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楼拿着那张药方,隐约看见背面有图案,好奇地翻了过来,却看见了陈可盈的画像,最下方还配着一行文字:重金寻妹,叩谢感恩!
他对着陈余之扬了扬手,问:“你妹妹?”
一直面无表情的陈余之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
江月楼不知道该如何说些客套话安慰陈余之,只好将视线再次移到画像上。他忽然一愣,记忆深处似乎有这个女孩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便没有贸然开口。
他眼看着陈余之淡然地收取诊金,然后转身就走,连忙说道:“你妹妹的事,我会留意。”
陈余之停住脚步,虽对江月楼的帮助不抱任何希望,但还是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他走到客厅,撞见焦急等待的楚然,又多嘴吩咐了一句:“这几天要留心有没有发热现象,注意伤口,当心感染。”
“等等。”楚然看了眼卧室的方向,疑惑地问:“你们……好像认识?”
陈余之勉强笑了笑:“见过几面,不熟。”
楚然似有些不信,审视了陈余之一番,“这么巧?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英国警察追杀?”
陈余之想起方才江月楼的嘱咐,只好解释道:“我不太清楚,总之他不是坏人。”
楚然想了想,又释然了。“也是,如果他是坏人,也没必要为了不拖累别人而冒险离开了。”
陈余之点点头,不再与她多言,提着药箱离开公寓。
卧室内,江月楼正站在床边吃力地穿衣服,见楚然进来,扬了扬头,道:“我睡外面,你若不放心,可以把门反锁。”
“不不,你在这儿好好休息,我今晚睡沙发。”楚然连忙拦住了他。
“不拿剪刀防备我了?”
楚然脸颊一红,刚才的小动作果然没有躲过他的眼睛。
“他说你不是坏人。”
江月楼扭扣子的动作一顿,眼前浮现出陈余之冷漠的样子,嘴角不觉弯了弯,径直走出了卧室。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江月楼感觉自己一直在奔跑翻滚,直至天色微明才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阳光穿过窗户照射在他的脸上,令他不觉皱起了眉头。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坐起来,小心扭动了一下受伤的地方。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却让他有些不适应。他身处一个陌生的狭小的公寓中,厨房传来咕嘟嘟煮粥的声音,还有饭菜的香味。如此平凡又温馨的景象,他好似很久没有体验过。
楚然端着两碟小菜从厨房走了出来,见他正在发愣,招呼道:“你醒了?正好来吃早饭。”
江月楼确实有些饿了,便也没客气,跟着楚然坐到餐桌旁。
餐桌上放着两碗白粥,几碟小菜,两个水煮蛋和几片面包,虽然简单但也营养丰富。
两人沉默不语,一边吃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等吃得差不多了,江月楼放下碗,这才看向楚然问道:“你叫什么?”
楚然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如果把名字告诉陌生人,还是太危险。虽然昨晚那个医生说你不是坏人,但你受的是枪伤,被警察追捕,本就具有危险性。我想我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江月楼觉得这个女孩机警又聪明,有些无奈:“我从不欠人情。”
“没必要,我不要报答。”
江月楼转头看到餐桌旁的五斗橱上有一摞书,一只绣有兰色字样的女式领结放在书上。他长手一伸,拨开领结拿过最上面的一本。楚然见状慌忙起身去阻拦,被他躲开,顺手翻开书,看见扉页上有一个娟秀的签名:程秀织。
“这就是你的名字?”
楚然瞪大双眼看着扉页上的字,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点了点头。
“你是景城人?”
“你怎么知道?”
江月楼又指着放置在五斗橱下的一只箱子,“那是景城老字号福祥楼的手艺,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楚然此刻已经放松下来,聪明地反问:“对景城如此了解,看来你也是景城人。”
江月楼被楚然反将一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就住附近。”他站起身走至门口,“我该走了,程小姐,后会有期。”
楚然有些担心他的伤势,但又不好继续留他,便主动替他打开门,叮嘱道:“你自己多小心,注意伤口。”
她看着江月楼稳健的背影,似乎已经没什么问题。只是,她才将门合上,便听见门外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江月楼还未来得及走下楼梯,便昏倒在走廊上。
楚然为难地看着这一幕,内心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上前查看。
她蹲下身,拍打着江月楼的脸,想唤起他的意识,却发现他的脸和额头皆是滚烫的温度,方才看着还没什么事,其实又发起了高烧。
正在她不知所措之际,楼下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楚然慌忙扶着江月楼起身,但他身体无力,脚下发飘,几乎所有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死命拖动都来不及走进家门。
她已经看见邻居太太走至楼梯口,再上几阶便会发现他们的不妥。
楚然急中生智,用力搂住江月楼转了个身,自己的背狠狠撞在墙上。她一手将江月楼的头按在自己颈脖间,一手紧紧拥着他的背,时不时抚摸一下,装作正在和爱人热吻一般。
邻居太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看到他们时吓了一跳,禁不住啧啧感叹:“哦哟,现在的小年轻不得了,不得了。”
她走得缓慢,目光锁定在两人身上,眼神中布满了八卦的色彩。
楚然在心中暗骂,不得不更加投入,好在江月楼已经恢复些许意识,配合着她,两人几乎紧贴在一起。
好不容易等到邻居太太进了自家的门,楚然终于松了口气,抬眼望去,正好撞进江月楼低垂的视线中,顿时浑身不自在,脸颊绯红。
江月楼浑身无力,还不忘调侃她一句:“男女授受不亲,这样不妥吧,程小姐?”
楚然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不想被人举报,就安静点。”
好不容易将江月楼挪回沙发上,楚然急冲冲又去找昨天来看诊的医生陈余之。可惜,对方着急出去贴传单找妹妹可盈,两人一前一后错过了。
与此同时,江月楼的两个属下孙永仁和宋戎在一间简陋的旅馆里焦急地等待。为了躲避英国警察的追击,两人非常狼狈,但好在只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只是一夜过去了,江月楼还没来找他们,令他们担忧不止。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有规律的两短一长,是他们自己人才知道的暗号。
“头儿!”孙永仁和宋戎不约而同冲向门口,满心雀跃。
可惜,门外站着的是和他们同来香港的同事孙鹤铭。
“王英没跟你一起?”宋戎将他拉进门,警惕地看了眼屋外,确认没有可疑人等,才将门关上。
孙鹤铭端起桌上的一杯水仰头灌下,喘着粗气沉重道:“他是个好兄弟,只是……太可惜了。”
他这么一说,宋戎和孙永仁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顿时都沉默下来,面上露出惋惜哀悼的神情。
“怎么只有你们两个,科长呢?”
宋戎和孙永仁对看一眼,宋戎保持沉默,孙永仁叹了口气,说:“科长现在下落不明,昨晚就失去了联系。”
“你们两个怎么保护科长的?你们现在好端端站在这里,却跟我说科长失踪了?”孙鹤铭气恼地狠踹了一脚桌子。
孙永仁也来了火气,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警告你孙鹤铭,说话注意点,你说我别的行,指责我不尽心保护头儿,不行!昨晚要不是你弄出了声音,我们能被人追杀?头儿能跟我们分开?”
孙鹤铭泄了气,目光躲闪:“我那是无心的。”
孙永仁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宋戎阻拦。“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吵架。当务之急是找到科长下落,再做下一步打算。”
“我现在就出去找头儿。”孙永仁瞪了孙鹤铭一眼,率先冲了出去。
香港街头,热闹繁华,人流如织。
孙永仁却无暇顾及这些风景,内心焦急地在人群中搜索、找寻,不时在电线杆上,角落墙上的海报、广告上仔细查看,寻找联络暗号,但都一无所获。
无意间,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角划过,他立刻转头望去,看见陈余之在街道对面匆匆而过。
“陈医生?”孙永仁有些诧异,飞快联想起来:这么巧?头儿在景城,他也在。头儿来香港,他也来,难道,他跟踪我们?甚至,头儿的失踪,也和他有关?
孙永仁思索片刻,不再找寻联络暗号,而是飞快地跟上了陈余之。
他想趁没人注意将陈余之掳走严加拷问,却一直寻不到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等候在善德堂的楚然汇合,急冲冲往公寓而去。
路上,迎面走来一队英国警察,孙永仁认出正是昨晚搜捕他们的那些人,只好就近躲入一个电话亭伪装成打电话的路人,这才逃过一劫。只是,陈余之和楚然已经不见踪影。
竟然把人跟丢了!孙永仁懊恼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陈余之跟随楚然进门,迎接他的又是黑洞洞的枪口。他似乎已经不怕这个凶悍的男人,上前准备拿过他的手枪放在茶几上,却被江月楼狠狠地抓住了手。
“陈医生,你要做什么?”
“我是救命的医生,你不用太过提防,我希望你能放松,配合治疗。”
江月楼紧盯着陈余之,见他目光平静,自己也慢慢放松下来,最终松开了手。
枪被陈余之抽走,并不稀罕似的扔在了一旁。
江月楼自嘲地笑了笑:“不好意思,陈医生,枪就是我们的命,你可能是除我之外第一个碰这把枪的人了。”
陈余之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方才的行为。“衣服脱了,我看下伤口情况。”
楚然听见这话,连忙退出了房间。
江月楼解开衣扣,脱下衣服,侧转过身,将伤口暴露在陈余之面前。陈余之仔细看了看,不觉松了口气。“没有感染,只是单纯发热,还好。”
他将毛巾浸湿擦拭江月楼的背部,给他降温,动作轻柔又仔细。
“陈医生,帮我做件事吧。”
“什么?”陈余之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
江月楼直接拽过陈余之的手,在他的手心上画了一个三角符号,符号内套着一个圈。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知道,你只要记住,在秋季百货楼下,第五大道拐角,以及这栋公寓楼下,留下这个符号即可。切记,三角形的尖头指向过来的方向。”
陈余之抽回手,并没有回答他的请求,不紧不慢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江月楼见他不愿帮忙的样子,面露焦虑,急切地说:“我来香港是追查景城鸦片的来源,我要联系上我的同伴。我必须除掉这里的黑手。”
陈余之停下手里的动作,走到江月楼身边,俯下身,离他很近很近,盯着他的眼睛。“在你的世界里,只有以暴制暴吗?你是不是觉得你所有的决定都是对的?那个收留你的小姐,你很可能把她推入深渊。如果不是你把我关起来,我可能在景城就能把妹妹救回来。”
虚弱和疼痛让江月楼略微躬身,喘息急促又沉重。他听见陈余之对他说,“我帮不了你。”
“两年前,西城角上有场火灾,烧了半条街,死伤十八人,你知道这件事吗?”
陈余之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但还是点了点头。
“有个刚入职的警察在抓捕犯人的时候,听对方哭诉家中有待产的妻子,想要回去看妻子最后一眼再入狱。那孩子心软,就同意了。结果,犯人伺机放火想要逃走,不慎引燃了一片。那个孩子,犯人,他怀孕的妻子,全部葬身火海,周围相连的三户人家,没有一个活口逃出来。”他顿了顿说,“我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
陈余之神色凝重,两人都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再出声。
片刻后,陈余之将手伸到江月楼面前,面无表情地说:“你再画一遍,稳妥些。”
江月楼望着他,握住他的手有些颤抖,语气诚恳地道了声谢谢。
从公寓出来,陈余之很快在江月楼指定的三个地方留下符号,离开时却没注意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他回到善德堂,处理好一些病患的事情,又开始专心致志的写寻人启事,准备明天继续张贴分发。
夜深了,他最后一个离开善德堂,刚关好大门,突然被人一记手刀砍在脖子上,顿时眼前一黑,瘫倒在那人怀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盆冷水泼在他脸上,将他从昏迷中激醒。他勉强睁开眼睛,好一会才适应光线,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把椅子上,面前站着的三个人。
“是你们?”
动手袭击陈余之的孙永仁瞪着他,恶狠狠地问:“你不是个医生吗?不在景城待着看病,跑香港来做什么?”
陈余之剧烈挣扎起来,没理孙永仁的问题,向着他们喊道:“江月楼在找你们!”
宋戎一个箭步冲上前:“你在香港见过我们科长?”
陈余之点头:“他受了枪伤。”
“他现在在哪?”
“上环西塘路公寓,我带你们去。”
宋戎连忙给陈余之解绑,孙永仁喜笑颜开地用袖子给他胡乱擦脸。“大水冲了龙王庙,陈医生,真是对不住,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