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冢旁边的那具尸首,赵悦再也不敢看第二眼,所以只能背对着,微微仰头,望着雪后湛蓝的天空。
赵悦想将眼底的泪憋回去,可是,鼻头却是越憋越酸,纵使拼命瞪大了眼,仍是抑制不住眼底的湿意。
初见到这副尸首时,赵悦无论如何也不敢信,不敢信这是肖未然,更不敢信世间真会有人对自己的身躯狠到这个份上,恨到这个份上……
赵悦无比心痛地想,死亡的方式明明有那么多,肖未然为何非得选世间最惨烈最决绝的一种?甚至连一副完整的肉身都不肯留下?
活着,纵使痛苦,可难道不比一刀一刀地生割自己的血肉要强吗?
世间,怎会真的有人能狠得下心对自己施以如此残酷的刑罚……
赵悦不知该如何面对燕抚旌,却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叫燕抚旌看这一副残缺不全的尸首,无论如何也不能……
可一抬头,他终于还是看到了步履蹒跚的燕抚旌。
燕抚旌衣衫不整地微微弓着身子,被人搀扶着,趟着没过膝盖的积雪,垂着头一步一挣扎地走了来。
赵悦从未见过燕抚旌这副落魄的样子,也不敢再看,便吸着鼻子低下了头。
直到燕抚旌终于艰难地走到自己跟前了,赵悦才伸出一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胳膊。
赵悦嘴里无比干涩,却仍是开了口,“大将军……我已确认过了,真的是……是肖大人。您别看了……”
燕抚旌嘴角还沾着血渍,双眼一直无神地望着赵悦的身后。赵悦的身后站了无数将士,挡住了他的视线,挡住了他的未然,叫他看不见。
听见赵悦的话,燕抚旌才终于缓慢地看了他一眼,无声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硬生生地掰开了他的手。
“大将军!”赵悦声音中的颤抖再也压抑不住,上前半步紧紧按住了他的肩膀,“您真的……真的……不能见。肖大人是自剐的……而且附近曾来过野狼,属下来晚了……尸首……已经……已经……您就交给属下罢……”
燕抚旌麻木的脸上终于显了一丝可怕的厉色,狠狠地一把推开了他,也推开了所有试图搀扶着他的人,独自一人继续艰难而缓慢往那处走去。
赵悦深吸着气仰着头闭上了眼。
正围着肖未然的尸首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将士们,看到燕抚旌过来,忙小心地四散开来。
于是,燕抚旌一眼便望到了……望到了一片白茫茫之中的那一抹鲜红……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看清眼前的情景,燕抚旌双腿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大将军!”众人惊慌地叫着,想要上前扶住他,却被燕抚旌艰难地推开了。
燕抚旌一手撑地,也不知一人在积雪里挣扎了多久才挣扎起身,一步一踉跄地缓缓向那具尸体走去。
终于走到跟前,燕抚旌再也站不稳,便试探着伸出一手扶着地,慢慢地面对着他坐到了他跟前。
那人垂着头再无一点生气地跪在地上。散乱的发丝遮住了脸庞,身上的火红喜服已被利刃划得稀碎,血顺着一道道伤疤渗出,流淌在地,又在积雪中凝结成冰。
而他的胸前,赫然插着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燕抚旌甫一凑近便闻到了寒冷刺骨的血腥味,让他浑身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燕抚旌的脑海中早已是一片空白,他只是机械地抬起了自己颤抖的右手,小心地帮他将发丝理到脑后。
露出那人的脸颊后,燕抚旌便向他探了探头,仔细地打量着他。
在此刻之前,燕抚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不管是哪一种可能,他面前的这个人都不是肖未然,肖未然都不可能死。
可是,只朝这人的脸上看了一眼,燕抚旌便确信了,这真的是肖未然。
肖未然的右脸颊上有一颗特别小的红痣,此刻他的脸虽然已被匕首割得惨不忍睹,但那颗小红痣却巧妙地躲过了刀锋,在两道划痕之间,仍是那么显眼。
一认清是他,燕抚旌便无措地抬眼看向了四周的将士,无声地张了张嘴,谁能帮帮他?谁能帮他救救他的未然啊……只是燕抚旌早已哀痛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从未见过燕抚旌这般,更不敢看他眼中的哀求和无助,只能无言地垂下了头。
燕抚旌得不到丝毫的援助,只能继续茫茫然地低下头看着眼前的人。
他终于信了。死了,肖未然死了,他的未然真的死了。
他还是没能拉住他。
“肖未然死了”这个认知就这样措不及防地砸到了燕抚旌身上,砸得他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淌,连心也跟着木了起来。
这个人死了,肖未然死了,这意味着什么呢?燕抚旌木愣愣地望着他想了半晌,却是无果。
带着心中的困惑,燕抚旌抬起了手,小心地擦拭着他的脸颊,想将他擦得干净一些,也想让他走得体面一些。可自己的手刚刚在触地时便已沾了满手血渍,所以擦了半天反而将他的脸弄得更脏。
燕抚旌便又小心地掀起衣角,轻轻地帮他擦拭了片刻,这才叫他看上去不那么血肉模糊。
燕抚旌这时才注意到,纵使满脸划痕,但肖未然的嘴角含着一抹淡笑,他竟然是含着笑去的。
看着他那抹笑,燕抚旌不知怎得,竟也泪眼朦胧地跟着他弯了弯唇角,终于断断续续地吐出了话,“傻子,疼不疼啊……该千刀万剐的人……是我啊……”
燕抚旌忽地想起,曾经他做过一个梦,在梦中肖未然当着他的面一刀一刀地剐掉了身上的肉……那么残忍的一个梦,那么叫人痛不欲生的一个梦,竟会有成真的那一天。
人人都道他燕抚旌薄情寡恩,酷爱严刑峻法,可就算是他这般生性凉薄之人,也从未敢下过凌迟之刑。
可是,他最心爱的人,却是给自己判了如此刑罚……
这世上,燕抚旌最想护的一个人便是肖未然。可这世上,他辜负最深、伤害最深的恰恰就是肖未然……
燕抚旌知道,肖未然之所以能忍此酷刑,是因为他在抵罪,是在用他一身血肉来抵那七万冤魂人命。
在肖未然心中,肖未然早已不配好活,更不配好死。
或许,在他看来,唯有剐去一身血肉,才能减轻一些自己的血虐。
只是肖未然实在傻,但凡他的心能硬一些,便能将这七万杀孽抛开,尽可以抛到他燕抚旌身上,抛到恒玦身上。因为无论怎么说,他其实是最无辜的那一个,这场阴谋根本就与他无关啊。
可是,这个傻子不会,不会为自己辩解,更不会为自己开脱,只会傻乎乎地将全部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最终压得自己喘不动气,压得自己干脆一死了之。
真正卑劣的人是他燕抚旌啊。
连燕抚旌都闹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会对肖未然如此卑劣。
在二人还能挽回的时候,他却迟迟不愿伸手拉肖未然一把,最终眼睁睁地看着他步入火海……当初自己但凡对他仁慈一些,早些放过他,肖未然也不会选择赴死这一归途。
若自己真能心硬到彻底不管肖未然死活的话,也好,他起码还有活路,可真等到二人必得生死相诀的那刻了,他却又反悔了,恨不能拼上一切再拉肖未然多活一天。
世间哪里还有像自己这般的可怜可恨之人啊……
自己是可恨,可燕抚旌此刻最恨的人还是肖未然。
燕抚旌从未像现在这般恨过一个人,他恨肖未然,无比地恨。
因为肖未然用世间最惨忍而无法回圜的方式,杀了他此生挚爱,杀了他唯一的救赎,杀了他对这人世的唯一眷恋。
燕抚旌笑着笑着便再也止不住,仰头嘶鸣般大笑起来,“哈哈哈……肖未然……你对你自己狠,对我……更狠啊……”
未等笑罢,燕抚旌早已泪流满面。
也不知这样默默地陪他跪了多久,直到泪水已在脸上冻结成霜,燕抚旌才终于笑够了,哭够了,浑身颤抖地小心将肖未然抱了起来。
血迹染深了二人身上的喜服,在一片雪净中愈发惹眼。
“大将军……”赵悦挡在燕抚旌面前,含泪望着他,很想安慰他两句。
可见燕抚旌眼神中再无一丝神采,赵悦便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已无济于事,只得垂首让开了路,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燕抚旌身上的药效还未完全消失,叫他抱起肖未然来格外吃力,几乎走两步便会摔一跤。每次将要摔倒,燕抚旌总会下意识地垫在他身下,生怕再摔疼了他。饶是如此,燕抚旌也不允许别人来碰触肖未然。
燕抚旌就这样独自一步一踉跄地抱着尸首,在雪地中漫无目的地走,无神的双眼麻木扫着这无尽的天地。
他不知道,天地之大,他还能抱着肖未然去往何处;却知晓,自此刻起,纵使天地茫茫,万物悠悠,心君却再无方寸之地可寄托。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说来也怪,那场大雪过后,日头忽地就变好了,积雪不两日就都消尽了,连枯寂已久的老树也抽出了嫩芽来。
云兰走到在廊下,无意中望到了枯树尖上透出的淡淡绿意,一时也说不清心中究竟是难过还是窃喜。
“快走吧。”刘福见她没跟上,忙回头沙哑地喊了她一声。
云兰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匆匆地跟上了他的脚步,端着饭菜往燕抚旌的房间走去。
来到门前,果见房门还紧闭着,二人默默地站在房前等了一会儿,便见赵悦从里面开门走了出来。刘福心中一喜,便冲云兰使了个眼色,云兰会意,端着饭盒想要趁机进去,却被赵悦一抬手拦下了。
“刘管家,云兰姑娘,大将军不见任何人。”赵悦阖上了门,看着他们面无表情道。
刘福还不曾说什么,云兰便已急道:“可是,都一连三日了,他滴水未进……”
“二位回去罢,大将军若想见你们自会见。”赵悦淡淡地打断她,说罢转身便走。
“且慢,赵将军!”刘福忙伸出一手扯住他,看了看房间,低声叹息道:“赵将军,老奴冒昧,想问下小少爷的丧事究竟该如何处置?侯爷的意思是如何?”
云兰也忙在一旁附和道:“是啊,天气渐暖,侯爷总不能一直将小少爷放在房中罢,还是得早些安置才是……”
赵悦听她如此说,心中突生了一股强烈的不耐,“此事与云兰姑娘无关,大将军自会处置!”
云兰被他斥得脸色一白,紧抱着托盘,咬了咬唇又道:“是奴婢逾矩。只是侯爷现在只肯见赵将军一人,赵将军无论如何也该劝着侯爷些,他纵使再伤心,也得先顾着自己的身子。人死不能复生,可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
见云兰话里话外全是燕抚旌,丝毫不在意肖未然的死,赵悦不由得抬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冷声道:“那依云兰姑娘之意,该如何?”
云兰没听出他话中的试探之意,忙道:“还是让小少爷早些入土为安才是,这样一直守着,侯爷怕是一时半刻不能从伤痛中走出来了。”
赵悦直到今日才算看清她,禁不住盯着她冷笑了一声,“一时半刻?大将军难道连一时半刻也不该为肖大人伤心难过吗?你这么心急,是盼着大将军尽早忘了旧人好迎娶新人?我记得肖大人生前可是拿你当亲姐姐看的,做人总不能这般面善心恶吧?云兰姑娘,我赵悦是个粗人,可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当初肖未然活着的时候,云兰虽然面上对他百般的好,心中实则却是难言的嫉妒。她不明白,为何燕抚旌会单单喜爱他,还是那般喜爱。眼见肖未然真的死了,云兰虽然也难过,但心底还是又生了那份不敢为人道的非分之想。
眼看赵悦不仅看破自己的心思,还将自己说得这般不堪,云兰恨得红了眼眶,“赵将军,您……您这是何意?我知道是小少爷不在了,您心中难过,可您也不该把火气都往奴婢身上发泄,奴婢也是好心地替侯爷着想……”
刘福也深深地扫了云兰一眼,“别说了。”
云兰这才垂下头抿了唇。
刘福重重地咳嗽了一阵,才看向赵悦道:“赵将军,老奴跟你说句心底话,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什么都不怕了。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侯爷啊……小少爷已经不在了,我怕……怕侯爷也寻短见啊……你就让我见侯爷一面吧,他是我打小看着他长大的……”
赵悦虽然不敢对外开口说,其实心中也一直在担忧这个问题。
燕抚旌把肖未然的尸首带回来后,便一个人闷在房中,只是见了自己一面,短短吩咐了几句,隐约有托付后事的意思。
赵悦深吸一口气,也不再阻拦,“刘管家,您好好劝劝大将军吧,我也劝过他,只是此时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哎,哎!”刘福这才松了口气,“赵将军,你放心,我刘福旁的本事没有,也只有耍耍嘴皮子功夫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也得给平凉侯府留下个人啊……”
赵悦也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云兰还想跟着刘福往房里走,却被他拦下了。
刘福拿过她手中的托盘,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道:“云兰啊,在一群丫头之中,你一向是最持重的,所以我才求着侯爷留下你。这么久以来,我是一直拿你当女儿看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有句话我还是得跟你说。一些东西啊,该着是你的,那便是你的,谁都抢不走;若不是你的,千万要放手,切莫强求。不然,终究是害人害己啊。这话虽然老,但真正能明白的人不多,侯爷……苦就苦在了不明白这个道理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