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一个人被关了这么多年,如今他年纪也大了,您有了福承公主,我听闻二少爷和二少夫人也有了孩子,侯爷毕竟是做亲祖父的,却见不到孙儿们一眼,您说,这是不是……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贺顾闭了闭目,没有反驳,却缓慢而笃定的扯回了自己的衣袖,半晌,他才重又睁开眼道:“廖叔,当年他失德在先,先帝的处置也至为公允妥当,此事全汴京城没有不知晓的,可却从无人指摘过我贺顾一个字,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旁人不愿为他说话?”
“父子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他却害死了我娘,我的坎或许过得去,我娘葬送在他手里的一生却过不去。”
常朗涩声道:“你说了这么多……就是不愿意去求皇上,把你爹放出来,是不是?”
贺顾缓缓转头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不错,我不愿意。”
常朗气的胸膛来回起伏,怒视着他颤声道:“你……你简直不孝!”
廖叔见状似乎也急了,立时上前推了常朗一把,低吼道:“你给我闭嘴,今日来前你怎么和我保证的,都忘记了?!”
贺顾却只视而不见,淡淡道:“几位叔叔年纪大了,上京奔波一回也不易,还是回去好好养老吧,管事,叫人各备一百两银子给各位叔叔带上做路上盘缠,送客吧。”
廖叔却忽然噗通一声在贺顾面前跪下了。
贺顾唬了一跳,实在没想到他会这样,赶忙去拉他,无奈道:“叔叔这是做什么,你……”
廖叔本打算着无论贺顾怎么拉,也要抱着他的大腿求他放老侯爷出来,谁想他想得倒好,这么多年不见,却忘了这位小侯爷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主,即便他不想起来,也还是被贺顾给提溜小鸡一般给提了起来。
只好退而求其次拉着贺顾的胳膊、红了眼眶道:“廖叔求你了,就原谅你爹吧,他……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若是一个人在后宅中无人陪着孤苦伶仃的去了,老侯爷他戎马半生,不该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啊……算是廖叔求求你了……”
“你若是……你若是实在不想看见你爹,那要不你把他放出来,我们……我们带他回去,有我们几个老家伙陪着,侯爷晚年也不至……也不至如此凄凉……”
他说完又要跪,贺顾实在没了办法,那头常朗已然闷不吭声的先行扑通一声跪下,紧接着又作势要磕头。
贺顾连忙冲上前一把拉住他,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闭了闭眼,最后也只得长出一口气,道:“各位叔叔,我敬你们也曾是枪林箭雨里来回的汉子,又看着我长大,今日才如此礼遇,换做是旁人,我贺顾虽然好说话,也早给扔出门去了,还望叔叔们不要再相逼于我,闹得两相难看。”
便如贺顾待宗凌一样,当年贺南丰对这三人、尤其常朗,都是既有知遇之恩、又有救命之恩,是以他们今日才会如此,贺顾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只是理解归理解,要他真的原谅贺南丰,却是怎么也绝不可能的。
廖、王、常三人不想他竟然真的如此油盐不进,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却也没有说动贺顾半分,一时都有些呆怔在了原地。
贺顾的神色却终于彻底冷了下去,再无半分通融余地。
“送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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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那三人,贺顾的心情也不如来时那般好了,他回了花园,便看见朵木齐抱着小侄子正在花坛边站着,自家那个不省心的闺女,只不过这么一会不见,竟然已经撩了小裙子的下摆扎在腰上,撅着屁股蹲在花坛里,正低着头聚精会神不知道在看什么。
贺顾见此情形,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赶忙上前去一把将闺女抱了起来,又把她扎在裤腰上的裙子拉出来放回去扯扯好,道:“这是在做什么,姑娘家家,动不动撩裙子也太不成样子了。”
朵木齐却完全没有一个合格的稳重婶母的样子,见双双被贺顾抱起来了,竟还急道:“大哥,公主在这蹲了好久,你都把蚂蚱吓走了。”
贺顾:“……”
他一点也不怀疑,要是朵木齐怀里没抱着他那小侄子,婶女两人就要一起在侯府的花坛里撅着屁股表演抓蚂蚱了。
刚才与人争论的郁气,此刻倒是散了大半,外头婢女匆匆跑进园子里来躬身行了个礼,道:“侯爷,三小姐叫人来传话,说膳厅那边已经备好了,叫二少夫人和侯爷去用饭呢。”
原来贺容久不见大哥,竟然难得的起了雅兴,要自己下厨做几道菜款待她得胜回京的哥哥——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用过了午饭,席间贺顾提了两句贺容的婚事,不出意外的收到妹妹一个锐利眼刀,坚决表示她不愿意这么早就嫁人,贺将军心知拿她没辙,也不打算真强迫她,于是便也草草作罢。
兄妹俩许久不见,饭后贺容正缠着大哥腻歪撒娇,外头却有个小厮来传话,道:“三小姐,闻姑娘回京了,听说小姐今日在侯府,特特来找您,眼下正在府门前等着呢。”
贺容瞪圆了眼睛,立时从贺顾怀里挣了出来,喜道:“你是说天柔?”
小厮果然应是。
贺容转头看着贺顾,那神情仿佛有点为难,又有点不好意思,想来多半是今日难得贺顾回侯府陪她,她还没呆多久,转头就要和小姐妹跑了,自己也觉有些愧疚。
贺顾倒是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自家妹妹和闻参军竟然私下也有交情,只笑道:“既然人家上门特意来找你,容儿就去吧,别让闻小姐久等。”
贺容如蒙大赦,欢天喜地的道了句“大哥你最好了”便转头一溜烟样的跑了,那背影利索的倒完全看不出来是个本应含羞带怯、一步三停的闺阁小姐。
贺容跑了,到了时辰,朵木齐也说犯困,要带着儿子去午睡,园子里便只剩下了贺顾和宝音父女两人。
他抱着闺女在园子里散步,四月末的天气,虽还没进初夏,晚春的一点料峭寒意却也差不多已然尽数褪去,阳光穿透稀碎的林木间隙洒在父女二人身上,园子里的风吹来也叫人颇觉惬意,一时只觉岁月静好,这浮生半日闲不必偷得也能光明正大的享用,甚为满足,只恨光阴不能走的慢些了。
只是许是今日那三位贺老侯爷旧部的缘故,贺顾心里还是揣了心事,他自己都没觉察到,这步散着散着,不知不觉竟就散到了贺老侯爷独居的那院子门口。
贺顾忽的顿住脚步,宝音却不明所以,只茫然的抬头看了看她爹,糯糯道:“怎么啦,爹爹——?”
贺顾沉默了一会,好容易才在嘴角扯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容来:“……没什么。”
宝音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
“爹爹,你又骗我。”
贺顾:“……”
这丫头这么鬼精鬼精的,也不知是随了谁……
正此刻,院子里却传来了一个有些颤抖、熟悉而苍老的声音:“谁……是谁在外面?”
贺顾刚一听见这个声音,脸上的表情立时凝住了。
脚底下有如灌了铅一般,他以为他会毫不犹豫的扭头就走,可却竟然并没有迈动步子。
宝音不明所以,也并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抬着小脑袋四处张望了一圈,立刻寻到了声音的来源,抬头看着那紧紧闭着的院门,纳闷道:“噫?你为什么不出来,要在门里面和我们说话?”
老人听见小女孩的声音,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你是谁?我……我出不去。”
宝音转头看了看她爹,尽管贺顾并没有阻止她,她却也看出来自家爹爹似乎有些不大欢喜,立时不和那门里面的奇怪老头对话了,小声道:“爹爹?他是不是坏人?宝音是不是应该不理他?”
第140章
贺顾闭了闭目,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的、声音低哑道:“他不是坏人……”
……却比坏人还要坏。
宝音有些茫然,那院子里的人却似乎听出了外头说话的这个嗓音是谁,颤声道:“顾儿……是你吗……顾儿?”
蹲在院门口打瞌睡的小厮终于被这声音惊醒了,睁眼抬头看到是谁,却吓了一跳,道:“侯爷,您怎么……您怎么来了?”
贺顾沉默了一会,道:“把门打开。”
小厮闻言,虽然不解这么多年来侯爷都从未来看过老侯爷,即便是回了侯府也只和二少爷相见,今天却怎么忽然走到这来了,还带着小公主,但却并不敢多问,只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动作利落的打开了门上的锁。
院子的门就这么吱呀一声开了。
贺顾抱着宝音,刚一看向那被小厮推开的门,立时就望见了那个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拐棍站在院中石凳边上的老人。
他竟然已经……老成了这副模样。
贺南丰如今也不过五十多岁而已,可和方才那三个登门来逼自己放人的贺家旧部相比,却足足好像老了二十多岁。
也不过短短几年的功夫,他竟然已成了这副模样……
“顾儿……真的是你啊……”
贺南丰似乎是想走上来,却不知因为什么踌躇了两步,终究还是没有真的走上来,他有些费力的眯着眼想要看清来人,可最终似乎也只是徒劳的闭眼叹了口气。
贺顾道:“是我。”
宝音在他怀里有些懵懂的看了看贺南丰,又转头看了看他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爹爹,他是谁啊?”
贺南丰听见这一声爹爹,却好像愣住了,半晌他才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宝音怔怔道:“我听下人说……你和长公主有了孩子,就是这小丫头吗……”
他脸上渐渐带了点笑意,似有些恍惚,又好像有些欣慰道:“不错……不错……虽是个女娃娃,这丫头生的却机灵,像我……像我……”
贺顾:“……”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转头对那小厮道:“你回前厅去,跟刘管事说,叫他准备个席面,备些好酒好菜,送来这里。”
小厮应了声是,立刻转身离去了。
贺顾听着他的步伐走远,直到消失再也听不见,才转头看着贺老侯爷,淡淡道:“这丫头的确是我的女儿,只是却不是我与长公主殿下的孩子。”
贺南丰茫然道:“那她是……”
许是因着老了的原因,他好像依然彻底失去了几年前的那种锐气,和贺顾说话时也不再如同当年那样动辄瞪眼怒骂,眼红脖子粗了。
贺顾的声音平静无波,好像在说件最寻常不过的事:“这孩子是我生的。”
贺南丰闻言,显然没有回过神来,满脸的茫然:“……什么?”
贺顾却不知怎的,心底莫名的燃起了一点复仇的快意,他低头看了看宝音,捂住了小丫头的耳朵,这才抬目看着贺南丰,勾了勾唇角低声道:“爹没听明白吗?我方才说,这孩子是我生的,是我和男子交合行房——十月怀胎生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南丰仿佛才终于回过神来,他张着嘴,半晌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贺顾若无其事的笑了笑,道:“喔,忘了告诉您,这孩子的生父是三殿下,他如今已继承大统,是我朝的新君。”
“爹不是一直希望孩儿出人头地,光耀贺家门楣吗?孩儿不敢忘记爹的期望,一直挂在心上,这不,昨日皇上已晋了咱们家的爵,以后便没有长阳侯贺氏,而只有永国公贺家了。”
贺老侯爷呆呆的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
“哦,还不止于此,除了这丫头,我肚子里可还怀着一个皇上的孩子呢?”
他看着贺南丰,皮笑肉不笑道:“等这孩子出生,倘若不出意外,孩儿搞不好就要做本朝高祖忠惠文皇后以后的第二个男皇后了,啧,届时爹可就是国丈了,这门楣光耀的可还够吗,爹是不是很高兴?”
贺南丰却好像终于回过了神来,他浑身如同筛糠一般颤抖了半天,问道:“你说的……你说的都是真的?”
贺顾道:“自然!我怎会骗您?”
“而且您瞧瞧这孩子的相貌,怎会觉得她像您呢?双双这样的好相貌……这般干净的眼睛,岂会是如爹这般心思肮脏之人,能留下的血脉?”
他语罢,哈哈哈哈的笑了几声。
其实,就连贺顾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瞧见贺南丰这么一副不可置信的愤怒模样,竟然也并无半分怜悯,心中只有快意和冷眼旁观的漠然。
尽管两世过去,他也实在无法忘却当初母亲病逝时,贺家正院里那样死一样的萧索和寂寥,无法忘却母亲握着他的、干枯的、逐渐松开、一点点失去生命力的手,无法忘却那时候沉睡在万姝儿的温柔乡里,甚至直到发妻离开人世后足足一个多时辰,等母亲的尸体都一点点冰凉,才衣冠不整的出现在正院的贺南丰。
即便依然重生一世,他也仍然无法忘却前世诚弟那颗永远瞎了的眼睛,容儿那永远停滞在七岁的音容笑貌。
甚至……连万姝儿当年在公堂之上,状若疯狂的喊着“我不信”的样子,他都仍然记得一清二楚。
他爹这样的人……说要原谅,谈何容易?
宝音在贺顾怀里,虽然耳朵被他爹捂住了,什么都听不见,也并不能看见头顶爹爹的神情,可却能感觉到他因为大笑微微颤抖的身体。
她觉得这样的爹爹很奇怪,还有些吓人,只能乖乖缩在贺顾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爹爹的肩窝里,乖乖的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