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苻坚肯定道。
“改日真得去桓温那里,他对北伐始终不死心。”
“谁让你们那么咄咄逼人,灭了人家慕容氏。”
“慕容氏出尔反尔,慕容韡昏庸无能,可足浑氏把持朝政,安石,你说说,这样下去,受苦的还是平民百姓。”
“哎呦,说的真像救世主一样。”谢安奚落道,“若不是看上了慕容冲,你真的能灭了燕国?怕是有力无心吧?”
“安石。”
这是萱城又从晋朝人口中听到的慕容冲,谢安远在建康,都知道苻坚灭燕国之心在于慕容冲。
宣城暗暗心痛。
苻坚止住了谢安还想再说出口的话,“我们回去吧,太晚了。”
“敢做还不让人说。”谢安愤愤不平的低声,“走吧走吧,不说了。”
宣城挨着谢安,低声,“安石兄,晋朝的人都这么看吗?”
苻坚呵斥,“不要说了。”
宣城和谢安无奈的对视一眼,又斜视了苻坚一眼,“好吧,回去说。”
萱城无法再从谢安口中得知对慕容冲的看法了,然而,到了第二天,一位不速之客却来了东山。
萱城想到他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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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子兄,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来我这东山了。”谢安笑嘻嘻的从桃花林中走出来,清晨的几分寒瑟意味还未完全除去。
“我要不来,某人可就等不及了。”桓温话中有话。
谢安也不跟他绕弯了,扬声喊道,“公孙兄,贵客来喽。”
苻坚还未现身,萱城从桃林中缓缓走出来,走到桓温身边,微微一拜,“丞相驾临,这可是难得的贵客啊。”
桓温伸手搭在他的臂膀上,又握住他的手,轻轻道,“你长得确实不错。”
萱城脸色一变,愤愤夺过手来,勾唇一笑,“丞相今日不是来说这句话的吧?”
谢安依旧脸上挂着轻风微雨的笑容,“丞相当然不会无事来我这东山了。”
“那也说不定,你这东山是世外桃源,比我那一片俗世不知好了多少,安石,世外桃源可真的卧虎藏龙之地啊。”皮笑肉不笑,桓温今日话中带着锋芒的刺。
萱城有点意识到桓温今日是来做什么了的。
一夜的时间,桓温不可能跟昨日一样若无其事。
他是丞相,晋朝最有权势的人,一查之后,他就什么都清楚了。
115 是真名士自风流
果然,他开始问萱城了,“公孙兄呢?难不成还在睡觉?”
“也许吧。”萱城无厘头的答。
“他很累?”
“可能是的。”
“是呀,他那么忙碌的人,怎么会不累。”桓温似有怒气。
谢安微笑着在一旁道,“既然来了,就好好在我这里喝一杯,今日我们不喝雨花,只喝竹叶青。”
“好啊,雨花虽好,只是太过清淡,对于某些人来说,还是重口味点好。”
萱城不解了,雨花不是南京的一种茶吗?而竹叶青跟雨花压根就不是同一品种。
“那就请吧,亭中已备下竹叶青,元子兄请吧,离老弟,你去叫一声公孙兄。”
萱城意会,谢安领着桓温去亭中等候。
苻坚果然在睡觉,难得见他一次偷懒,萱城早起的时候明明见他已经在桃林中赏花了。
“兄长,兄长。”
“哦,弟弟来了。”苻坚有精无彩的半阖着眼,“今日不知怎么,突然有些乏了。”
“乏也不是时间,兄长,也许我们该离开建康了。”
苻坚一下子有精神了,“你煳涂了吧,这么快就走?”
苻坚不是一般人,所以他察觉到了宣城的异样。
“出什么事了?”
萱称沉默不言。
苻坚从榻上起身,“是谢安的意思?”
宣城点头,“是。”
他补充道,“桓温来了。”
顿了一会儿,他平静道,“谢安让我们走。”
苻坚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他摇摇头,“我们不能走。”
“桓温来者不善,他话中有话,方才在外面,他话中有话。”萱城加重了语气。
“来者虽话中有话,并非不善。”苻坚道。
“桓温也许知道我们是谁了。”
“知道我们身份,并非要对我们不利,我敬他是英雄,他便不会这么乱来。”
“可你的身份一旦暴露,我们此行就危险了。”
“无妨,有谢安在这建康,我们有惊无险。”苻坚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做退让。
“走,既然来了,我们就该去见见。”
“你真的要去?”萱城说,“谢安让我们走的。”
苻坚嘴角扬起几丝看不透的笑意,“去见见吧,无妨。”
“好,既然兄长这么说,那我就跟着你了。”
苻坚握住他的手,“好弟弟。”
谢安看到他们一起过来的时候,眼神里惊闪过几丝的狐疑。
桓温却风淡云轻的笑了,“公孙兄果然好气度。”
“比不得丞相你呀,亲自来安石这东山。”
“我来想印证一件事。”
“什么事?”苻坚故作疑惑。
谢安连忙道,“快坐,坐下喝酒,有什么事喝完酒再说。”
苻坚落座,谢安为他们斟满酒,“今日这竹叶青,看来得花些钱了,我都好几年没这么奢侈过了,元子兄,你今日可是赶上了好时机。”
桓温手中酒盏在指间玩弄,饶有意味的盯着苻坚看,并不说话。
“怎么,丞相,我脸上长花了?惹得丞相这么大的兴趣。”苻坚倒是风淡云轻的端起一盏酒,慢慢斟酌,也不下肚。
“花倒是没有,胆儿倒是不少。”桓温一饮杯中酒,突的一下把酒盏放在石台上,铜器酒盏和石头发出了铮铮声响。
苻坚继而微微笑容拂面,“我自来大胆,丞相若是想看,我倒是不介意展示一番。”萱城揪住他的衣袖,示意他别再激怒桓温了。
苻坚却一边饮酒,一边怡然自乐。
谢安笑嘻嘻的为二人斟酒,“来,我敬二位一杯。”酒盏碰撞声,三人互饮。
116 是真名士自风流
苻坚和桓温眼中的火气已经不言而喻了,可仔细斟酌起来,桓温表面是怒气,实则敬佩对手,而苻坚,却是真正的伟者姿态,泰山崩与面前而色不改。
他本就比桓温位高一等。
说到底,一为君,一为臣,即使苻坚以帝王身份到了建康,桓温也只有恭恭敬敬迎接的份。
“我问了吏部,如今武昌守将根本不姓公孙。”桓温率先发问挑战。
“我也问了武昌守将,是他自己守不住城池,我便替他守城,丞相应当感恩我才是。”
“哦,是吗?如此说来你倒是我晋朝的功臣喽?”
“功臣不敢当,能人一枚。”
桓温嘴角瞥动了一下,也许是被逗笑了,也许是憋着心底的怒气。
桓温吸了一口气,接过谢安刚斟上的酒盏,又是一番玩弄,这下他慢悠悠的说,“那你倒是说说,你如果能人了?如果让本司马感恩戴德?”
“丞相真要我说?”苻坚皮笑肉不笑,一副调戏的意味。
“当年,王敦百万大军守在武昌,遥控建康,又控制东海世子与姑孰,司马家虽在建康,然实际上晋朝的都城却在武昌,王敦之后,庾亮又点数十万大军守武昌,而后与慕容氏南北夹击秦国,秦国以反间之计降慕容将领,致使晋朝和慕容氏闹翻,曾经的盟友如今的敌人,慕容氏以虎牢之地作为筹码请求秦国出兵,秦国不计前嫌帮助慕容氏打败晋军,军队虽退,人心不退,慕容氏和晋朝之间迟早必有一战,丞相上任后,厉兵秣马,三次北伐,其中两次便把矛头指向了慕容氏,只是慕容氏朝堂太混乱,鲜卑兵力虽强,遇上个无能的主,也是赔了士兵折了粮草,秦国借此良机,灭了慕容氏,从此晋朝北方强敌又少了一个,武昌的兵力从二十多万增加了五十多万,丞相,武昌是不是守不住了一试便知。我来为它推波助澜一,如今武昌兵强马壮,无人敢欺,难道这功劳还不能算我一份。”
萱城知道苻坚说的是什么,他指的是桓温的三次北伐,以及秦国灭了燕国之后,桓温将武昌兵力加重,并严阵布防了上游成都的兵力。
桓温若有所思。
但是他不能点头认同苻坚的这番言论,武昌之重始于王敦,而非他桓氏,武昌之失之防皆在秦国对晋朝的态度,蜀地虽然要布防,但若真的秦国南下,一定是顺流而下,武昌首当其冲。
“元子兄,公孙兄此言是否在理?”谢安微微眯眼,饶有意味的询问。他在为苻坚说话,作为朋友,他以诚待人。
桓温也不想步步紧逼,他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他叹口气,终于道,“文玉,你好大的胆,只身南下,就不怕深陷我建康难以回国?”
既然知晓了彼此身份,便无需隐瞒,苻坚哈哈大笑,“元子兄,我既敢巡游诸国,岂能无胆。只是,此行南下建康,若非吾弟坚持,恐怕我是无缘得见你了。”
“哦,这么说来,倒是阳平公想要见我喽?”桓温笑意不明,眼光朝向萱城。
萱城也不避让,直直对上,“丞相日月风华,我得一见,岂是荣耀二字这般简单。”
谢安道,“这下不怎么荣耀了,让你们走你们不走,不知元子兄要怎么对付你们才是。”
苻坚接口,“元子兄石想要囚禁我们?”
桓温摇头。
“那是我杀了我们?”
“非也。”
“一国之主的买卖,元子兄可想清楚了?离开建康,我们便没有这般风花雪月的情怀了。”
“囚禁你们,秦国能亡?杀了你们,苻氏能灭?”
苻坚摇头,“非也。”
桓温追问,“尔等此生志向?”
苻坚道,“天下一家,皆我苻氏。”
桓温又问,“我的志向何为?”
117 是真名士自风流
苻坚道,“若不能流芳百世,亦可遗臭万年。”
桓温笑笑,反问道,“文玉以为不可?”
苻坚绝然道,“不,当然可以,元子志在千古,我等不及。”
桓温道,“你等志向与当世,我与追求千秋,若真能长生不老,我倒愿意活至百年千年。”
谢安悠悠一叹,“黄粱一梦,元子兄还没做够。”
桓温不气不恼,依旧淡笑,“千百年后谁能记起你,悠悠一坟土,无尽苍凉,我若真能被后人记得,那今世便不算白活,安石兄,你是老庄学派,我却不是。”
他看着萱城,缓缓道,“我杀不了你们,更囚禁不了你们,你们跑什么,安石胆小,你们胆又不小,要不然此刻能跟我一同坐在这里,哈哈,安石,这么多年,你的老庄思想还是一点都没减,文玉可不信老庄。”
苻坚朗朗道,“我当然不信,帝王之心,怎能无为而治。”
“可你跟安石一样是朋友,甚至今天,你,他,我,敌对而立,可依旧能饮酒话下。”
桓温举杯浅饮,此刻,他像君子的很,文雅的很,“这是不是很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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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武昌之论不错,但我不想认同,武昌兵力会重,但绝不是以防你们南下,北伐多年,只有我们北上的份,岂能让你们南下,攘外必先安内,武昌,姑孰,徐州,寿春,谢家的人今年是闲不住了。”走的时候,桓温悄悄的对苻坚耳语,“你别不信,安石看似对我很客气,实则觊觎的很,不分散他们,岂能有我遗臭万年的机会。”
苻坚亦轻声道,“元子兄的主意不错,该让安石他们家他们孙孙辈辈们去修墙。安石起东山,醉在桃花山林,可修老庄之学却出卖了他,修身亦能平天下,儒道自古不相上下,表面道,实则儒,胸怀宽广啊。”
桓温眼里闪过一丝的疑惑。
“我们是朋友,可更是敌人。”
苻坚和萱城一致认为,桓温心胸狭隘,容不下谢安族人,晋朝的城墙越修越高,防不了外面的人,却把谢家的人全得罪了。
他真的适合遗臭万年。
谢安是君子,君子遇上小人,只能君子,这是道家。
君子遇上小人,更小人,这是法家。
谢安不修儒不修法,所以他只能更君子,于是他在东山隐居。
萱城此刻也算明白了,轻轻的松了一口气,“桓温不足为惧,真正能成势的是谢家那些子子孙孙。”
“我也这么看,谢安虽然在东山修老庄之学,可若要真的入世为官,那将会对晋朝的局势造成一番冲击。”
萱城饶有意味的说,“那你猜猜,到底是桓温厉害还是谢安厉害?”
苻坚思忖片刻,摇摇头,“我不敢妄下断论,他们两个,不是谁比谁厉害这么简单,都想名传千古,只是看谁是好名,谁是恶名。”
“这么说,兄长以为桓温必定是遗臭千年了。”
“未必,我可没这么说,”苻坚扬唇笑笑,右手指着萱城,“你呀,可真会给我下套,再说了,遗臭千年也算是名传千古了,不是么?”
萱城亦笑笑,“是呀,人人都想要名留千古,这千年之后,人们真正又能记得起谁呢?人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为什么要去记起一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古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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