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顾放下长弓,道:“密函绑在箭上,劳驾一阅,我等的身份是真是假,阁下便可分明了。”
守将还有些惊魂未定,他并不是蠢人,虽然只是片刻功夫,这城楼下的来人态度也貌似和善守礼,没有什么挑衅的言语和动作,然而这一支羽箭,大家心里都清楚,人家此举是以武人的手段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方才城下射箭的人若是想,一箭取他首级也不是不能——
军营里的较量倒的确是无处不在,即便来人的确也是太子殿下的人,也不影响他给自己吃一个下马威。
守将沉默了片刻,没有搭理身边亲兵是否放箭的询问,抬手拔下了那支深深钉入宣华门牌匾的羽箭,取下了上头的密函,展开来定睛一看——
这么一看,他瞳孔便是微微一缩。
这守将是纪鸿麾下几个得力的部属,因此平日里也常见太子,此番年关起事之前,太子殿下更是亲自一一嘱咐过他们京畿防卫之事,所以他也知道,那位远在承河、看似和太子殿下没什么干系的北营将军杨问秉,其实也是东宫的人。
正是因此,方才这伙人说是杨将军手下的人,他虽然不信,却也没有立刻命人投石放箭,毕竟杨将军跟了太子殿下,这事可不是谁都知道的,可这伙来人竟然知晓,只凭这一点,就已有三分可信了。
虽然如此,他还是警惕着,决不打算轻易打开城门,叫人去取来人手中所谓的密函。
可他却绝没有想到,会在此刻这封书信的漆封上,见到这个图案。
这是京畿五司禁军中,几个级别极高的将领们才知道的,意味着里头装着的是最为紧要的信报,才会用到的纹样——
这纹样自然也不是平白存在的,见此纹样,则拿到信报的任何人等都不得拆看,报送不得耽搁,必须第一时间送到纪统领手中,若有贻误者,必然重惩。
知道这个纹样的,整个京畿五司禁军,也不过一只手便能数的过来,眼前这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守将把目光从书信上挪回城门下马上骑着的将领身上,问道:“你也是我五司禁军的兄弟?”
贺顾知道天色虽然亮了,但雪下的太密,对方铁定看不清他面容,也不怕被他认出来,这才有恃无恐,悠悠答道:“什么兄弟不兄弟的,只要为殿下效命,咱们哪个不是兄弟?”
那守将道:“你究竟……”
贺顾道:“阁下既然识货,竟还敢耽搁,难道不怕统领问罪?总归东西我是送到了阁下手中,倘若耽误了军情,到时候阁下一人担待,可不要再赖上我。”
那守将明显犹豫着身形顿了顿,继而转身和身边的亲兵也不知道交代了些什么,过了片刻,守将身边的亲兵便从他手中接过了什么东西,瞧着像是在连连躬身应是,很快转头匆匆下城楼,不知做甚么去了。
贺顾轻笑一声,也没说话,右手却不动声色的放在了腰侧的长刀刀柄上。
城门上的守将远远道:“是我方才不识得这位兄弟,冒犯了,咱们都为殿下办事,我也是有差事在身,这才不敢懈怠,万望兄弟勿怪。”
守将语罢,城墙上的箭兵,便纷纷撤了弓。
他好言相劝,贺顾却并不搭理他,只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微微拽了拽马缰,侧过身去。
守将虽没听见那声轻哼,但远远看见他动作,也心知他方才一口一个爷爷老子的,语气又不大好,多半对方是有些不大痛快了,一时有些尴尬,便也只得摸了摸鼻子,不做声了。
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贺顾便开口语气有些不耐烦道:“阁下这亲兵脚程也太慢了,再耽搁下去,咱们倒也不必等殿下问责了,直接准备着他日忠王登基,叫十二卫把你我都拿了,一道下大狱抄家灭族吧!”
守将哽了哽,道:“可未得统领命令,我也不能擅开城门……”
贺顾道:“好吧,阁下既有难处,我们也只好绕行到南边,寻别的守将开门了。”
语毕抬了抬手,命令身后兵士们整备,扬声道:“走!”
那守将见他竟然真要走,本来还笃定着不能开门,却也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起来,毕竟现在看来,此人倒的确像是禁军里放出去的,太子殿下一贯喜欢这么提拔人,他也知道。
……万一是真的,叫他绕到南边耽搁了大事,万一以后殿下和纪统领追究起来,可怎么办?
他的确担待不起。
守将顿时感觉到一个头两个大,他这辈子简直都没遇上过此刻这样左右为难的时候。
正在此时,守将的目光却在城楼下的队伍里举着的三角长旗上一顿,看清楚旗上那个“飞”字,脑海里空了一瞬,立时愣怔在原地——
年纪轻,好弓马,而且还知道那绝密的火漆纹样,还有“飞”字旗……
除了纪统领的亲弟弟,纪飞,还能有谁?
贺顾有意放慢动作,就在他马鞭即将抽到云追屁股上的时候,城楼上果然如他预料之内,传来了那守将的叫声:“阁下留步!”
贺顾背着身,轻轻在鼻腔里笑了笑,勒转马缰,却又变回了那副不可一世、鼻孔朝天的模样。
守将道:“多有得罪,万望勿怪。”
“开城门!”
宣华门变这样在大雪中“吱呀”一声轻响,缓缓朝着外头打开了一道缝。
贺顾抬头望了望那守将,笑着拱手道:“多谢。”
便扬声道:“走!”
半盏茶功夫,两千多余人马,便这么朝着宣华门鱼贯而入。
城楼上的守将一边朝下走,决定亲去见见这位纪统领的胞弟,和他向方才的冒犯陪个不是,却忽然发现手里还抓着那支羽箭。
他站在城楼楼梯上,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缩,忽然低声吼道:“糟了!”
话音刚落,城楼下便传来了潮水一般细密的厮杀声,这声音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守将,几乎叫他脑袋一阵晕眩,他强自定下心神,噔噔噔朝着城楼下奔去,然而刚一出了楼门,便被人一记飞踹,狠狠得正中胸膛,这一脚实在踹得气吞山河,把他踢得飞出了老远,胸口一阵发闷,嗓子眼腥甜,整个脑子都在地动山摇。
待他回过神来,后颈却已被一柄冰凉刀锋抵上了。
贺顾拿了守将,便将他绑过装进了后头兵士早已准备好的囚车里,又叫人几下把他头发扒拉了个乱七八糟,不分三七二十一就往人家脸上糊了一大把混杂着脏污泥土的冷雪,那守将被他这天生牛般的大力踹中胸肺,还没缓过气来,自然也只能受了。
宁四郎提着刀骑马从远处奔了过来,远远朝着贺顾喜道:“好家伙,这北二门人少得很,我转了一圈,估摸着顶了天也不过两千出头!”
顿了顿又道:“不过他们勇武,虽说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我还是担心咱们前头的人马遇上这样的好手,会顶不住,侯爷……”
贺顾转身跨上马背,道:“不必担心,容德只管跟着就是。”
守将被关在最前面的囚车里,拴在了两匹马后便被拉了出去,贺顾一勒马缰跟在那囚车后,举起手中的御临剑,冷了颜色朝城墙下厮杀成一团的两军兵士吼道:“守将张英凯已然伏诛,北门禁军还不弃械?”
“天子亲赐御临剑在此,若再负隅顽抗,视同谋逆,杀无赦!”
城墙底下搏杀着的禁军本就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反应慢的已然魂归西天,眼下这些还拿着兵刃反击的虽算反应快的,此刻也还懵着不知道是挨了谁的打,有点茫然无措,闻声皆是一怔,转头去看,果然看见他们守将张英凯正形容狼狈,嘴角带血的关在囚车里。
都是心神大乱。
贺顾收了御临剑,提了柄长银枪,两腿一夹胯下的马腹,心知没时间在这里折腾,城中其他地方的禁军发现宣华门有变围拢过来,这必然只是时间问题,到那时候可就麻烦了。
于是使银枪的少年将军打头,使一对虎虎生风狼牙棒的黑脸大汉在后,只这两个人便如疯了一般红了眼在守卫里杀了个七进七出,宣华门的守军没了主将,对面虽然不如他们精悍,可领头的两个煞神主将实在厉害,带着一群杂毛兵,竟也硬把北门守卫禁军,杀了个兵败如山倒。
于是贺将军提拔后的第一场战役——宣华门之战,便几乎是以一种所有人都未曾预想到的、势如破竹般锐不可当的架势,几乎没什么太大伤亡,便出人意料的大获全胜了。
北边两道城门毗邻,虽然两门的守军都处理了个七七八八,但贺顾心知他这一趟可不是为了破宣华门来的。
宫中才是最要紧的——
三殿下,皇后娘娘,陛下……
必须平安无事。
宣华门要给后头来的神武营、锐迅营开着,可即便留下人守在此处,万一别处禁军觉察围拢过来,恐怕只凭他留下的这一点人手也无济于事——
既然如此,倒不如破釜沉舟,赌一把了!
倘若城北布防不严,宣华门能洞开到直至后头承河二营赶上,进京搭援,则大势可稳,倘若运气不好禁军补上缺口关了城门,他和手底下这二千人马,便只能被瓮中捉鳖了。
宣华门于是未留一兵一卒,只有满地狼藉和被漫天风雪盖过的厮杀痕迹。
贺顾带着剩余的人马,按照记忆中宣华门往皇宫去——巡卫最少的那条路,疾行而去。
长街上只有飞驰的马蹄落在雪地上的噗噗声,贺顾有些恍惚,脑海里却没来由的忽然浮现起裴昭珩坐在月色下抚琴时,那白玉般完美无瑕的侧脸,和他低垂着、纤长的、微微颤动的眼睫——
三殿下抬眸看着他,月色下那双叫贺顾魂牵梦萦的、清澄凌冽的桃花眼,便直勾勾的望着贺顾,几乎望的贺小侯爷整颗心都没来由的难受的揪成了一团,他分明瞧见三殿下的唇动了动,可是无论再怎么努力的去听,却只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三殿下在说什么。
贺顾拽着马缰的五指攥的死紧,明明是大雪纷飞的三九寒天,他的掌心却莫名出了一层汗,靳的那拇指粗细的缰绳,都有些湿粘起来。
这感觉倒是似曾相识——
前世今生,一时如梦。
殿下,你要和我说什么?
玉卿哥哥……
你要和我说什么?
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贺顾如是想。
第109章
传话的小内官被太子一把提起前襟,猝不及防之下吓了一跳,然而还不等他回过神来答话,裴昭元便又立刻疾声问道:“来的是谁?可是五司禁军么……”
只是这话还未全然问出口,裴昭元便立刻迅速的回了神——
眼下皇宫早已被禁军接管多日,如果是纪鸿的人,有什么事直接和他通传就是了,又怎会这般大费周折的杀进来?
何况纪鸿绝不会、也绝不敢做这样的事。
裴昭元很清楚自己眼下的境地,来者既非自己人,那就只能是敌人了。
他神色沉郁,也不知在想什么,手里拽着那小内官前襟的五指却缓缓松开了,小内官这才噗通一声落回到地上,连连朝着他磕头。
他转头冷冷的看了一眼御榻上躺着的君父,忽然低声道:“看来……还是孤小看父皇了。”
皇帝没有回话,只低低哼了一声,他仿佛对方才传话的小内官和太子之间的一番对话完全没有丝毫察觉,瞧着倒像是仍在身体难以挣脱的病痛里沉浮、不得松快个一时半刻一样。
裴昭元闭了闭目,心知君父这是打算和他装疯卖傻、拖延时间到底了,再思及前两日父皇诸般“用心良苦”、扰乱他心绪的言语,便是他再傻,此刻又哪里还能不明白?
回首一望,父皇与他……倒的确说过两句真心话。
父皇这是早就吃定了……吃定了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吃定了即使是在这样要命的关口上,只需三言两语,也能抓住自己的弱点、忽悠的自己心神大乱——
所以……父皇才会以那般胜券在握的赢家姿态,像是瞧着街边最可怜的落水狗一样,看着自己这个傻透顶了的、愚蠢的儿子,希望他能“迷途知返”,能给自己“留条生路”,不逼着他手刃亲子。
裴昭元越想,越觉得可笑,他心中想笑,喉咙里便也不再克制,低低笑出了声,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揽政殿里,显得寂寥又讥诮。
裴昭元笑了半天,几乎笑得腹部都随着发笑的动作痉挛起来,这才不得不停下。
半晌,他脸上的笑意终于渐渐淡了下去,他没再走近御榻,目光却落在君父身上,语气听不出来分毫情绪:“父皇……为何不答儿臣的话?难道是觉得已然稳操胜券了,所以也不愿搭理儿臣这个狼子野心、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了不成?”
“说到底……父皇不过是拿准了儿臣还在乎您这个生身父亲,所以才会被您的苦肉计拖住……不是么?”
“父皇嘴上说是用文茵胁制儿臣,可心里却比谁都清楚,您胁制儿臣的筹码……从头到尾都不是文茵,而……而不过是仗着……儿臣是父皇的儿臣,父皇……是儿臣的君父……”
皇帝躺在御榻上,听到这句话,眼皮颤了颤,似乎有所触动,他喉结微微一滚,像是想说什么,但良久良久,始终还是未曾开口。
太子低头沉默了片刻,再次抬起头时,已然敛去了所有神色,面无表情道:“今日父皇教诲,儿臣受教了。”
皇帝面皮微微抽搐了一下,终于没再忍住,半睁开眼低低道:“元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