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掌柜又叹了口气,把手边的算盘推到旁边,“这事说来可就太教人难过喽,”他从柜台里走出来,就近坐到桌边,叫伙计拿了一小坛酒,又招手让杨烨过去,“来坐吧,反正今晚打烊早,咱们喝点酒说说话。”
杨烨有些迟疑,吴掌柜拍了下大腿,“哎呦,又不收你酒钱,过来坐嘛!”
杨烨想着这吴掌柜平日里待人就很是和善,既然此刻吴掌柜有兴致,他也不再推辞,点点头便坐了过去,“谢谢吴掌柜。”
伙计给端来了一碟小豆干,吴掌柜先喝了两口酒,然后就颇为感慨的开口了,“说起段青山啊,当年这桃安城里不知有多少人都羡慕他呢!”他吃了口小豆干,悠悠的回忆道:“从前城东有户姓周的人家,那周老先生是远近闻名的学究,他的女儿可太美了,满桃安城里都找不出更美的来!当初向周家提亲的人那把门槛都踢平了,可不料想啊,周家却把女儿嫁给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匠,就是那段青山。”
杨烨饮了一小口酒,点了点头,这段过往段山雪曾对他说过,本是为报恩,却促成了一段良缘。
“成亲后段青山的手艺越发精细了,连外城都有人请他去给打家具,两人的日子越过越好,夫妻俩的感情也好的让人羡慕,大家都当这夫妻俩是神仙眷侣呢。”吴掌柜喝了口酒,又长长的叹息一声,“可惜世事无常啊,算起来约摸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这夫妻俩唯一的儿子竟然在庙会里丢了!”
杨烨默默听着,沉闷的喝着酒,这段往事他想起来就痛心不已,更恨那拐带小孩儿的人牙子,世上不知有多少骨肉至亲因此分离!
吴掌柜拿起酒坛给自己和杨烨各倒满了酒,沉重的叹了口气,又继续道:“夫妻俩疯了似的找儿子,可找了几年都没找到,周家的女儿许是思子成疾,生了场大病就撒手人寰了。”
杨烨捏着酒盅的手一颤,“竟然……”
吴掌柜点点头,表情也很是惋惜沉痛,“那么美满的一个家,这回就剩段青山一个人了。”他拍拍着大腿连连叹气,“可能是一时想不开吧,段青山料理完妻子的后事,竟然投河殉情了,就是城北那条明河。”
杨烨又惊又痛,万万想不到会如此悲惨!
“怎么就……”杨烨低声喃着,却没说下去。他明白的,儿子没了,挚爱的妻子也去了,一个人行单只影,如何面对今后的万千寂寥呢。
“哎!”吴掌柜喝的眼睛都有些泛红,又叫伙计搬来一小坛酒,“一家三口全没了,那周老先生和周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双双病倒,不久也去世了。”
“天……”杨烨眼眶发烫,一时都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反复叨念着,“怎么会这样。”
吴掌柜阅人无数,悲欢离合见过太多,可提起这等悲痛的事依然为之难过,“世事无常,苦呦!”说到这,他问杨烨道:“对了,你找段青山做什么?”
杨烨仰头将盅中酒喝下,沉声道:“实不相瞒,我寻的那人,就是段青山丢失的儿子,段山雪。”
“什么?”吴掌柜惊讶极了,“那画中人竟然就是?”
杨烨点点头,“山雪当年是被人牙子拐走了,几经辗转,受了不少苦,我也是在三年前才与他相识的。”
吴掌柜怔怔的点点头,唏嘘不已,“这可真是……”他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又忽然拍了下大腿,“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那画中人倒真是有几分段青山的影子!”他挺高兴,连着吃了几口小豆干,“不过应该更像他娘吧,都那么美。”
杨烨笑了笑,情不自禁的柔声道:“嗯,山雪也说,是更像他娘的。”
吴掌柜留意到杨烨的表情和称呼,心思转了几转,但话到嘴边,却换了个问法,“你找他多久了,怎么失散的?”
“两年了,”杨烨酒入愁肠,忍不住对这个良善的人说出些实情,“我家人接纳不了他,他是为了我走的,我便出来找。”酒意格外催动人的情绪,杨烨低着头,有点哽咽,“他一个人也不知道漂泊到哪去了,我一定得把他找回来。”
吴掌柜明白了,叹息着摇头,这世上的曲折悲欢当真是永远也说不尽。
“都说皇天不负有心人,你这样千辛万苦的寻他,一定能寻到的。”吴掌柜隔着桌子拍了拍杨烨的胳膊,笑着安慰道:“将来寻到人,可得把他带回来看看,在外漂泊那么多年了,也该回到故土拜祭拜祭他的亲人。”
“那是自然!”杨烨抹了抹眼角,给吴掌柜满上酒,然后举起自己的酒盅敬道:“多谢吴掌柜,借您吉言,我一定会寻到山雪的。”
吴掌柜笑起来,眼睛眯着,脸上肉团团的,有几分像庙里的弥勒佛,“愿你们早日团圆。”
第65章 宿缘
离开桃安城后,杨烨又向东寻去,路过江河湖海高山大川,遇见世人千千万万,却始终没寻到段山雪的影子。
暑往寒来,杨烨终日奔波寻觅,沧桑了很多,明明才二十三岁,看上去倒像临近三十了。
又是一年初春,杨烨蹒跚着进了一个小县城,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从上一座城出来走错了路,在荒野里穿行两天才终于看到人烟。
天阴着,窄窄的街道上没多少人,路两旁偶尔能看到几个摆摊的小贩,卖吃食或者卖杂物的。
杨烨拄着棍子,走路一瘸一拐,是被脚底的血泡磨的太疼了。
他先靠在墙边歇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的把怀里的画像拿出来,这幅画像还是半年前在一个茶坊里打杂时,借账房的笔墨画的,已经磨损的很严重了。
杨烨轻轻摸了摸画中人的脸,但立刻又抬起指尖,怕摸花了画,一时半刻他还不知道去哪再画一幅呢。
他走到街上去,展开手中的画像,又开始像往常一样,拦着路人问,请问你见过这个人吗,他左脸上有道疤。
天边隐隐有雷声,要下雨了,路人行色匆匆,没人理他,都摇着头说没见过。
杨烨又拿着画像去问路边的小贩,小贩嫌他身上有味,说不定还有跳蚤,一把将他搡到一边去,他又饿又累的没力气,没站稳摔倒在路边了。
小贩身前的摊子上摆着一圈油黄黄的饼子,有缕缕的香味飘开。杨烨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饼子咽了咽口水,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
“看什么看!”小贩凶神恶煞,边收摊边瞄着杨烨嗤骂,“滚远点臭要饭的!”
杨烨又抿着干裂的嘴唇咽了口唾沫,看了看饼子又看了看骂骂咧咧的小贩,拄着棍子歪歪斜斜的走开了。
他早没有钱了,在前几个城镇里都没留几天,一路完全是靠乞讨走过来的,幸好上一个城里有大户人家施粥,他挤在一群乞讨的流浪人里,算是难得的吃饱了肚子,不然这两天非晕倒在荒野里不可。
吧嗒吧嗒的雨点落下来了,街上的人用袖子遮着头急急的跑,小贩们也都收了摊,转眼就瞧不见几个人了。
杨烨捂着胸口,四处张望着想寻个避雨的地方,他倒不怕挨浇,是怕怀里的画被雨打湿了。
沿街有几家茶肆饭莊,他就跑到那些门檐下去避雨,可没等站稳呢就被人连骂带打的赶走,本来雨天客人就少,这么个又脏又臭的乞丐站在门口,那更没客人来了!
对此杨烨已经习惯了,他寻个没人的墙根站着,两手护着衣襟里的画,看着越下越大的雨,不知今晚要去哪里躲一宿,进城的时候也没看到有什么破庙。
这时斜对面的一家估衣铺里探出个头来,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对着杨烨喊:“你往西走,山脚下有个云清寺,那里的老和尚总施斋,你去那吧。”
“谢谢,”杨烨连忙朝那老妇人拱手道:“谢谢您。”
可算有个去处,杨烨高兴坏了,他抬头看看天,乌云厚重,怕是一时半会儿雨都不能停,想了想,他把画拿出来,顺着衣领子贴身塞进去,然后就捂着前襟跑进了雨里。
那西边的云清寺可不近,杨烨在大雨里跑的头昏眼花,本来就又饿又累的,脚底还疼,这一路摔了好几跤,脑门都磕破了。
约摸小半个时辰吧,杨烨眼冒金星的,终于看到那云清寺的匾额了。
他强撑着走到寺院门口,拼着最后的力气拍了拍大门,然后就瘫倒在门前。
很快,大门开了,出来个撑伞的小和尚,“呀,”小和尚看见倒地的杨烨吓了一跳,蹲下身拍了拍杨烨的肩膀,“施主?”
杨烨颤颤的睁开眼,几乎都看不清眼前人,只含糊的说了句,“请,给我口水喝吧。”然后就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杨烨入目就是一尊铜黄的半人高佛像,但在昏暗的烛光里有些看不清面目,佛像前的三炷高香已经燃了一半。
杨烨揉了揉还有点发晕的额头,发现额头上被缠了布,这才想起自己的脑门在路上磕破了。
他缓了缓坐起身,床头就是一扇小窗,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天也黑了。
“阿弥陀佛,”门开了,走进来一位面慈目蔼的老和尚,对杨烨施礼道:“施主醒了?”
杨烨赶忙点头回礼,“谢谢大师收留。”
老和尚和缓的笑了笑,“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施主不必挂心。”他指了指床尾的小木桌,“施主的衣衫物品都放在那了,只因施主满身湿泞,小徒担心施主感染风寒才为施主换了衣衫,请施主莫要怪罪。”
杨烨闻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件干净的粗布衣,他刚要对老和尚道谢,却立刻扑向床尾,“我的画呢?”
“阿弥陀佛,”老和尚走近了些,缓声道:“施主的物品惧在,只怕那画已经湿透了。”
确实是湿透了,杨烨轻轻的展开画卷,上头墨迹氤氲,全都模糊了。
“请问大师,可否借笔墨和纸张给我?”杨烨捧着湿糟的画,又心疼又懊恼的,“我需要再画一副画,这画很重要,我用来寻人呢。”
老和尚慈蔼的点点头,“我这就为施主取来,不知施主是否要用些斋饭,我叫小徒送来?”
听到斋饭,杨烨的肚子随之就是一阵咕噜声,他早饿的前胸贴后背,当下也不再客套,立即点头道:“多谢,多谢大师。”
斋饭是清粥青菜,倒也正适合两天没吃饭的人,杨烨足足喝了三大碗,这才感觉有了些力气。
吃饱了肚子,杨烨在屋里走了走,这是间小佛堂,前后都有门,通着两头的佛殿,隐约还能听见敲木鱼和诵经的声音。
少顷后,老和尚就给杨烨送来了纸笔,“阿弥陀佛,施主,这纸轴是城中善男信女施赠的,施主作画寻人,想来合适。”
那纸轴很是精致,正是作画题字专用的,杨烨感激不已,连连行礼道:“多谢大师!”
“施主不必多礼,这纸轴用到该用的地方才是善缘。”老和尚和善的笑着,“愿施主早日与所寻之人相聚。”
三年来,这话倒是有不少人对杨烨说过,杨烨长长的叹息一声,难过道:“我也盼着能早日与他相聚。”
老和尚目光悲悯,像是见多了世人的贪嗔痴念,颔首道:“若有宿缘,定能相见。”
“宿缘……”杨烨低声念着,又回头看了看那尊拈花微笑的佛像,忽的百感交集。
以前他是从不信神佛的,而此刻他却想,他与段山雪之间,不是宿缘又是什么呢,芸芸众生人海万千,他们偏偏就遇着了彼此!
“大师,“杨烨悲戚的问:“若我求佛,佛真的会圆我心愿吗?”
“阿弥陀佛,”老和尚道:“我佛慈悲,心诚则灵。”
杨烨茫然的点了点头,老和尚施了一礼,温声道:“阿弥陀佛,明日施主尽可随意在寺院里走走,时辰已晚,贫僧就不打扰施主休息了,施主请便。”
杨烨赶忙还礼,“多谢大师,大师请便。”
第二日,寺院里的晨钟响起时,杨烨醒了。
他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到了桃安城的那片桃花林,桃花盛放,飘飞如雨,段山雪就站在漫天的花瓣中,笑着叫他阿烨,可他还没来得及跑过去抱住人,就被钟声给惊醒了。
杨烨心里一阵阵的拧着疼,缓了好一会儿才好点。
吃过斋饭,杨烨走出小佛堂,这才看清寺院的大致情形,正殿居中,前后还有不少的小殿,是个挺大的寺院呢。
大雄宝殿里传出阵阵诵经声,杨烨不敢打扰,便缓步走着,去了后边的一排小殿。
小殿的门都开着,每尊佛像前都燃着香火,庄严又悲悯的佛像立于高台之上俯视着众生,仿佛一切都已了然。
杨烨想起了昨晚大师的话,心诚则灵,可要如何才算心诚呢?
他走进了一间小殿,殿里有点暗,除了正中的一尊大佛像,左右的墙边还有一排排略小些的佛像,瞧着很是威严,让人不敢渎视。
杨烨仰头看着大佛像,好一会儿才缓缓跪了下去,生平第一次,拜佛求神。
他虔诚的祈祷,如果神佛真的有灵,就请赐给他一点慈悲怜悯吧。
若有若无的诵经声随风传进来,杨烨始终额头触地,久久的跪拜在佛前。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由远及近传来扫帚轻扫在地的动静,片刻后就有人踏进了门里。
杨烨以为是寺院里的师傅,并未在意,也没抬头,依旧端正的跪拜在地,可身后那人开口了。
“请这位施主让让,”身后那人轻声说:“这里需要打扫一遍。”
杨烨瞬间血液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