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多了口干,喝水。”王猛将水杯塞进陈余之手里,话里有话,目光始终带着警告和怒意。
陈余之接过杯子,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两人用眼神无声较量着。
“本以为小猛还在船上回不来,我老婆子要一个人过七十岁生日了。这孩子有心,打小孝顺,刚下船就来陪我过生日,煮面给我吃。”
老太太眼前一面模糊,但絮叨起儿子的好来,满心自豪,听在陈余之耳中,五味杂陈,没想到杀人不眨眼的王猛也有这样的一面。
王猛见不得他这种表情,忙过来搀扶母亲,“说这些干什么。娘,去睡会儿吧,我真的还有事,必须走了。”
老太太不舍地摸了摸王猛的脸,应了一声,这番母子情深的场面看在陈余之眼中,忽然冒出一股犹豫。
就在此时,院门口传来细微的推门声,被王猛敏锐地捕捉到了,心里一紧,立刻松开母亲,一把抓住陈余之挡在身前,另一手摸出一把刀来抵在他的脖颈上。
陈余之本可以避开,但他尚在犹豫中,一时不察才被王猛抓住。
也就是这一瞬,江月楼持枪冲进门口,见到屋内情景,枪口直指王猛,呵斥道:“放人。”
老太太忽然被儿子放开,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晕头转向的,又听见一个陌生的凶狠的声音,本能地想要保护儿子,双手在四处摸索着,哀求道:“你是谁?别伤我儿子。”
陈余之见她如此,自责地闭了闭眼睛。他如果知道是现在这样的情景,情愿江月楼他们是在外面抓捕王猛,也不希望让一个母亲失望,那该是一件多么让人难过的事情!
“娘,你进屋去,这儿没事。进屋!”王猛瞪着江月楼,歇斯底里喊道。他双眼通红,勒着陈余之的动作越发用力,太阳穴青筋直暴。
老太太第一次感受到儿子的凶悍,有一丝陌生感,迷茫地站在原地,声音颤抖地叫着他的名字。
王猛终究是没忍住,低头看了眼母亲。就在这瞬间,江月楼抓住机会,果断开枪,子弹射在他持刀的手上。
他手上一痛,刀应声而落。陈余之趁机挣脱开他的束缚,捡起刀,快速退到安全距离。
“小猛!”枪响把老太太吓坏了,叫声更加凄厉。
此时门外又冲进来好几个警察,一拥而上将王猛按在桌上,反手铐住。
老太太心焦地摸索过去,试图阻拦他们抓人:“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警察,王猛犯了罪。”陈余之不忍老太太伤心,但也无可奈何,上前轻轻拦住了她。
老太太顿时怔住,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原来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并不是个单纯的船员。
王猛看着老太太悲伤欲绝的神情,痛苦地闭上眼睛,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带走。”
几个警察将王猛扯了起来,往门外推去。
经过老太太身边时,王猛硬是停了下,眼中带着泪光,对着母亲哀号:“娘,儿子不孝。您保重。”
老太太满是皱纹的眼角缓缓淌下两行浊泪,她想说什么,张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想伸手拉住儿子,可手伸了一半又悬在空中不停颤抖。
终于,王猛被警察们带走了,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老太太仍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中,几乎站不住脚,眼看着就要跌倒,陈余之赶忙伸手扶住她。
可老太太却用力拂开了他的手,再也没有刚才的热情和亲切。
“他刚刚应该走的……回来干什么?干什么?”她喃喃自语着,佝偻着身躯,摸索着进了卧房。
“他是个孝子。”陈余之心里难受极了,和江月楼走出去后,还回头看了眼院内。
“也是个鸦片贩子。”江月楼始终冷静,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可她不知道!我们毁了一个母亲的幸福,我觉得很残忍。”
“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答案几乎脱口而出,但陈余之刚张开口又犹豫了,吞下没出口的话,缓缓摇了摇头。
“想想那晚的仓库,他杀了多少人。”
王猛杀人的残酷画面浮现在陈余之脑海里。
“想想上次行动,死了多少警察。”
警察围捕金马堂的时候,双方发生激烈火拼,警署死伤惨重。
“想想他们贩卖的鸦片,害了景城多少个家庭,多少个孩子。”
江月楼小时候,他的母亲被凌辱后,抱着他发出绝望的哭泣。
江月楼盯着陈余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记住,你没有错。害他母亲失望的,崩溃的,只能是他自己。从他选择踏上这条不归路开始,就注定是一个不孝不忠不义的人。”
陈余之叹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接受了江月楼的观点。
两人一同回了警署,江月楼连夜审讯王猛。
“余之堂的鸦片是你们设计的?”江月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王猛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手脚都被铐着,一副混不在乎的模样,根本不回答江月楼的问题,而是吊儿郎当地笑道:“江科长最近很忙啊,这胡茬都冒出来了。”
“那个女人是金马堂的人?”
“什么女人不女人的,怎么,江科长也想开个荤?”
江月楼的脾气快被他磨到极限,强忍着怒气,低吼道:“刘青峰灭门之祸,也是你们动的手脚?”
“什么青峰白峰的,景城不是只有长寿峰吗?”
这一连串的不配合,彻底惹恼了江月楼。他忽然拔枪,对着王猛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开枪,疼得他发出一声惨叫,脸色煞白,额头上汗珠淋漓。
“我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你想好了再回答。”
王猛喘着粗气,瞪着他,嘴唇被咬出血来。
“余之堂的鸦片是不是你们设计的?”
王猛吐掉嘴里的血沫,浑不吝地笑起来:“没什么可说的,要杀要剐,随你便。愿意浪费子弹,你就接着招呼。”
如此油盐不进,让江月楼觉得有些棘手。
就在这时,孙永仁进了审讯室,靠近江月楼低声汇报:“头儿,咱们前脚刚走,老太太后脚就晕过去了,持续发热,这会儿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他的音量恰好控制在可以被王猛隐隐约约听到的程度,虽听不清晰,但能抓到几个关键词。
王猛顿时色变,剧烈挣扎起来,急切喊道:“我娘她怎么了?”
江月楼撇了他一眼并没回答,而是不紧不慢走到他对面坐下,孙永仁站在他身边,安静地旁观着。
王猛怒吼:“说话,我娘怎么了!”
此刻的情景与刚才截然相反,江月楼也不再焦躁,看着王猛慢条斯理地开口:“还是不准备回答吗?”
王猛面上浮现出挣扎和纠结,最终还是咬牙拒绝:“我不知道。”
“这老人啊,体衰力竭,不比年轻人,发热不赶早治疗,容易拖成肺痨……”
江月楼没说什么,孙永仁却在一边开了口,每一句话都让王猛的内心翻江倒海,纠结至极,眼中不断闪过犹豫和愧疚的神色。
终于,王猛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煎熬,豁出去一般猛然抬头,“我说,但有个条件。先放我回去见我娘一面,我要看着你们治。”
“不可能。除非把你知道的一切都招出来,否则,别想走出这扇门。”江月楼冷面无情地拒绝了。
“先救人,我再招。”
“你先招,我再救人。”
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
王猛彻底崩溃,破口大骂起来:“江月楼你这个王八蛋!你这是杀人,是杀人!”
他小看了江月楼的狠戾,“决定权在你手上。慢刀子杀她的人是你。我给你最后一小时考虑,说与不说,你想清楚。”
江月楼说完,再不理会他,径直往外走去,孙永仁也跟着离开。
“你去救人,去救人!”因为身体和手都被束缚住,王猛根本无法活动,他用尽力气也碰不到近在咫尺的江月楼,痛苦地嘶喊着。
江月楼回到办公室,陈余之正坐在沙发上等候,听说江月楼拿王猛母亲的性命要挟王猛,脸上满是诧异。
而江月楼依旧神情淡漠:“王猛作恶,累及家人,这也是咎由自取。”
“罪不责父母,祸不及妻儿。你不能因为他的过错,去惩罚一个本就痛苦的母亲。”
陈余之对江月楼的处置方式非常生气,试图绕开他往外走,却被拉住了胳膊:“去哪?”
“救人!”
“不行。”
陈余之被他气笑了:“江月楼,你的心里只有王法,没有人情吗?”
“和不守法的罪犯讲人情,是对遵法百姓的最大伤害。我是警察,不是慈善家。”
因为对王猛母亲的愧疚,陈余之心里非常恼火,压着脾气道:“好,你是警察,做你认为该做的事,我是医生,我去做我该做的事。”
他再次抬步往外走,江月楼直接挡在他面前拦住去路。
“你只有两个选择,一,在这儿等着。二,去监狱,说服王猛。”
陈余之震惊地看着他,不知不觉中又被他牵着鼻子走。
让他等是绝对不可能的,想要自行离开,江月楼也不会放行,唯一可选的只有第二条。
这也许就是江月楼设计好的,让原本置身事外的他来当这个说客。更何况,他还是个医生,王猛急病乱投医,对他的话本能地会信上几分。
陈余之已经越来越懂江月楼,虽然对他的行事作风还有些不认同,但也愿意和他配合。
他站在监狱门前顿了顿,接着推门大步走了进去。
孙永仁和江月楼站在监狱门口看着里面的情景。
“头儿,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您一定坚持要陈医生去呢?您明知道他已经很自责了。”孙永仁低声问出心里的疑问。
“他出现了,才能让王猛真的相信我们没有派医生去为他母亲治疗,才能最快瓦解他的心理防线,招出线索。”
“原来如此。可陈医生好像误解了,您应该跟他说清楚。”
“他本就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提前告诉他,就不自然了。”江月楼搪塞了几句,看着陈余之的背影,相信他能猜测到自己的用意。
监狱内,王猛正垂着头,情绪消极到了极点。
门被打开时,他还以为是江月楼回来了,正准备继续破口大骂,却发现是陈余之,未出口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
也不过是片刻的安静,他突然瞪着陈余之,脸上一副恨不得撕了他的神情,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陈余之并没有被他吓跑,而是在桌前坐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我想和你聊聊你母亲的事。”
王猛冷笑:“怎么,和江月楼打配合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我来,是想帮你。”
“假惺惺。不是因为你,我不会被抓;不是因为你,我娘以为我真的只是个船员。你毁了这一切!”
“你不贩卖鸦片,何来牢狱之灾。就算不是我,你也迟早会受到惩罚。我唯一觉得遗憾的,是不该当着你母亲的面揭穿你。”
提到母亲,王猛的情绪再次波动起来,“那就去做你一个医生该做的事,赎罪。”
陈余之摇了摇头,心里也满是遗憾:“我不能去。”
王猛的怒火再度燃起:“为什么?她是病人,你是医生,你自己说过的,不论什么时候,一个医生都不能拒绝病人!”
“我想,但我不能。我说了,我是来帮你的,王猛,把你知道的线索都交代了,否则,没有人可以去救治你的母亲,你明白吗?”
他真诚地看着王猛,得到的只不过是对方将信将疑的目光。
片刻后,陈余之从监狱内走出来,对江月楼说:“他答应了。”
江月楼一言不发,仿佛早有预料,大步朝监狱走,准备继续审讯。
可陈余之却拦住了他,“我要带他一起去。”
江月楼猛然顿住脚步,回头看向陈余之,眼神微眯,散发着一丝怒意。
陈余之有些无奈:“这已经是两全的结果了,既不耽误审讯,也能救人。为什么不同意?”
江月楼懒得跟他解释:“因为这里,我说了算。”
他说完,也不准备去监狱了,而是转身回办公楼,同时交代孙永仁:“盯着王猛,一小时后还不招,送水牢。”
陈余之追了过去,试图说服江月楼,没一会又冷着一张脸从办公室里出来,接着又去监狱,对孙永仁说要再试试劝说王猛。
江月楼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拿起话筒,接通了一个电话。
“他母亲病情怎么样了?”
宋戎站在电话亭内,握着话筒回话:“找医生瞧过了,喝了一剂中药,体温还是很高,没敢让医生走,在这儿随时候着。”
“嗯。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弟兄们都蹲一天了,也没见到别的金马堂的人。”
江月楼思索了一下:“看样子,王猛被抓,他们已经知道了。或者,这个地点是金马堂的人也不知情的。”
“很有可能。”宋戎说:“王猛虽然混,但对他母亲倒真是极孝顺的。为了保护母亲,不告知金马堂这群人家里的位置,也说得过去。”
“你们不用全守着了,撤一半人回来休息。晚点换班。”
江月楼挂上电话,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