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
周顺轻脚出现在门口。
林司衍按下心头的万千思绪,收了画,抬头看向周顺。
“大理寺传来口信,福来想见您一面。”
*
大理寺的牢狱仍是那样昏暗潮湿,林司衍随着小卒一直行到最里头。
小卒朝绑在木架上的人泼了一盆盐水,向林司衍行了个礼,便悄然告退了。
林司衍冷眼看着幽幽转醒的福来,慢慢道:“想通了?”
福来从枯草一般的乱发中看清了来人后,发出了“呵呵”的两声怪异笑声,脸部的动作牵动了上面纵横的伤口,刚结好的痂又裂了开来,里头暗色的血液顺着伤疤流了出来,看着分外的恐怖。
福来没有回答林司衍的话,反而奇怪地问:“咱家听说,皇上近来越发地宠你,都快赶上唐明皇君王不早朝了?”
福来的嗓子不知被什么弄坏了,声音拖拉着,犹如卡着钝刀发出来的一般,听着异常怪异。
“你命不久矣,托人来让我见你一面,要说的就是这个?”林司衍神色冷漠,语气淡淡道。
“呵呵,自然不是,咱家只是觉得可笑。”
林司衍冷眼看着,没有搭话,福来等了半天也没见林司衍问他,只得自己接下去说。
“咱家觉得你可笑,你林司衍心心念念着为父报仇,杀尽了背信、陷害你林家的人,可却一直对着罪魁祸首展颜欢笑,承欢榻下,哈哈哈,林司衍,你说你可不可笑?”
福来似乎是牵扯到伤口了,又咳了几声,“你说,你那在棺材板里的父亲,要是知道他有你这么一个‘好儿子’,会不会气得连那棺材板都盖不住?”
林司衍隐在袖中的拳头猛然紧握,脑中那盘旋已久的模糊猜测左冲右突,却又始终找不到一个清晰的真相,心中焦虑狂躁之感顷刻而起,却又被林司衍强行按捺了下去,林司衍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福来幽幽地重复了一遍,而后笑道:“真是可怜!林司衍,你不会真以为单凭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和詹槟等人的袖手旁观,就能将你林家压得毫无反抗之力吧?如果是这样,那真不知道你是太高看了何劲、苏格这些人,还是太低看了你爹!”
福来说的话虽然刺耳,却如一道惊雷,将林司衍给震醒了。
是啊,他父亲是谁?
他父亲是才德皆盖一国的国士!是位居相位二十载,无人能撼动的林相!
他父亲年少成名,未及弱冠,出使大燕,凭着一张巧舌,促使天启与大燕联姻,让燕王将爱女下嫁当时四面楚歌的先帝,并发兵支援;弱冠之时,临危受命,儒生身份,却能披战袍,胯战马,号令百万雄师,将入侵的匈奴逼得退避三舍,三年不敢再犯。
千般万般的苦难,他父亲都闯过来了,再难难不过国亡,他父亲既然能在天启将亡的时候力挽狂澜,一张巧舌,一支长枪,挑起将倾的帝都,如何在面对欲加之罪时,就束手无策了?
他父亲心系天启,却也爱骨肉亲族,怎么会就此束手就擒?
除非——
林司衍心中一寒,除非,他父亲知道身后有人推波助澜,知道林家不得不亡!
所有的猜想都指向一处,周身的血液叫嚣着沸腾起来,心口却一寸寸地凉了下去,林司衍将拳头捏地死死的。
“若身后无那人指示,何人敢与位高权重的林相作对?你爹虽然不支持那人做皇帝,却也不代表不会辅佐那人,那人于混乱之中登基,手段了得,地位却不稳,比起杀你爹来立威,笼络你爹,岂不更好?可那人偏偏宁愿冒着家国大乱的风险,还是要杀你爹,哈哈,林司衍,你知道那人为何一定要灭你林家满门吗?”
福来看着林司衍绷紧的下颚,欢快地笑了两声,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强烈的报复快感让他双目赤红,“因为元惠皇后,就是因为你爹才被赐死的!”
第151章
“哈哈!天道好轮回!你爹早该死了!他不知廉耻!背信弃义!狡诈虚伪!还恬不知耻地勾引有妇之夫!他和武帝狼狈为奸,致使大燕血流成河,大燕无数怨灵都在地下等着他呢!他早该下去赔罪了!”
武帝,即先帝齐璋。
“放肆!我父亲岂容你污蔑!”林司衍眼神一寒,喝道。
“污蔑?”福来冷笑一声,“你是在指咱家污蔑他害死元惠皇后,还是指咱家污蔑他使大燕血流成河,或者是,指咱家污蔑他勾引有妇之夫?”
“林司衍,你知道你爹勾引的那个有妇之夫是谁吗?”福来盯着林司衍,干涸的嘴唇一开一合,嘴里鲜红的舌头若隐若现,如吐着信子的毒蛇,“那有妇之夫,就是先帝!”
“不可能!”
林司衍后退了两步,脸色煞白。
他父亲,与先帝……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似乎是知道林司衍心中所想一般,福来嘲弄一笑,眼神愈发得狠毒,“如果咱家没记错的话,你在藏书阁待过吧?历来帝王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记载在起居注当中,任何人不得更改销毁,但是永历十年六月,元惠皇后被赐死,那么大的一件事,起居注上却只有寥寥几笔,语焉不详,你不觉得奇怪吗?”
“在那之前,你父亲恰好被召入宫中,便没再回去了,说是领旨赶往西北抗敌。呵!真可笑!那时候天启已经安定下来了,杰出的武将那么多,为何非得派你父亲一个文臣去带兵?况且还走得那么匆忙,连回府一趟告别都来不及,哦,对了,那年你还没出世吧?不知道有没有听你母亲说过这事?哈哈,可是,你知道你爹那时真正在哪吗?”
“——他在避暑山庄,在那个你与皇上待过的避暑山庄疗伤,与、武、帝、在、一、起!”
外头突然雷声大作,震耳的响声似乎要将天地劈开。
“他们在那,朝夕相处了一年!”
伴着一声巨大的“轰隆”雷响,福来吼出最后一句话。
林司衍手脚冰凉,如同坠在了冰窟之中,面前福来狰狞的脸庞在他眼里都变得有些扭曲了。
他想劝说自己,福来说的都是假的,福来是想报复自己,可是他与福来无冤无仇,福来自从第一眼见到他,便带着了这份敌意,那……是与父亲有仇?
但父亲无论待谁,都含着三分笑意,更不会随意为难下人,且福来是燕长公主身边的大太监,与父亲根本没有什么机会接触,谈何结怨?
所有劝说的理由都过于脆弱,经不起一点推敲。
他曾听祖母说过,大哥、二哥和小妹出生时,父亲无论有多忙,都会赶回家中陪着母亲生产,唯独他出世时,父亲不在身边。
他那时不高兴,以为自己不受父亲重视,追着问父亲去了哪儿。
祖母说,父亲在西北领兵……
祖母说,那时给父亲寄去了那么多信,父亲却一封也不回……
祖母说,父亲那场仗打完后,身体都亏损了……
祖母说……
外头的雨终于落了下来,劈里啪啦的,听着声音,雨势应当不小,敲在外头的石板地上,也仿佛敲在了林司衍的心头,敲得他凌乱狼狈。
林司衍的拳头捏地死死的,指甲深深陷进了掌肉中也没发觉。
“你要是还不相信,为什么不去问问喜来?问问他,永历十年六月,坤宁宫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问他,当年元惠皇后毒害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不是,不会是他父亲!
他父亲洁身自好,与母亲恩爱不疑,怎么会与先帝有瓜葛!
他不信!
眼见为实,除非证据摆在他面前!
林司衍抿紧了唇,脚步略显凌乱地退了出来,一旁的小卒看他脸色不对劲,犹豫地上来,小卒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林司衍冷声打断。
“杀了。”
林司衍脸色冷凝,瞥了小卒一眼,寒声抛下一句话。
身后,福来像是癫狂了一般,呵呵地放声笑着。
“哈哈,林司衍,咱家在下面等着你,等着你!哈哈哈!”
领命来的狱卒厌恶地看了一眼福来,喝道:“闭嘴!发什么疯!死到临头了还笑地出口!”
福来像是没有看见狱卒手中的大刀一样,笑声愈加地大了起来。
浑浊的眼睛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清明了起来,从前的种种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清晰如昨日。
“小福子,你说那天启的新帝长什么样啊?是不是跟来使的那个……额,叫什么……林什么来着?”穿着火红宫裙的娇俏少女托着腮想了一会儿,还是记不起来,便问一旁自小服侍自己的侍从。
“公主,那位来使大人叫林湛。”一旁站着的青衣侍从无奈,好脾气道。
“哦,对,叫林湛!你说天启的新帝是不是跟那个叫林湛的人一样好看啊?”
“奴才听说,天启的新帝生得英气逼人,相貌应当是很好的。”
“那便好,本公主可不想嫁一个丑八怪!”少女吐了吐舌头,眼中灵动,带着点点期待。
……
“福来,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策儿都出生一个月了,也没见他来坤宁宫几次。”顶着凤冠的貌美女子看着摇篮里的婴儿,面带愁容道。
“娘娘,陛下毕竟是皇帝,日理万机,许是抽不出身来您这儿。”
“可是父皇也是皇帝啊,他怎么就能时常去母后那儿呢?”
“这……许是陛下近来忙吧,您看,陛下这一个月来除了您这儿,也没去其他宫里呀!”
“算了!”貌美女子叹了口气,又问道,“陛下现在在哪里?”
“还在御书房。”
“他没时间来本宫这儿,那本宫就去他那吧!”
“娘娘!”穿着紫红色宦官服的太监阻止道,“陛下在跟林相商讨国事呢,您不妨再等等去。”
“阿湛?”貌美女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高兴道,“正好,你快去看看他们什么时候商讨完,我还得请阿湛做策儿的太傅呢!”
……
“娘娘,您的手怎么出血了?”
“福来,大燕没了……他骗我……”
“娘娘,您说的是谁?”
“林湛!林湛他骗我!他们一直都在骗我!利用我!哈哈哈……他们当初看中的不过是我这个长公主的身份,他们看中的是大燕的军队!”穿着大红宫装的女子扑倒在地上,发髻凌乱,“什么知己!什么君子!全都是骗人的!”
……
“娘娘,奴才终于可以来陪您了。”
随着一声刀入皮肉的闷响,刺耳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布满暗色血迹的墙面上又添了一道鲜艳的血液。
第152章
伴着贯耳的雷声,磅礴的大雨倾盆而下,气势汹汹,声势骇人,似是要将盛京冲成一片汪洋。
雨点密密集集,冲刷在石板路上,溅起无数水花。
大街上空荡荡的,行人早已躲进了自家中,或有农夫发愁,不知田地里的瓜果经这一场暴雨会如何。
突然,几道马蹄声由远而近,模糊的身影逐渐出现在雨幕中,仔细一看,皆是穿戴着简单的黑色蓑衣斗笠,为首的人容貌甚好,眉目间却带着几分寒意,将那锦绣般的容貌衬得有些锐利,不可直视。马蹄声密集,不知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冒着这暴雨前行。
南城繁华街边,一处宅子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头踹开了,守门的仆从被响声惊醒,睡眼惺忪之中瞧见几个黑衣人闯入。
“你们是谁?竟敢擅闯宅子?”
没等那仆从叫嚣完,便被一黑衣人徒手劈晕了。
另一个仆从见这来势汹汹的架势,慌忙跑进住宅通报。
……
喜来本是已经入睡了的,却被门外的一通砸门声给吵醒了。他面色不善地打开门,正想斥责下人莽撞,那下人却抢他一步开口了,声音慌张颤抖,“公公,不好了……”。
那下人说的话颠三倒四的,喜来却是听明白了,他脸色一变,匆匆披上一件外衣,便往前厅走去。
等喜来走到前厅,里头已经乌泱泱的,跪满了一地的人,然而整个大厅却静得落针可闻。
喜来放眼看过去,首位上坐着一个面容冷峻的人,那人身姿冷清,墨发红衣,黑色的夜服湿了少许,透着一圈圈暗色,穿在那人身上却不显半分狼狈。
那红衣,喜来认得,是历代御前总管的专属宦服,他也曾穿过,只是如今看来,远不如这人穿得锐利逼人;那人,喜来也认得,是曾经敛着眉目,即便被他无辜训斥了也不见反驳一声的人。
喜来挤开跪在地上的一干仆从,走上前去,这时才发现前面横倒着一个断了臂,不知是死是活的仆从。他先前只顾着看林司衍,走近了,才发现林司衍两侧边站着四五个如守门神一般的黑衣人,个个身强体壮。
喜来粗粗扫过去,他只模糊识得其中的一两个人,若他没猜错的话,这几人都是锦衣卫!
喜来心中惊讶,面上却不显,也不知林司衍何时与锦衣卫有关系了,竟然能叫得动他们……
“伯伯……”
喜来低头朝声源处望去,这才发现他的侄子、侄媳跪在最前面,两股战战,见到他来了,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膝行着爬过来,躲在他的后面,扯着他的衣角叫他。
喜来心中忍不住叹气,他一个大字不识的阉人都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他这侄儿是个读书人,却全无半点文人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