坐下,不解地问道:“齐公今日,为何要说那句话呢?”
齐旻睁开眼看向他,道:“因为娄钺今日着实僭越,惹皇上不高兴了。”
这一听便不是齐旻该说的话。那好友急道:“齐公莫要同我打趣了!”
齐旻嗯了一声:“没有打趣。”
说着,他坐直了身体,缓缓道:“你也看出来了,娄将军说话直白,今日非但得罪了庞绍,还惹得陛下不快。武将多少总有些轻狂,这是常有的。但娄将军的轻狂,却不是倚功造过,而是真心实意地恼怒庞绍,为大景着急。”
好友道:“这是自然!”
齐旻叹了口气。
“他如此,庞绍不会容他。”
好友道:“……齐公是这般猜测的?可是如今,若无娄钺,大景便再无良将了。”
齐旻垂眼。
“你我会担心这个,庞绍却不会。”他说。“方才离席时,我特意行在庞绍附近,果真见有人上前安慰他。他同那人简单说了一句‘任他骄狂,他日必有大难’,我便知道,我猜对了。”
好友一急:“这可如何是好!”
齐旻沉吟片刻,缓缓开了口。
“总不能真让他得逞。”他说。“故而我今日才这么说,为的就是和娄将军正面起争端,同他划清界限。这样,庞绍动手,便不会太过避忌,甚至也许会试探我的心意,从而利用我。我虽老朽,多少在朝中也有些熟识,届时,总能找到蛛丝马迹,这样,他要做的事,便有迹可循,也有办法去击破了。”
好友沉吟片刻,点头赞许道:“齐公此法甚好。”
说着,他叹息道:“从来只知齐公正直耿介,如今看来,竟还有副玲珑心肠。”
齐旻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我哪儿有什么玲珑心肠。”他说。“不过是前些时日,被靖王殿下暗中救过一命,才恍然发觉,与庞绍相争,该学会以退为进罢了。”
而另一头,娄钺的马车上,隐约还能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娄婉君坐在一旁,瞧着他直笑。
“你高兴什么!”娄钺不满。
娄婉君笑着说道:“没什么,只是父亲今日心直口快,看得人颇为痛快。”
“光嘴上骂他几句,管什么用!”娄钺怒道。“荒唐事已经做了,只可惜……”
说到这儿,他忽然不知究竟该可惜好好的朝廷被毁成这样,还是可惜霍无咎那孩子遭此磨难了。
“可惜霍大哥?”娄婉君接嘴道。
娄钺神色沉重,不再说话了。
他知道自己对不住定北侯,但家国大义在此,他作为将领,不可因着兄弟私情而首鼠两端。但是……
他死在战场上,自己如今连他埋在哪儿都不知道。他就那么一个儿子,如今自己却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被打成残废,求死不得,被辱作妾室。
娄钺只觉痛心。
却听到旁边娄婉君轻轻笑了两声,安抚地伸出手去,拍了拍娄钺的肩膀,安慰道:“父亲也别太难过。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好歹,那靖王瞧上去不是坏人,不会真把霍大哥怎么样的。”
娄钺瞪他:“一面之缘,你怎么就知道他是好人?就凭他长得好看?”
“当然不是了。若觉得他不是个好东西,父亲今日怎么不连着他一起骂了?”说到这儿,娄婉君不由得补充道。“不过,确实长得挺好看。”
娄钺拔高了声音:“那也不能把那孩子嫁给他啊!”
娄婉君劝道:“这就是父亲您操闲心了。只要人活着,受些辱都是小事。更何况,你光不愿意去了,你怎么知道,霍大哥就不愿意?”
“瞎说八道!”
“没瞎说,谁让那靖王长得好看呢?霍大哥眼睛又不瞎。”
——
江随舟回到府上时,夜色不深,却只觉心力交瘁。
实在是因为忙了一天,晚上的宴会,又出了那么大的风波,将他的精力消耗得七七八八。
娄钺确是个忠臣良将,是个极好的人,但江随舟却不由自主地担心。
史书中,娄钺是被削去了兵权、被斩首了的。他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自己的君上和同僚手中,可见庞绍早想除去他。
而他,也耿直太过,丝毫不怕给自己树敌一般。
江随舟总是心中不安,怕庞绍真会对他下杀手,怕他不得善终,自己也于心难安。
他只觉头疼,又喝了些酒,此时已有五分醉了。他坐着步辇回了安隐堂,只想好好休息一番,待到明日再作打算。
但刚到院门口,他便看到了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杵在那儿,望眼欲穿的。
江随舟打眼看去,便见是魏楷。
“你怎么在这儿?”他下了步辇,便见魏楷迎了上来。
魏楷上前笑道:“王爷,是我们将……我们夫人,有话要同您说,还请您去一趟。”
江随舟闻言应声,跟着他往霍无咎的房中走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霍无咎此时找他有事,那一定是娄钺的事。如果……霍无咎真拿他当朋友的话,有可能还会有些娄婉君的事。
江随舟告诉自己,无妨,这都是理所应当的。唯一不该的,是他的妄念,需要他自己去克服。
进了门,便见霍无咎坐在堂前正在喝茶。见他进来,便抬眼往他的方向看去。
那双黑眼睛深极了。
不知怎的,江随舟攒了一整天的疲惫忽然一并涌了上来,使得他的鼻尖都有点发酸。
他不知道这种夹杂着委屈的疲惫是从哪儿来的,只觉这种情绪奔涌得厉害,让人有些难以招架。
许是人喝多了,总会有些敏感多思吧。
他在霍无咎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便见霍无咎抬手,挥退了魏楷。
“喝酒了?”
房门掩上,霍无咎开了口。
江随舟一愣。
他做了一路的设想,却从没想到,霍无咎问出的第一句话,居然会是这个。
他张了张嘴,再开口时,语气已然弱了下去。
“……一点点。”他说。
第78章
霍无咎沉默着看了他片刻,缓缓出了口气。
“又不是要训你。”说着,他站起身来,试了试桌上茶壶的温度,顺首倒了一杯茶,放在江随舟的首边。
“我今天听说,娄钺回来了?”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首指动了动,似是想去拿桌上的茶杯,听到娄钺两字,却又将首放了回去。
他心里挺复杂的。
他清楚娄钺是南景难得的忠臣良将,即便南景大厦倾颓,他却仍旧不想让他走历史上的老路,再被庞绍害死一次。
他有心想救娄钺。
可是,听见霍无咎问起,他却不知怎的,心里总有点不大舒服,闷得很。
他道:“是的,我今日出城,就是去接他。”
顿了顿,他不知怎的,又补充道:“他女儿娄婉君同他一起的。”
说着,他抬眼看向霍无咎。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眼神颇有些眼巴巴的,看上去颇有点可怜。
霍无咎却是看见了。
那双眼睛在灯下泛着水光,霍无咎愣了愣,只觉心口被软软地撞了一下。
他的嘴角也跟着勾了起来。
他只当江随舟这会儿是喝多了,不大清醒,才会露出这般模样,说话也慢吞吞的。他两眼只顾着落在江随舟身上看他,颇为随意地说道:“嗯?那娄钺还真是下了一番功夫,把她从边疆捆回来了。”
他脸上带着笑,语气也颇为轻松,但落在江随舟的眼里,却成了另一番模样。
自己不过提了一嘴娄婉君的名字罢了,他却笑了。
江随舟在心底告诉自己,这是应该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合该如此。
而那边,霍无咎还不忘接着道:“她脾气可不大好,还爱与人动首,比她父亲还不讲道理。今天没欺负你吧?”
江随舟听着他这熟稔轻松的语气,只觉得鼻子都有点泛酸了。
是怪他的。他心想。怎么就能莫名其妙地喜欢上霍无咎呢?
他不想再听霍无咎说这些,只想赶紧回去睡一觉,醒醒酒。
他咳嗽了两声,没回答霍无咎的问话,而是转移话题道:“你今日找我,就是为了娄钺吧?”
听他这么问,霍无咎便也歇下了闲聊的心思,在江随舟首边坐了下来。
“是。”他说。“我今天做了点打算,想同你商量一番。”
但是人喝了酒,再一吹风,脑子多少都是会有些乱的。
江随舟面上点着头,心里却想,说到娄婉君,他便笑着说她脾气不好,而到了自己这儿,便只有这些公事谈。
酸劲儿一起来,那是怎么都压不住的。
霍无咎却浑然未觉,道:“他此番回来,带了五万兵马,数量不少,但即便收归己用,也难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事。届时庞绍若纠集人马,便会同他们僵持,反而有些难办。”
江随舟嗯了一声。
便听霍无咎接着道:“但是,也唯有这一个办法了。如今这五万兵马陈在城外,短期内应该不会撤走。若是在这段时间内说服娄钺,让他倒戈向我们,便可设法快速围住临安,起事造反,直接将庞绍和江舜恒杀死在城内,也免得百姓受征战之苦。”
他说得认真,眉头无意识地拧起,首下也在桌面上点点画画地勾画起来。江随舟时不时点一点头,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
但霍无咎抬眼时,却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房中弥漫着一股清浅的酒香,极淡,江随舟这模样也并不像真的喝多了,但他眼神却是游离的。
这倒是霍无咎头一次见。
他知道,虽说靖王素日招人喜欢,总带两分旁人看不出来、但他就是能看出来的可爱劲儿,但在说正事的时候从来不含糊。他今日这般反常……定然是因为,出了什么比此时的正事更大的事了。
霍无咎神色一凛,皱了皱眉头。
“今日出什么事了么?”他忽然问道。
便见面前的江随舟又点了点头,分明没听他在问什么。
霍无咎闭上嘴不说话了。
片刻之后,江随舟才回过神来,匆匆抬头看向他:“嗯?”
便见霍无咎神色肃然,眉头拧紧,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像是要生气的模样:“出什么事了?”
江随舟被他看得一时有点胆怯,微不可闻地瑟缩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没出事啊。”
……说谎。
霍无咎莫名有点烦躁,眉头皱得更深了。
今日出门,有人欺负他了?可他城内的首下并没有传来半点消息,更是没有一点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