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硬要说还有哪里仍然未脱稚气,带着少年模样,大概就只有仍存几分圆钝感的五官,和光洁漂亮的额头了。
少年人本该是神采飞扬、顾盼神飞的,也该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此刻却倔强的咬着下唇、紧闭着眼,尽管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羞耻的涨红着脸,却始终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裴昭珩垂目看他良久,才弯腰俯下身去,吻了吻他带着水渍的眼角,理了理贺顾凌乱的额发,最后才在他耳畔温声低语道:“子环,别哭。”
“……”
灯火跳动,人影缱绻。
这一夜具体是怎么过去的,贺顾拒绝回忆,因为实在过于羞耻,虽说三殿下已然足够耐心,他几乎有着常人不能理解的非人忍耐力,温柔的无可指摘,但真要说一晚上过去了,第二日便不会有任何感觉,那都是骗鬼的,第二天贺顾刚一睁开眼睛,就几乎感觉腰都快要散架了。
他愣怔了一会,半晌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躺在致芳斋偏厅的小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而且虽然痛感仍在……
但身上干净清爽,和昨夜那种粘腻……咳,的感觉截然不同,似乎……是已有人给他清理过了。
贺小侯爷回过神来,脸上顿时"噌"的一下涨得一片通红,他掀开毯子看了一眼……
……还好是穿了衣裳的。
只是举目四望,书房里也一个人都没有,三殿下呢?
贺顾找了鞋袜穿上,正想站起身来,出去找下人问问,然而刚一站起来,下半身发力,某个不可言说之处便传来一股撕裂般的巨痛,贺顾猝不及防之下嘴唇骤然白了,一个没站稳顿时“咣”的一声摔回了榻上。
这一下摔得不清,下半身简直都摔得不是他的了,人都几乎给摔傻了,痛的额头上瞬间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
贺顾紧咬着牙关,拽着毯子正准备先缓缓,却忽然听见院子外面传来了两人的交谈声。
一个是三殿下,另一个,听着竟然有点……像陛下身边的王内官?
“这……虽说王爷和驸马爷亲厚,但陛下的旨意毕竟是传给驸马爷的,驸马若是不亲自领旨,恐怕……”
王忠禄的声音十分为难。
“驸马昨夜受了风寒,一时半刻起不得身,本王今日暂且代他领过,回头自会入宫和父皇禀明,解释缘由。”
这是三殿下的声音。
“可……这……”
贺顾听到此处,基本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没想到这当口皇帝竟然叫王公公给他传旨来了,想必多半是和调任拔用之事有关,便还是憋足了劲儿站起身来,扶着桌案,门框走到了门边,打开门道:“我没事,还请公公宣旨吧。”
门被打开,王忠禄愣了愣,看见贺顾果然只着中衣,嘴唇一片苍白,似乎真的病了,语气也不由得软了三分,躬身行了个礼,道:“本不该在小侯爷病着时来打扰,只是陛下的确是今日晨起,才叫老奴来传这口谕,说想见您一面,叫您入宫去呢。”
贺顾怔了怔。
若只是拔用调任,其实一封兵部文书便已足够,皇帝亲自叫人传旨已经很不必,眼下竟然还要见他……
裴昭珩方才其实已然听见贺顾在屋里“咚”的一声,仿佛跌了一跤,此刻见他出来,果然是脸色苍白,心中既内疚又心疼,哪里忍心让他此刻就匆忙进宫去?
裴昭珩道:“父皇有何吩咐,不若本王随公公入宫,回头再转达给驸马,今日他……”
贺顾却在王忠禄看不见的角落,不动声色的拽了拽裴昭珩的衣袖,这才微微笑了笑,道:“还请内官稍待片刻,我今日起的晚了,更衣洗漱好就来。”
王忠禄见他爽快应了,便索性当作方才没看见恪王殿下拦阻,连连点头,笑道:“好,那老奴便且在这等着,小侯爷快去吧。”
征野也在院门口,见此情形连忙叫下人去打了水,准备妥当衣衫给贺顾洗漱收拾。
王忠禄是皇帝身边的人,贺顾自然也不好让他久等,是以尽管身上还疼着,仍然咬牙三下五除二换好了衣裳,出了门来。
临走前贺顾见三殿下有跟着一同入宫的意思,便又不露声色的拦了他,没让他一起跟着来。
关心则乱,他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他若是作为一个姐夫,辅佐三殿下左右,皇帝乐见其成;可他若成了一个能影响三殿下的判断、决择、乃至情感、冷静的存在,如今这位陛下何其敏锐?一旦叫他发觉,恐怕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和陈皇后可不一样。
皇后娘娘即便如今愿意帮着三殿下,可那也只是因为,如今只要是三殿下想做的事,娘娘便不会反对,说到底,她不过全是为了三殿下过得顺意快活罢了,只要儿子开心,她便也开心。
可是皇帝不一样,即便贺顾猜不出也琢磨不透他的所思所想,可只是重生后的这一世,观他诸般作为,胸中揣着的显然从来都不是一点点的儿女情爱,也远不是纯粹的父子情怀。
陈皇后对皇帝来说或许是重要的,可却也远远不是最重要的。
三殿下亦如是。
和陛下心中最紧要的事一相比,贺顾不敢去赌,倘若他触及了皇帝心中最后的那根红线,会不会被他如同清理草芥上多余的蚂蚱那样,清理的干干净净。
这样的道理,如今的三殿下是个货真价实的毛头小子,他未必想得到,顾及得到,可贺顾却不能不考虑。
要上车马前,王内官状似无意的笑了笑道:“三王爷与驸马真是投缘,这都搬出了公主府半年了,还回府来与驸马爷彻夜促膝长谈,真可谓是知己呢。”
贺顾正要上马,闻言动作顿了顿,笑道:“王爷身份尊贵,学识渊博精深,何等好风流?我只是个粗人,不过浑读过几本书,随便翻翻看罢了,才疏学浅,岂敢自诩为王爷的知己?内官可莫折煞我了。”
顿了顿,又笑道:“昨日王爷到公主府来,也不过是因着以前住在府中那会,落了本书在书房里,我俩半夜翻了一会柜子,始终没找到,倒是我一个不甚,受了些凉,今天才这副模样,叫内官见笑了。”
王忠禄点头,道:“原来如此。”
贺顾想起一事,道:“只是我毕竟病了,这样入宫,会不会过了病气给陛下?”
王忠禄道:“无妨,一会驸马爷且在殿外等着,老奴去问问陛下,倘若陛下说不见,那再作罢不迟。”
贺顾闻言,有些意外,毕竟皇帝龙体安泰大过天,往日里要是有谁得了风寒,还想见皇帝,王忠禄恐怕就要第一个拦在前面,怎么今日反倒是不讲究起来了?
只是他毕竟是皇帝的贴身内侍,又是这样高的品级,贺顾也不敢质疑,也只能乖乖的跟着去了。
……还好今日王公公来接他的是一副车马,车里也有软垫,不怎么颠簸,否则他今日恐怕就要这样交代在入宫的路上了。
王忠禄之所以会如此,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今日他出宫传旨,陛下就吩咐过了,今日必须把驸马宣进宫来,不可耽误。
否则三王爷刚一说驸马风寒了,他定然就不会再强求,直接回宫给陛下复命去了。
倒是贺顾下了车马后,在去揽政殿的路上,见了几个道士打扮的人被宫人领着离去,有些惊讶。
他明显十分好奇,但王忠禄见了,却也始终视若不见,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等到了地方,贺顾在揽政殿门口稍待了片刻,初秋阳光虽然不比盛夏毒辣,可他屁股疼着,却也不大好受。
还好王公公很快回来了,说陛下仍要见他。贺顾心中有些惊讶,究竟是什么事,皇帝明知他“得了”风寒,竟然还要坚持见他。
入了揽政殿去,果然这次御座上和他跪着的地方隔了一层屏风,像是刚才王忠禄叫人布置,隔开他和皇帝,以免过了病气的,倒也细心,等宫人合上殿门离去,贺顾才跪下叩了个头,道:“臣贺顾,叩见陛下。”
贺顾看不见人,只听见皇帝在御座上“嗯”了一声,道:“听闻顾儿病了,可严重吗?”
贺顾道:“谢陛下挂怀,只是风寒罢了,没几日就好了,并不要紧。”
皇帝道:“朕听忠禄说,今日瞧见你脚步虚浮、脸色苍白的,你是习武的人,平日也都生龙活虎,身子一向好,可见病的不轻,年轻时得了病可不要小瞧,需得好好养着,别等了落下了病灶,以后老了才知道后……咳咳……知道后悔。”
贺顾微微一怔,抬头去看御座的方向,忍不住道:“陛下,您……”
皇帝道:“朕没事,只是嗓子有些干罢了。”
然而语罢没多久,便又咳咳的咳了起来,这次咳得颇为急促,尽管皇帝显然有意压制,却仍然足足咳了半晌,贺顾听见那边传来皇帝开合什么木匣子的声音,又听他咽了口水,过了一会皇帝才终于不再继续咳嗽,缓过劲儿来了。
贺顾心中顿时有些惊疑不定。
上一世皇帝驾崩时,他在京外,太子只说君父是天寿不永,有了病灶难以医治,这才去了,难道……难道便是因着这咳症么?
再联想到方才皇帝似乎吃了什么东西,和那几个出宫去的道士,贺顾心中不由得愈发肯定了——
陛下难不成叫了道士入宫炼丹,在吃什么虎狼药续寿延年不成?
他不由微微有些色变——
道家炼制的这些个丹药,虽也有可暂时振续精神的,但人的身子精力有限,吃这样掏空身子底子的丹药,早晚有一日是要受其所害的。
虽说有的人不知道,可是贺顾也是亲眼看过京中那些王孙公子,纨绔子弟吸食某某散、某某方一类的所谓灵丹妙药,以求在妓馆勾栏里争个高下,他们也都说那是找得道高人求来的丹方,可最后马上风死了的也有、整日面黄肌瘦,年方二十来岁就搞的如同五六十一样苍黄的也有……
可见不是什么好玩意。
贺顾正不知该如何劝劝皇帝,却听皇帝道:“此次拔用,朕想调你去昆穹山下的一处小营,做个粮饷兵马使。”
贺顾一怔。
昆穹山下……一处小营?
那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
粮饷兵马使……
那还真巧了,上辈子是粮饷兵马使,这辈子又是粮饷兵马使……
贺顾道:“臣愿遵从陛下吩咐。”
皇帝道:“朕之所以叫你入宫,除了另有一事交代给你以外,也是想私下里亲自和你解释,怕你多心。”
“朕并非有意磋磨于你,才让你去干这样的差事,只是如今未到时候,顾儿还需替朕、也替朕的珩儿,受些委屈,还望你能体恤朕的难处。”
皇帝叹了口气。
“你如今年纪还轻,虽然出身将门,毕竟没受过什么历练,这些事朕原不该压在你肩上,只是如今……如今,朕却还是想信任你一回,还望你切莫叫朕的希望落了空。”
贺顾闻言,不由得怔住了,皇帝这番话,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
然而更叫人意外的还在后面。
皇帝唤道:“斋儿。”
门外传来小内官一声应是,很快斋儿便抱着一个长长的匣子进了殿来,交给了贺顾。
斋儿又带上门出去了,皇帝道:“这件东西,朕今日便将它交给你。”
贺顾看着这匣子的形状,心头微微一动,他喉结滚了滚,打开匣子,便见一柄通体紫金铸就、形制端正古朴,剑柄纹路精致,剑鞘上刻着两个字的长剑。
定睛一看,那两个字竟然刻的是——
御临。
第85章
贺顾一见到这两个字,心中瞬时惊涛骇浪,不是他要多想,实在是这把剑无法不让人多想。
御临剑剑如其名,御临剑出便如天子亲临,太祖年间,山河尚未稳固之时,天子曾暂时将其赐予心腹能臣,以作先斩后奏、便宜行事之凭据,只要见了这把剑,执剑者所为便是天命圣意,倘若有人胆敢违逆,那便是大逆不道,该要落脑袋的。
虽然太祖、高祖年间过去以后,世道逐渐太平安乐,这柄剑也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再不复当年那样一剑出鞘,山河动荡的声势风光了,可御临剑的名头却仍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皇帝竟把这柄剑赐给了他,此举实在是意味深长,无法叫人不多想,贺顾捧着那个匣子,心跳快的如擂鼓——
陛下这是不是就几乎……已然是在明示,他有意传位于三殿下了?
毕竟贺顾如今,几乎就差把恪王党这三个大字写在脑门上了,无论是在旁人眼中,他和恪王殿下的“知交情谊”、还是依托着“长公主”的那一层郎舅关系,他与恪王殿下,两人俨然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再牢固不过的盟友关系,皇帝如今向他施恩,便相当于是在昭示对三殿下的爱重,这柄剑赐给他,也便相当于是赐给了三殿下。
可陛下为何会这样信重于他?说到底,如今的他也不过只是个将将十八岁的少年人,涉世未深、更没什么有分量的筹码,唯一一点好处大概就是实在知根知底,不会成为那个浓眉大眼却叛变了的,可这等恩遇却真是有些重了,若非贺顾躯壳里已然换了个活过一回的灵魂,而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这样骤然得了天子重托,岂能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于是更加对其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么?
皇帝却没有说话,半晌,贺顾才听他在御座之上长长叹了一口气,低低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顾儿……你明白朕的苦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