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中丞犹疑了片刻,道:“可……可贺将军他……”
裴昭珩道:“既然不是因着这个,那鲁中丞觉得朕不该给贺将军晋爵,可是因着他年纪太轻,不足以服众?”
鲁中丞这次倒答得很快:“……的确如此。”
裴昭珩微微闭了闭目,良久,才一字一顿极为清晰的缓缓道:“当年太祖起于乱世之中,不过十六岁稚龄,太祖十八败前燕名将柳震,二十三岁一统江洛、越夷,二十八岁手刃前燕废帝广山王,那燕废帝当年长于太祖皇帝三十岁有余,依中丞之见,我太祖皇帝当年是否也不能服众啊?”
鲁中丞愣了只不到一瞬,立刻面色微白,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噗通”一声便跪下叩首连道:“陛下言重了,微臣岂敢,微臣并无此意啊!!”
崇文殿里依然是一片静默。
裴昭珩面色淡淡、无悲无喜的看着底下跪着的鲁中丞,道:“没有,那便最好,中丞请起吧。”
皇帝叫他起了,鲁中丞虽心中还是惴惴,可却不能不起,只好站起身来,擦了擦额上的汗。
贺顾本还有些意外珩哥原来给他的封赏便是要给贺家晋爵,难怪他昨日说要赐宅的时候说什么“反正你以后也不是长阳侯了”,当时自己竟没留心……
却见那鲁中丞身后又走出一个御史台的官员,拱手恭声道:“臣有本要奏。”
这人贺顾却有些面善了,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裴昭珩道:“准奏。”
那人这才道:“臣以为,陛下以我国朝太祖皇帝,与贺将军作比较,难免有失偏颇,也难免太抬举了贺顾。”
“我太祖皇帝开万世基业,贺顾不过打了几场胜仗,何德何能与太祖相提并论?”
他此言一出,满殿朝臣中便有些骚动,隐隐传来附和声。
站在御座后头的斋儿见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眼睑微微垂了垂,心中立时一股不好的预感浮了上来,皱眉看着底下扬声喊道:“肃静——肃静——”
朝臣们这才安静下来,裴昭珩面无表情的把目光落在那刚才出言的御史台大夫身上,道:“你说的不错,太祖之功绩,的确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可赵大人难道忘了,当初你以同进士之身,跻身御史台,乃是走了你的座师——光化六年的汴京府同考官鲁岳鲁中丞的后门,鲁中丞提拔你一个三榜同进士破格升入御史台的缘由,吏部可还有记录在册,是赏识你年未及弱冠之龄,却有学识在身、又秉性刚正……”
他说着说着顿住,抬眸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道:“朕说的可对?”
这下子白了脸的便不止一个赵秉直,还连带着怕旁边更白了三分的鲁岳了。
“虽说朕也有些费解,为何鲁中丞赏识你有才,赵大人当年却只考了个三榜同进士出身,想是赵大人的身上,还有其他朕不曾得见的才华在身了。”
“只是赵大人当年以年少做了这破格提拔的敲门砖,如今倒不能见得朕依本朝之律法、本朝之纲纪,合乎情理的封赏有功之将,朕倒有些不解……是何缘由,不如你今日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和朕解释解释,也莫说是朕为难于你,如何?”
赵秉直听到此处,已然是脑海一片空白了,又哪里还解释的出来。
当初他承蒙座师恩惠,破格升入御史台一事,本已然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老黄历,实在没想到皇帝是如何得知的——
这种事尽管不大光明,但在朝中一向并不罕见,是以这些年来虽然也有人知道当初他赵秉直升入御史台时,有这么一桩旧事,但也都并不会拿来说嘴。
他在朝中反而以目不容尘、有本必奏,不惧上怒的耿介出了名。
而时过境迁,知道那件事的人也越来越少,到如今,就连赵秉直自己,都快忘了。
不想如今却被皇帝在文武百官的面前,揭了老底。
此前数次赵秉直因上奏弹劾被罚,但他一向不以为意,甚至有时还隐隐有些以此为荣,毕竟每次触怒君上或被罚俸、或被革职留家,最后也都还是毫发无损,官复原职。
可今日,皇帝虽并没有罚他的俸,也没有革他的职,赵秉直却觉得从未如此、如今日这般在众目睽睽的或惊讶、或嗤笑、或同情的目光中,如此窒息,如此哑口无言过。
见鲁岳和赵秉直两人都不吭声了,裴昭珩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扫了他们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正此刻,殿下却传来了一个有些低沉沙哑的声音。
“臣有本要奏。”
贺顾听见这声音微微一怔,扭头去看,说话的不是别人,却竟然是前世与他斗了许久,今生却未得几面之缘的闻修明,闻伯爷。
裴昭珩道:“准奏。”
闻修明清了清嗓子,才道:“两月余前,臣在承河与北戎人交战,一时不慎,中了戎犬暗算,身负重伤,不仅误了北地战事,也辜负了皇上的重托,皇上宽仁,并未降罪与臣,也未削爵罚俸,这些日子臣留家养伤,陛下更是屡屡关怀,臣每每念起皇上宽待,心中皆是不胜感涕。”
“臣今日在朝会上说这些话,并非有意逢迎与陛下,只是为着自证清白,方才御史台鲁、赵二位大人,言必提及闻某,以损贺将军之功,臣听之在耳,实在不敢苟同,也不愿背这口黑锅。”
裴昭珩闻言,有些失笑,道:“黑锅?此话怎讲?”
闻修明却面色一肃道:“有功当赏,有过当罚,臣是行伍中人,虽不通儒道纲常伦理,然则却也知道这两条军中铁律,放诸四海皆准,贺将军分明立下大功,陛下依律晋爵行赏,有何不可?有何不妥?”
“若只因年龄而将其战功视若无睹,陛下与前燕废帝任人唯奸、不辩忠贤之行径,有何二致?”
“臣心中对陛下论功封赏贺将军绝无丝毫微词,更非方才鲁、赵二位大人所推测那般心胸狭隘之人,还请陛下万勿听信方才他们的说辞。”
贺顾如今虽也屡立奇功,但与闻修明在武将之中的人望相比,自然还是不如的,果然此刻闻修明一出头,众武将这边面面相觑一圈,很快跪了乌压压一群,纷纷附和道:“臣等附议。”
贺将军的永国公一爵,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回家路上贺顾还有些恍惚,他越想越觉得奇怪——
就算……就算这一世他与闻伯爷并无什么龃龉,闻伯爷兴许也还看他顺眼,可前世闻修明其人贺顾可是了解的很,他虽也颇有心眼,处事十分圆滑,可方才在朝会上那么洋洋洒洒、流利又高居道德高地的一番高论,闻修明是绝想不出来的,背后必有不知哪位,给他准备好了今日这一番奏论,且还按捺着直到鲁岳、赵秉直师徒二人丑态毕出才发作……
实在不可谓不高明。
这位幕后始作俑者是谁,也实在不算难猜。
第137章
毕竟是天子脚下,一国之都,京师这地方,口耳相传,消息传开的一向飞快——
朝会上新君为了爱将舌战群儒,力排众议晋封贺将军做了永国公这事,很快便在汴京城里尽人皆知了。
备受盛宠的贺侯爷从此没了,可却又多了个炙手可热的永国公。
其实早在今上还未登基之前,先帝缠绵病榻,将国事和议政阁批红之权交给儿子起,这几年来,朝中势力早已不着痕迹的悄悄洗了牌,乃至新帝登基之后,还能留下的、保得稳这顶乌纱帽的,早也没有蠢人,且新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更是不在少数。
偏有几个刺儿头,新帝却一直未做处置,甚至还颇为宽纵,听之任之,几次捋了虎须,最后也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过。
众人这才想明白,原来皇上这是等在今日了——
朝中看不惯贺顾的,虽然并非只有鲁岳、赵秉直师徒二人,但或是不想引来圣怒、或是对皇帝究竟宠信哪个,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无可无不可的、或是碍于身份不便发声纳谏的,并不能如同御史台的言官们那样三天两头的给皇帝添堵——
是以也从来都是或暗中拱火,或冷眼旁观。
可今日有了那崇文殿上众目睽睽之下被驳斥的再无颜面见人的赵大夫以身试险,这下便再也没人不明白,贺子环是当今圣上的眼珠子心头肉了——
谁要跟他过不去,陛下便得头一个收拾他。
此事一出,那原本几乎因着北地的战事,叫众人望之脑后的桃色传闻,倒是又甚嚣尘上了起来。
毕竟皇上对贺将军的爱重,众人都看在眼里,又有福承公主这个自大越朝开国以来,第一个非因和亲之故、便破例晋封的异姓公主,即便她名义上的生母是先帝的庆国长公主、今上的亲姐——
可如此想来,却也仍然显得有些古怪。
……即便陛下真的是实在追思那早逝的长姐、怜爱甥女,给了福承这么大的恩典,可又为什么不直接把福承过继到自己膝下呢?
呃……不过也是,毕竟这孩子的生父贺将军,如今可活的好好的,他又只有福承公主这么一个掌上明珠,陛下若真要过继,难免有些夺人所爱,不大地道了。
只是凡此种种,无论是陛下对于贺将军、福承异乎寻常的宠爱,还是公主的相貌等等……以常理实难想通的怪处,一旦联想到那个陛下和贺将军之间十分香艳又离奇的传闻,各各关窍便又一一叩通,显得合情合理了起来——
实在让人没法不多想啊!
一时朝中好容易因着武灵府大胜安定下来的人心,又开始浮动不安了起来。
贺顾却不知道旁人心中这许多的有的没的,也并不关心,他得忙着进宫谢恩。
早上朝会上才刚刚敲定,晚些时候,晋封永国公的圣旨便很快到了公主府,宫中内书房办事效率果然不低。
贺顾领了旨,换了身衣裳,带上征野便准备入宫谢恩去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刚出了公主府的门,便在府门口看见了一架模样有些熟悉、车帘半卷的玄黑色马车——
至于站在马车边上的两位,一个天生笑模样、四肢纤细、体态些微异于寻常男子,一个头戴帷帽,五官有些冷峻。
这二位贺顾可熟悉的很。
不是别人,正是今上身边的贴身内侍,如今的内务司掌事斋公公,和潜蛟卫卫首承微。
这两人出现在了此处,马车里的人是谁,好像也就不言而喻了。
贺顾转头和征野对视了一眼,还未开口,那头斋儿倒是先上前笑道:“将军出来了,可叫主上好等。”
贺顾看了看那半掩着的车帘子,猜了半天也实在没猜出珩哥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转头环视了一圈,见左近无人,才回头压低声音道:“你们这是怎么……皇……主上就这么出来了?”
承微在旁边温声道:“将军不必担心,都安排过,安全的很,您还是先上车马吧。”
贺顾只好不问了,顺着那门帘子钻进车厢,果然见得车厢里身着便装的裴昭珩正笑意盈盈的注视着他。
他今日身着一件月白色绣着暗色文竹的束腰便装,样式十分简单,却格外衬得这人浑身气度温华如暖玉,嵌着一块含珠羊脂玉的腰带更掐出一把好腰身,此刻即便人还坐着,也显得挺拔颀长、端文俊雅——
贺将军险些看直了眼。
……别说,自打恢复男装后,珩哥甚少穿白,可今日这么随意一穿,却实在是相得益彰,恰到好处,再适合也不过了。
“……子环?”
裴昭珩见贺顾看的愣住,唤他两次也没反应,他心中分明清楚是因为什么,却故意并不点破,只作不察,反而微微蹙眉状似困惑道:“怎么了?子环,可是我今日有何不妥吗?”
贺顾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摇头干笑道:“没有……没有!没有不妥,珩哥这般……甚妥!甚为妥当!”
裴昭珩终于忍不住被他逗的唇角微弯,这才道:“那就好。”
贺顾在他对面坐下,道:“我还想着进宫去谢恩,出来就看到斋公公和承微在这,可把我给吓了一跳。”
裴昭珩笑道:“你我之间,还谢什么恩,不必因此耽搁了正事。”
贺顾一愣,道:“正事?”
又道:“对了,珩哥怎么忽然出宫来见我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你这样悄悄出宫来,万一被人发现,又要传的满城风雨……”
裴昭珩闻言,面上的笑意却稍稍淡了几分,道:“便是我不出宫见子环,你我之间的事,不也一样早已经传的满城风雨了,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同?”
贺顾被他噎得有些无言,半晌才道:“……所以珩哥今日来找我,究竟是为着什么?”
裴昭珩闻言,才又温声道:“昨日我给子环看的宅子,你可还记得?我有意选一处给子环做以后的永国公府,只是究竟挑哪一处,我亦拿不定主意,想来想去,还是子环这个事主亲自去看过,自己选的,才最妥当。”
他方才脸上的那一点沉郁,已然全数消散了,此刻面色如常,贺顾看的不由有些怔然,甚至开始怀疑方才珩哥那一点不易察觉的不快,究竟是不是他的错觉起来……
贺顾道:“原来是为着这个。”
想了想,又道:“……其实我也不挑这些,珩哥觉得好的,随意指一处给我就是了,我都欢喜的。”
裴昭珩闻言却不答他,显然这次,他并不认同贺将军的随意,只是朝他浅浅一笑,便扬声对外头的人吩咐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