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了……他甚至想不过来。
贺顾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许是我也盼着殿下……可堪为帝吧。”
前世他帮着太子做了太多亏心事,奸臣也杀、忠臣也杀、纯臣也杀、佞臣也杀。
若是他重生前的那个世界,百年之后,国朝江山不再稳固如昔,那少说也有他五分罪责。
他这句话说的声音极低,可裴昭珩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遥遥看着贺顾,再没说话。
贺顾也不愿想那些糟心事了,只摸了摸鼻子笑笑,道:“酒喝多了,都是胡说八道,我头有点昏,回去睡了,殿下也早歇息。”
语罢便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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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不知不觉,便这么过了一半。
有了皇帝圣旨,长阳侯府这桩案子也算圆满画了个句号,贺南丰被夺爵软禁在府中闭门思过,贺顾承袭侯府爵位,成了整个汴京城中年纪最轻,又有宗册和天子认证、货真价实的侯爷。
不过其间也有御史言官弹劾,说他已是驸马,不该再承袭长阳侯府的爵位,如此对外戚恩遇太过,不是好事,虽说本朝并无不允许驸马再加其他爵位的旧例,但也不妨碍言官们天天拿这事儿给皇帝的耳朵搔痒痒。
只是天子明显是没听进去这些人的牢骚的,连搭理都没搭理,一个眼神都欠奉。
不过贺顾并没有在言官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个宝座上待太久,原因无他,他小舅子三殿下围魏救赵来了。
皇帝有意命三皇子裴昭珩为江洛宣抚使,替他前往江庆、洛陵二地,督办灾后河堤重修、赈灾钱粮拨付等事务。
圣上一露了这个意思,朝野争议不休,简直是瞬间炸了锅,一时无论是言官还是远在江洛的芝麻小吏,都是纷纷上奏纳谏,劝皇帝三思的奏折几乎是雪片儿一般,朝揽政殿的御案上飞来。
群臣意见很统一,三皇子病居金陵多年,又无理政经验,乍然分拨这等重要差事给他,怕他不能胜任,届时不仅误了赈灾的差事,还怕累及三殿下的身体。
又纷纷推举出了更合适、更能胜任的人选——
闲了大半年、且有多年观政崇文殿经验的太子,裴昭元。
谁知,大事上一向很听劝的皇帝,这次却似乎十分一意孤行,不仅对这些反对的奏折视若无睹,还把带头那几个跳的最凶的,统统给拎出来好好收拾了一顿——
御史台赵秉直,儿子出入于花街柳巷,为了几个妓子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赵秉直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他已因着这事被弹劾了多次,只是皇帝一直隐而不发,直到如今他做了反对三皇子出任江洛宣抚使的急先锋,却叫皇帝在这时候,翻出了过往七八个参他不教子女,私德不休的折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黑着脸摔在了崇文殿前,叫他自己捡起来看。
皇帝沉着脸道:“怎么?卿教出了这样的儿子,却还想着要替朕,来管教起朕的儿子来了吗?”
只吓得那赵秉直两股战战,面有菜色,再也不敢蹦跶了。
紧接其后,另外几个跳的凶的也被皇帝挨个儿收拾了一番,这位从来慈眉善目,上了朝就是“善”“善”“善”,“准”“准”“准”,“可”“可”“可”的仁和之君,似乎突然就变得没那么好拿捏了,百官一时都有些瑟缩,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怕触了霉头。
天子的脾气再好,那也是天子。
何况皇帝这次看起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其实百官如此反对,倒也不完全是因为真的怕三殿下无法胜任,毕竟江洛水患、最要紧的关头已经过了,说白了如今遣谁去主持赈灾、重建河堤,区别不大,所以八月初皇帝没有遣太子前往,而是叫了王庭和王老大人去,他们反应也不曾如此剧烈。
可若是这宣抚使的位置,要在两个皇子里挑一个,那就不得不叫人多想了。
百官自然是不愿意皇帝轻易动储的。
如今的储君仁和贤德,并无什么不是,若是只因皇帝一人好恶,轻言废立,届时国本动荡,站了队的自然害怕,没站队的也怕整个朝局重新洗牌,自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只是……吏部尚书陈元甫大人,太子殿下的亲舅舅,却始终不曾表态。
至于太子殿下那边,自然更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至少在百官看来是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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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三皇子回京以来,每逢初一十五,裴昭珩便要回宫给皇后请安,半个月一趟,也不频繁,贺顾便陪着他一起进宫,毕竟如今长公主不在,他是女婿,代她进宫请安也是该当的。
十五这天,二人便又一道进了宫来,在芷阳宫陪着陈皇后说了会话,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又磕了个头出来了。
贺顾和裴昭珩并肩行在御苑花园中,离宫的那条小路上。
自从在言府,贺顾宿醉那一夜过后,二人就都很默契的没有再提过那个晚上的事,相处一如从前,就仿佛他们之间仍然寻常是亲戚,普普通通郎舅俩,从来没有过小舅子给姐夫表白,也从来没有过姐夫提议带着小舅子逛男风馆这种尴尬事一样。
贺顾本是出于避嫌之心,和裴昭珩保持距离,谁知他避嫌,三殿下却比他更避嫌——
贺顾明显感觉到,三殿下的态度疏远了许多。
或许并不能称之为疏远,而是回到了一个正常的小舅子对姐夫的态度,礼貌、恰到好处的亲切和关怀,除此以外再无之前那些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暧昧举动了。
贺顾既在心中庆幸,还好三殿下愿意走回正途上,虽说他并不歧视龙阳之癖,且这一世三殿下也不一定就真能坐上那个位置,但搞男风搞得绝后这种事,对一个未来有可能成为君王的皇子来说,总归不是什么好事的。
只是裴昭珩的态度疏远了,他心中也难免有些打起鼓来。
别不是他那夜拒绝的太伤人,叫三殿下生了芥蒂了吧?
二人并肩行在御苑小路上,贺顾终究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了一句,道:“殿……殿下,那日……”
话到嘴边,又有点说不出来了。
毕竟提到那一个晚上,就无可避免的要提到三殿下跟他表白被他拒绝这回事,好容易才不用纠结这件尴尬事了,现在又要重提,实在叫人头疼……
可不提却也不行,上一世贺顾得到的最沉痛的教训,就是为人臣子,一定要注意和主君沟通,一旦被误会了,便是埋了刺了,一天两天还好,万一某一日东窗事发,秋后算账,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只得硬着头皮道:“呃……殿下没生我的气吧?”
裴昭珩的脚步顿了顿,侧过头目光淡漠的看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并未。”
贺顾愣了愣。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殿下近日来,神情越来越像瑜儿姐姐了。
贺顾道:“那……那就好……”
裴昭珩顿了顿,道:“方才在母后面前,子环说好男儿胸怀天下,志在四方。”
贺顾一愣。
这话他刚才是说过……但那是陈皇后担心他被瑜儿姐姐一个人甩在京中,心中憋闷,关怀他时,他才说来宽慰陈皇后的,只是意在告诉岳母他并非等不得瑜儿姐姐,他手上也有别的正事在做,叫岳母宽心,别为自己担忧罢了。
只是三殿下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来了?
裴昭珩道:“子环所言,亦是我这些年来在金陵,心中所想。”
贺顾微微一怔。
裴昭珩道:“这几日为了江洛宣抚使一职,朝野上下,争议不休,父皇如今仍是不愿松口,力排众议要我前去。”
贺顾心中一动,道:“陛下……陛下信任三殿下,这是好事。”
裴昭珩“嗯”了一声,道:“若最后父皇定下的人选确然是我,过几日我便需得动身了……约莫要明年年关前后,才能回来。”
顿了顿,又道:“这几日我便是在想此事,并非因你之故。”
三殿下性子坦荡磊落,与太子不同,他不是那种会惺惺作态、口是心非安抚人心的人,他说没有定然就是没有了,贺顾听他不是生自己的气,心中这才微微一宽,点头认真道:“这机会难得,陛下所托,事关重大,若殿下真能前去……必得把握好。”
裴昭珩颔首道:“……我自省得。”
二人正说着,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青年爽朗笑声。
“孤听闻今日三弟进宫来给母后请安,还想去芷阳宫堵你,结果硬生生扑了个空,这才晓得你竟刚走,三弟怎么走的这样快,叫孤一顿好追,咦?驸马也在,这倒正好。”
贺顾听到这个声音,整个躯体都随之微微一僵,喉头发涩,一时竟然没法回过头去,还是裴昭珩反应快,转过身朝来人拱手一礼,道:“见过皇兄,臣弟与驸马正要出宫,皇兄要寻臣弟,叫宫人通传便是,不必如此麻烦。”
太子朗声一笑,道:“孤也是近日新得了父皇赐下的好茶,听说你进宫了,心血来潮,这才起了主意,想叫你去我那儿坐坐,尝口好茶,正好今日驸马也在,不如一同前去?”
裴昭珩顿了顿,道:“皇兄亲自来请,臣弟岂敢推辞,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人这便改换路径,往东宫去了,裴昭珩正抬步要走,却发现身边的贺顾久久未动,他转头一看,就见贺顾脸色有些发白,额角微微有汗。
贺顾神色有异,但并不明显,除非是与他极为亲近之人,外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裴昭珩却一眼看出来了。
他抬头看了看前面太子的背影,微微蹙眉转眸回来看着贺顾低声道:“子环,你怎么了?”
贺顾闭了闭眼,很快又睁开,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我没事,走吧,殿下。”
方才太子已叫了他,眼下他便是见了太子再难受,再害怕,也不能不去,更不能给三殿下拖后腿。
……且去吧。看看这一次,太子又有什么新花样。
可就算他这么鼓励自己,身体的本能、灵魂深处的畏惧,却是骗不了自己的,只是短短片刻功夫,贺顾掌心便已经全是冷汗了。
身体几乎是克制不住的、不争气的微微发抖。
他在心里唾弃自己。
不就是被裴昭元这个忘恩负义、睚眦必报的小人凌迟了吗,贺子环,你至于怕成这样吗?千军万马、尸山血海都过来了,裴昭元不过是个小人罢了,也值得你怕成这样?你是孬种吗?
贺子环,你就这么孬吗?
他一遍一遍的在心中对自己这样说。
可手心的冷汗却一点没少,反而更多了。
正在此刻,贺顾的右手却忽然被一只温热干燥、骨节修长的大手紧紧握住了。
贺顾微微一怔,转过头抬眸,便望进了裴昭珩那双既幽深又淡漠的桃花眼里。
他什么也没说。
第56章
东宫。
自年初太子触怒君父,被皇帝责罚,在东宫思过了半年,许他观政崇文殿的恩典也收了回去,便是后来解了禁,却也仍然迟迟未曾重新恩准他回崇文殿观政。
但太子找到裴昭珩、贺顾二人的时候,身上穿着的却是储君朝服,再看看这个时辰,明显是刚下了早朝,从崇文殿回来,看来皇帝现下,是真的对这个儿子彻底消了气,也对东宫缓和了颜色,这才重新许他崇文殿观政了。
进了殿内,东宫的宫人招呼裴昭珩与贺顾坐下,奉了茶水点心、蜜饯果子上来,太子这才捧起茶杯,看着裴昭珩笑道:“都说南有金鼎春,北有银松露,金鼎春得喝开春第一道才有味道,这银松露就正好相反了,恰是如今这个时节的,滋味才最上乘,孤近日来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些,三弟和驸马不妨尝一尝?”
见裴昭珩和贺顾捻起茶盏盖子,都抿了一口,他才笑问道:“如何?不赖吧?”
裴昭珩放下茶盏,站起身来道:“皇兄所赐之茶,自然是再好不过的,臣弟……”
见他要拱手行礼,贺顾也连忙后知后觉的放下茶盏,要跟着谢恩,却叫太子站起身来,将他和裴昭珩一道扶住了,道:“欸,三弟和驸马这么客气是做什么?喝杯茶也值当你两个这般战战兢兢,孤有那么难相处吗?”
又看着裴昭珩,顿了顿,低声道:“孤与三弟,同出一个外家,你我本该分外亲厚,孤至今还记得,小时候三弟还在京中时,咱们一起在坤承宫花园里堆雪人,总是三弟堆得最大最好看,只可惜……后来三弟得了哮症,离京养病,一去竟然就是十年……”
神色间不免伤感了几分。
太子俨然一副怀念旧日时光,心中无比思念幼弟的仁厚长兄模样。
贺顾却看的心中发冷,太子对三殿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可以说这个世界上除了太子自己,没人会比他贺顾更清楚了。
太子还是那个太子。
裴昭元道:“好在如今三弟也回京了,咱们兄弟二人,可别生疏了才好,前些时日孤一直不曾得空,也没寻到机会找三弟来孤宫中歇一歇,谈谈天,直到今儿才叫你来喝茶,三弟不会怨孤吧?”
裴昭珩道:“皇兄言重了,臣弟岂敢。”
太子这才笑着又招呼他们重新坐下,道:“只可惜,今日好容易把三弟逮来我这里,却也跟你聚不了几天了。”
裴昭珩没说话,贺顾闻言微微一怔。
太子道:“今日早朝,瞧父皇意思,看来是有意将主持江洛水患后河堤重建、赈灾抚民一干差事,托付给三弟了,估摸着今日三弟与驸马回公主府没多久,便能接到内官传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