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往日,二王爷这样当着一群文人大喇喇的说什么“手无缚鸡之力”定然又要惹来一顿口诛笔伐、鸡飞狗跳的不得安宁,只是如今英鸾殿里这情形,却再也没有人有心思同他计较这些了。
毕竟是除夕宫宴,除了三位深受天子器重的议政阁大臣,有幸被邀请来赴宴的,多是与皇家沾点亲、带点故的王公贵戚,偶有几个有差事职司的,也多是文臣,这些人何曾想过,一场本该彰显着皇帝器重与青睐的除夕宫宴,竟会发展成如今这样,十有九个都早已经慌了神,刀柄都不曾摸过几次的人,听见这不要命的二王爷,说什么要豁出命来杀出去,不吓得两股战战已然很是不错了,自然是躲得远远的,低头埋首恨不得假装自己不存在,更别提什么主动请缨一同前往了。
龚昀摇头道:“王爷还没有搞清楚吗?眼下的问题,不是如何出去搬救兵,而是救兵压根就不知在何处,洛陵大营断断是去不得的,不是老臣危言耸听,王爷若是真的一定要去,或许都不必等人到洛陵,路上便多半要出差错。”
裴昭临道:“可是不去洛陵,又能去哪?!承河那么大老远的,杨问秉又把所有的精骑都带去了布丹草原上,眼下承河那边都是些老弱病残,不堪大用,除了赌一把去洛陵找我舅舅,咱们再也没别的选择了!”
王庭和沉默了一会,忽然道:“不必去承河,京城距离昆穹山,岂不比承河近得多?老臣倒是想起……昆穹山或有一人,能解眼下京中困局。”
裴昭临微微一怔,道:“王大人是说昆穹山营地?”
余亦承捋了捋雪白的胡须,想了一会,问道:“敦睦兄是说……昆穹山的主将周振飞?要从昆穹山调动兵马往京,的确比承河近得多,只是若我记得不错,他一向只管后方粮草押运,这……勤王救驾,此人是否可堪重任?”
龚昀摇了摇头,道:“恐怕不成,周振飞其人,老臣也见过,恕老臣直言……他怕是……他怕是没有这份胆魄啊。”
正此刻,边上一直一言不发,神色淡淡看着众人商谈的恪王殿下,却忽然开口道:“他会有的。”
裴昭珩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俱都微微一怔,转头看着他。
龚昀道:“如今京中这样情形,恐怕周将军也要顾着明哲保身,未必肯立刻发兵往京的,这……三王爷此言又是何意,难不成王爷有什么办法,一定能说的动他不成?”
其实龚昀话里虽未言明,众人却都心知肚明,眼下京中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以后是谁登上皇位还未见分晓,倘若太子这奋力一搏真的博赢了,周振飞今日发兵往京是勤王护驾,到那时候就是私动兵马,谋逆犯上,这风险他愿不愿承担可实在难说,毕竟便是连他们几个老东西自己,都心里打鼓,不知道这一关能不能顺利过去。
其实若真只为自保,太子虽要防着他们折腾、故意饿着不给饭吃,却大概也不会真的危及到他们的性命,毕竟新君登基、屠戮旧臣,这对他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只要蹲在这英鸾殿,等个分晓,若是太子此事谋得成了,反正都是裴家的人,日后认了新君,纳头便拜,且做他两朝朝老臣也便罢了,若是不成,那边还该干什么干什么,日后也不妨碍他们认将来的新君。
何况以前他们几个议政阁大臣,虽然一直碍于陛下的情绪不敢表态,心中却也是拥立正统,认为太子继位天经地义的。
可谁又知道,太子殿下会忽然脑子坏了,来这么一下子呢。
这下他便是本该名正言顺,也不再名正言顺了,若是成了还好,若是不成,这般忤逆之举,陛下便是不废他这个储君,都说不过去了……
坏就坏在他们又好死不死的与二王爷、三王爷一同困在了这英鸾殿里。
眼下就是想装傻也不成,必须表个态度,否则便是默许太子谋逆,他们也成了心中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万一太子不成,日后新君登基清算之时,定然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
这艘船已是不上也不行了。
龚昀和余亦承二人越想越觉得嘴里一阵发苦,看着那边垂首不言、低眸敛目的王庭和,尽管干了这么多年的仗,这一刻却也是真的没忍住,有几分心有戚戚、同病相怜起来。
裴昭珩答道:“本王有一人,可说得动周振飞发兵救驾。”
他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俱都愣住了,龚昀与余亦承更是对视一眼,目中难掩吃惊,裴昭临急急道:“是谁?”
裴昭珩侧头稍稍示意,他身后那原本跟着他的两个近卫,其中之一走了出来,一掸衣袍单膝跪下,道:“小人周羽飞,见过二王爷,各位大人。”
余亦承捋了捋胡须,道:“周羽飞?你难不成是……”
裴昭珩道:“他是周将军的同母胞弟,或许周将军会听自己亲弟弟相劝。”
这下众人都有些吃惊,那些心中一直悬着、七上八下,生怕二王爷要逮他们出去挡刀的,更是面露喜色。
裴昭临喜道:“三弟你怎么不早说!既如此,就让他与我一同出去!”
又对周羽飞道:“我看你身上是有功夫的,也有点面熟,以前是不是在十二卫呆过?”
周羽飞道:“小人曾在陛下身边做过亲卫。”
这下有了靠谱的帮手,救兵也有了着落,裴昭临立时一扫之前脸上阴霾,喜道:“好!那就……”
他不曾说完,余老大人却在边上摇了摇头,道:“不妥,即便如此,王爷也决不可亲去,此事危险太过,老臣不能看着殿下如此犯险。”
裴昭珩道:“余大人所言不错,此事还是让仙成一人独往吧。”
裴昭临一怔,继而挑眉不可置信道:“什么?一人?!”
周羽飞道:“不错,此事小人一人便可去办,一人独行,行迹也好掩藏,更好混出宫去,人多了反而不便,且此事危险,二王爷身份贵重,不该担这样的危险,还是留在英鸾殿等候吧。”
裴昭临皱眉道:“可是你一个人……”
裴昭珩道:“二哥不必担心,此事便交由他去办吧。”
周羽飞毕竟是恪王的人,裴昭临就算心里觉得不踏实,也的确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闭口不言了。
龚昀见状,颔首道:“三殿下的办法,的确是眼下最为妥善的办法,只是这法子毕竟还是冒险,且是成是败,就全牵系在周侍卫的身上了,你……”
周羽飞道:“小人省得,此事生死攸关,这些日子王爷也都叮嘱过了,各位大人、王爷,尽管放心,只要周羽飞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就算爬也爬去昆穹山,把我哥哥请来。”
“一息尚存,决不辱命。”
他此言一出,王、龚、余脸上俱都是肃然,龚昀道:“既然如此,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安危,这英鸾殿里一干人等、男女老少,便都托付与周侍卫之手了。”
周羽飞沉声应是,不再多言。
余亦承掩拳咳了一声,低声道:“可殿里关的这样严实,周侍卫又该怎么出去,什么时候走?”
裴昭珩道:“等到子时,他自有办法。”
一直沉默不言的王庭和王老大人却忽然抬头看着周羽飞,道:“周侍卫,你可有十成的把握,一定能说得动你兄长发兵救驾?”
周羽飞被他问的微微一怔,道:“十成……这却没有,兄长他……”
王庭和道:“那有几成?”
周羽飞犹疑了片刻,道:“恐怕……只有六成。”
裴昭临见状,忍不住发牢骚道:“都什么时候了,王大人还问什么把握不把握的,就算只有一成把握,如今咱们也不得不干,问这么多又有什么用?”
王庭和却并不理他,只看着周羽飞,道:“既然如此,我这里有一件东西,你若能活着到阳溪,便把它交给一个人。”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什,递了过去。
周羽飞接过东西,有些茫然,道:“这,大人要我把它交给谁?”
王庭和道:“一个叫燕迟的人。”
周羽飞道:“他在哪?”
王庭和道:“你不必去找他,你只要带着这件东西到了阳溪,他自会去见你,你可明白了吗?”
周羽飞有些似懂非懂,但还是答道:“这……是,小人省得了。”
裴昭珩本来一直面色淡淡,旁人也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起伏神色,可直到此刻,见了王庭和把那物什交给周羽飞,他脸上那层原本无波无澜的壳子,却忽然生了一道裂痕。
刚才王老大人的模样,让他他心中某根弦忽然拉紧了,原本被困在英鸾殿五日,几乎水米不进的绝境,也没有让裴昭珩这样失态。
男人棱角清晰的薄唇微微颤了颤,衣袖下修长的无名指也不自觉的动了动。
“王老,您……这是……”
王庭和转目看了他一眼,只道:“……王爷。”
他什么都没有说,裴昭珩却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裴昭珩的喉咙干涩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次龚昀、余亦承很不幸的与二殿下一起摸不着头脑了,困惑道:“敦睦……你这是何意,那燕迟是什么人?”
王庭和转头看着他们,却竟然没有藏着掖着不说:“燕迟是陛下身边的人。”
裴昭临道:“既然是父皇的人,为什么会在阳溪?”
王庭和微微一笑,道:“陛下叫他在阳溪,替陛下保管着一柄刀,如今也该到这把刀初露锋芒的时候了。”
裴昭珩看着王庭和的背影,忽然发现事情的走向似乎逐渐脱出了他原本的预想和控制。
他忽然有些心神不宁。
王庭和被他在背后盯着,似有所感,转头看向裴昭珩,不知道三殿下怎么忽然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有些困惑:“……三王爷?”
王老大人当然不知道三王爷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他倒是真的替贺顾有些高兴的。
子环被陛下打磨了这么久,如今虽说情势紧迫、还不知是安是危,然而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他这个小弟子终于还是熬出了头。
今日尽情一跃,虽则底下是万丈悬崖……
可只要能翱翔入云,以后便是大鹏展翅恨天低,振翅直飞三万里了。
但愿周侍卫此去,能顺利把陛下留在他这的那一道密旨带给燕迟。
裴昭珩却无法把他担心的事情,在这种时候,和王老大人宣诸于口。
此处众目睽睽,无法可说,更加无话可说。
裴昭珩喉结滚了滚,只能看着王庭和艰声道:“王老,可他眼下……他不能……”
王庭和见他这副神色愣了愣。
三殿下怎么这副神色?
难不成是在替子环担心吗?
这倒也难免,毕竟此事的确凶险……可三殿下既有夺储之心,这些事便是难以避免的,他早应该明白。
王庭和在心中暗叹了口气。
……毕竟年纪还轻,虽然平常看着沉稳,临到大事,事关好友便慌了神,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过三殿下能这样关心子环,两个少年人能有这份情谊,子环在日后的主君心中分量如此重,这倒也是件好事。
王庭和还是为贺顾高兴的。
只是此刻还得帮三殿下定下神来。
该到赌的时候,那便不得不赌了。
便敛了神色,看着恪王肃然道:“王爷,这可是陛下的意思。”
裴昭珩闻言,身子骤然僵了僵,他看着王庭和那张沟壑丛生、满是皱纹、无悲无喜的老脸,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到一种熟悉的、令人讨厌的无力感,从四肢百骸袭上心头。
有些恍惚。
这感觉太过熟悉,几乎让裴昭珩怀疑他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似乎曾经在哪里,他也这样猝不及防,手足无措过。
不知该如何把心尖上那个人死死的护住,不叫他接触一点尘世的纷扰和伤害。
他想这样,可却……无能为力。
裴昭珩讨厌这种感觉。
第103章
皇宫,揽政殿。
空旷的殿宇内弥漫着一股厚重、挥之不去的浓浓药味,药草的气味虽然并不难闻,可这样的时候,这股药味却有着另一层含义——
这偌大的王朝,十多年来如东升之日,照彻四海、说一不二的君王,也终于到了今天。
如此缠绵病榻,如此垂垂老矣。
老皇帝尚且还在努力的支撑着、内殿床榻上断断续续的传来他止也止不住的剧烈咳嗽,还有尽管陈皇后努力按捺压抑着,却也无法完全掩饰的轻轻抽泣的声音。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了,皇帝年轻力壮的儿子显然已经不甘于继续匍匐在君父的脚下,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有了自己的打算和谋划。
揽政殿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来往伺候皇帝、送药端水传膳的宫人都大气不敢喘一口,眼皮子也不敢抬高一分,恨不得自己全无任何存在感,好别叫外殿的那位,注意到自己——
这位太子殿下,终于撕掉了往日温善敦厚的面皮,这一击便叫年迈的君父猝不及防之下全然失去了主动权,一夜之间,便把君父与母后牢牢地捏在了手里,露出了藏匿已久的獠牙。
若说皇帝的身子状况如何,旁人或许不晓得,然而揽政殿里的宫人日日在皇帝跟前伺候,眼皮子底下瞧着,再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陛下虽有咳症,然而太医院一直小心翼翼、精心的调养着,院判文太医更是纠集了十多名国手一一给陛下会诊,年底那会分明也说过陛下的身子并无大碍,咳症只要慢慢养着,别再像以前那样点灯熬油的看折子,处理政务,总会好转,何至于这样快就恶化到连地也下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