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楼朝他摆摆手:“不必,等一切水落石出,我自会向白署长说明。”
回警署的路上,三人恰巧碰见出诊返回的陈余之,正站在一个木偶戏台子前,痴痴地看着正在演出的木偶戏。
木偶戏的剧情是哥哥背着小妹妹,通过后台手艺人的夸张解说,引得台下众人哈哈大笑。
陈余之并未靠得太近,嘴角含着一丝微笑,但渐渐地,眼圈却红了起来,在众人的欢笑声中落下泪来。
宋戎见江月楼在意陈余之,也叹了口气:“陈医生也是可怜人。”
他的话让江月楼回过神来,淡然将视线收回,转身离开。边走边问宋戎:“最近有没有位置好的店面?适合开医馆的。”
“北市场倒是有两家,位置很好,就是价格贵了点。”
“价格无所谓,先租下来。”
宋戎对他的豪爽有些不解:“科长,您是要开医馆?还是……要送给陈医生?”
“那天如果我多留意一点,她妹妹就不会出事。”江月楼叹了口气。
“这件事错不在您,再说,陈医生能接受吗?”
江月楼想起陈余之义正辞严的样子,自嘲地笑了起来:“你觉得呢?这个人是真清高,何况以我们俩的关系,他肯定不会要。”
“那这钱不是白花了?”
“白花不白花,我自有判断。店铺你尽快租下来,其他的我来安排。”
江月楼说的安排便是去天韵园找了一个人。
此时正值天韵园最热闹的时候,京剧大戏正在上演,不时有阵阵掌声和喝彩声传来。
江月楼在跑堂的引领下走入后台,就见一个背影纤瘦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一手端着热茶,一手挽着手势正在练习。
“玉老板,有客人。”跑堂的招呼了一声便跑开了,他口中的玉老板,也就是天韵园的名角玉堂春转过身来,一副青衣扮相,看见江月楼颇为意外。
“江科长,您可是稀客啊。请坐。”
江月楼笑着向他拱拱手,顺着他的指引坐下。玉堂春的师妹袁紫宁连忙端了茶过来。
“江科长,这是我师妹袁紫宁。”玉堂春接过袁紫宁手中的茶放到江月楼面前,介绍道。
两人互相打了招呼,玉堂春喝了口茶,突然咳嗽起来,令袁紫宁担心。
“师哥,我去请陈医生过来看看吧?”
玉堂春掩着嘴,摆了摆手:“不必,这几天我抽空去找他。紫宁,你先下去吧,江科长有事找我。”
袁紫宁咬了咬嘴唇,不放心地看了玉堂春一会,这才施礼离开。
“玉老板身体不适吗?”江月楼见他皱着眉,一副难受的样子,关切问道。
玉堂春又喝了口茶润润嗓,“喉咙有些充血,不妨事。江科长,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吩咐交代我就是了。”
“确实有事相求,也巧了,跟陈医生有关。”
两人密谈一会,玉堂春改变了主意,送走江月楼后便往陈余之家里走去。
他与陈余之相识已久,因为这嗓子久久无法治愈,让两人从医患关系变成了朋友。
照例先检查患处,陈余之捏着玉堂春的下颚,仔细看了看他的喉咙,无奈地叹口气。
玉堂春见他这反应倒是浑不在意,浅笑道:“又严重了?”
“你这样一直唱下去,喉咙得不到休息,自然是持续恶化。”陈余之对他的态度有些生气,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可对方仍不放在心上:“应当不打紧,你帮我再开些药吧。”
“单靠药物的话只能缓解你的症状,玉老板,如果你再不休息的话,这病甚至会威胁到你的生命。”陈余之脸色凝重,劝道:“放弃吧,唱戏再重要,比不上生命。”
听完他的话,玉堂春依旧一张笑脸,明艳动人。只听他声音清脆,却掷地有声:“我宁愿死在舞台上,也不愿苟且平淡过一生。余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人生苦短,在我看来没那么重要。我只希望有限的时光里,我是快乐的,就够了。”
陈余之被他这般和煦的笑容感染,劝说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好,那你自己保重。”
他开始写药方,才写了两行,就见玉堂春从怀中拿出一张单子,放在他面前,单子最上头有几个大字:房屋租赁单。
陈余之一脸讶异,抬起头问道:“这是……”
“记得你说过想开一家以你的名字命名的诊所。我那天路过,看到这间店铺的位置很合适,就先帮你租下来了。”
陈余之忙将租赁单推回给玉堂春:“我不能收。”
“为何?”
陈余之一脸认真:“这样地段的店铺,租金少说也要几万,这人情太大了,我受不起,玉老板。”
玉堂春早料到他会拒绝,慢条斯理地说起这家店铺的情况。
“这店面原来就是一家诊所,店主的母亲亡故,需要回家守孝,所以着急转让。因为走得匆忙,店里很多药材来不及处理,弃之又可惜,店主想着若是寻个同行,便可省去这些麻烦,药材也可以利用起来。而且,随时可以开业。”
陈余之闻言,倒是十分心动,但一想到手头拮据,钱还要省下来找可盈,立刻打消念头。
不等他再次拒绝,玉堂春接着说:“那老板有个条件,若是孝期满了,他还打算回来继续开诊所的话,可是有权收回店面的,你不过是暂时代为看守。这可是个好机会,你可以先尝试尝试,做得好,以后再寻更好的店铺。若这生意和你想的不一样,还可以回归原来的状态,进退皆宜。”
不可否认,玉堂春确实有说服人的本事,饶是陈余之这样意志坚定的人,也被他说得心痒痒,忍不住问:“租金一共多少?我付给你。”
玉堂春哪会要他出钱,连忙摆手推脱:“不必这么着急,一是本来也没多少,不过几千块。二是这些钱我拿着也没用。不若,这诊所算我们合开的如何?”
陈余之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法子,有些意外:“玉老板的意思,这钱……算你的入股资金?”
玉堂春合掌一拍,浅笑起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投入资金,你投入医术,等我什么时候真的唱不动了,也还有份产业。你就当是帮我了。”
陈余之微微低头,看着写到一半的药方,还有些举棋不定。玉堂春看出他的犹豫:“其实君子之交淡如水,钱财本就身外之物,况且我并不是没所图。余之,就不要纠结了。”
这番话彻底让陈余之敞开心房,感激地领了玉堂春的好意。
玉堂春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自己不辱使命,浅笑着将桌上的租赁单又推回到陈余之手边。
没过多久,陈余之便将店铺收拾妥当,选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亲手将牌匾挂在门楣上。
牌匾上,“余之堂”三个字龙飞凤舞,大气磅礴,看得他满心欢喜。
被他特邀过来的玉堂春看着那扇毫无喜庆装饰的中式门,平凡无奇,根本看不出是新店开业。
他转头问陈余之:“是不是太素了些?不请人舞龙舞狮,起码也该放串鞭炮。”
陈余之并不迷信这些,“开医馆的,还是低调为好,不必太张扬。再说,一家医馆大肆闹腾,说什么开业大吉之类的话,会让病人心里不舒服。医生最重要的是看病治人的功夫,这才是最好的宣传。”
“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
陈余之越看这块牌匾越满意,真诚向玉堂春致谢:“这块贺礼,我真的很喜欢。有心了。”
玉堂春转头清了清嗓子,笑得别有深意:“你喜欢,就不算辜负。”
离余之堂不远处的街角,江月楼带着孙永仁和宋戎站在那里,看着陈余之和玉堂春正在讨论牌匾上的字,眼中透出一丝欣慰。
这块牌匾是他亲手雕刻,花了好几个晚上才做成。就现在,那些刨下来的木屑还在家里堆着,来不及清理。他猜到陈余之会满意,只要不知道是他送的,应该都会欣然接受。
他长出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宋戎和孙永仁并排跟在后面,边走边小声嘀咕。
“今天是陈医生开业的好日子,咱们是不是该去送个花篮什么的,添添人气?”
“你是不是生怕陈医生不知道这店跟科长有关,是科长拜托玉老板送到他手里的?”
孙永仁尬笑几声,还在嘴硬:“也可以是我自己的行为嘛,不一定非要和头儿有关。”
宋戎了瞥他一眼:“你嘴上三句不离科长,有点功劳就沾沾自喜恨不得翘尾巴,陈医生还能瞧看不出来?”
“嘘,我不去送就是了。都是兄弟,别揭我短啊,头儿听到又要骂我了……”
前头的江月楼一直听着两人聊天,此时故意停住脚步,回头严肃地看着他们。
孙永仁做贼心虚,抢先拉着宋戎快步赶上,径直超过江月楼,往前走去。江月楼看着两人的背影,被他们给气笑了。
那人应该不喜欢什么花篮吧?他想。
心满意足的陈余之并不知道这些,还在招呼玉堂春:“进去坐坐?”
玉堂春笑着摆手:“不了,我还约了朋友,改天再来叨扰。”说罢便告辞离去。
目送着玉堂春的背影消失在街道上,陈余之又转头看向“余之堂”的牌匾,深呼吸一口气,朝着台阶走去,一步一步尤为慎重。
雕花门被推开,他的影子落在地上,被光影拉得异常高大。阳光从格子窗棂透窗而过,微小的尘埃在阳光下浮动。
一楼大厅有分诊台,有接待的椅子,有靠墙而立的药柜,而上二楼的楼梯则隐藏在角落里。
他在屋内踱步一圈,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脸上竟然现出几分神圣的光辉。
良久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可是妹妹还不见踪影,无人和他分享喜悦,不免又有些失落。
他迅速忙完诊所的事,回家后接着搜寻可能有用的线索。
一面墙上贴着一大张景城地图,上面贴着众多照片和各种写着线索的小纸条,有些地方还用红毛线连接着,表示内在的关联。而陈可盈的照片就钉在地图正上方,非常显眼。
他站在地图前,眉头紧锁,嘴里咬着一支笔,聚精会神地盯着地图查看,时而在小纸条上写着什么,贴到地图上。
与此同时,江月楼的办公桌上同样铺着一张景城地图,上面用红笔圈起来几个地方。
宋戎指着红圈:“这几个地方的妓院和赌场我们都走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
“要是陈医生的妹妹真的离开了景城,可就不妙了。这么小的姑娘,唉,我都不敢想……”孙永仁没个正型,歪在沙发上感叹。
江月楼瞪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凶道:“别废话,继续找。”见他缩了缩脖子,又没好气地问:“警署内部人员的排查怎么样了?”
“已经查了一半了,目前没有发现谁和小春有瓜葛。”
“继续查,我敢断定,这个人一定在警署。”
“是。”孙永仁端坐起来,和宋戎两人再次讨论起地图上的线索。
夜深了,街上安安静静的,鲜少有行人来往。巷子口的路灯下,有家小馄饨摊,老板娘正忙碌地包馄饨、烧水、下锅,没一会热气腾腾的馄饨便出炉了,满是市井烟火气。
她娴熟地将馄饨盛在白瓷碗里,浇上汤计,热情地朝着江月楼所在的桌子送去。“现包现煮,还加了银鱼调馅儿,鲜着呢,趁热最好吃,快尝尝。”
馄饨美味可口,是江月楼最喜欢的夜宵。平时都是他一个人独自品尝,这会倒赶了巧,陈余之提着药箱,缓步走来,也让老板娘下了碗馄饨。
他想找个位置坐下,才一转身就迎上了江月楼的目光,顿时有些意外。
“这么巧。”江月楼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过来。
陈余之稍有些犹豫,但还是走了过去,只不过端坐在那里,并不说话。
“今天听说北市场开了一家叫“余之堂”的医馆。”江月楼用勺子搅着馄饨汤散热,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陈余之并不意外他的消息灵通,略点了点头:“是我和朋友合开的。”
“是件好事。”
这时,老板娘端着馄饨送到陈余之面前,打断了这个话题。
江月楼低下头大口吃着馄饨,陈余之倒是盯着馄饨半晌没有动静。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低声问道:“金马堂在景城势力很大吗?”
江月楼吃馄饨的动作一顿,放下勺子,疑惑地抬起头:“你知道些什么?你妹妹的事是金马堂做的?”
陈余之还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寻求江月楼的帮助。但见他此刻目光真挚,一副期待在他寻找妹妹这件事上尽一份力的神情,这才打开药箱,拿出一张折叠得非常整齐的纸,摊开推到江月楼面前。
这张纸上面记录了一些女孩子的名字和具体日期。
“这是……”江月楼快速扫过纸上的信息,抬眼看向陈余之,等着他的解答。
“这是我在走街串巷看病时,听到的一些消息。这几个女孩子,都是最近半年失踪的,我怀疑,这些都跟金马堂有关。”
江月楼闻言,皱起了眉头,又盯着纸仔细看了一遍,视线最终落在女孩名字后边标注的时间上,若有所思。
“有发现?”
江月楼并未马上回答陈余之的话,而是将纸张放在桌子正中间,然后用手指点了点那排日期。“问题出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