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昀眼仁漆黑,看人时有种明亮的神采,又因常常悬笑,眼梢里存着好些风流意。
裴长淮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扭过脸去,道:“那你该走了。”
赵昀懒洋洋地道:“不急,还没看够呢。”
裴长淮知道赵昀专喜欢与他作对,越是赶他走,他就越要留。
他刚受过仗责,背上疼得厉害,现下已然身心俱疲,实在没精力与赵昀纠缠。
“你要待便待罢。”裴长淮不再理他,倒头躺回床上,翻过身去,背对着赵昀。
赵昀看他脸颊和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后颈处碎发被汗水打湿。
想必是还疼着。
……
“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都别再让人看出你的软弱。”
……
老侯爷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孩子么?
赵昀想,那还真是任重而道远。
赵昀靠过去,往他背上伤处狠狠一戳,裴长淮登时闷哼一声,如同受惊的鱼,一个翻身坐起,缩到床角。
他眉头深深皱起,咬着牙,面目多少有些狰狞。
裴长淮道:“赵昀!”
“疼么?”他干出坏事,说话声音却是温柔的,仿佛真在关心他。
裴长淮疼,疼得想呕吐,可强忍着喉咙里的恶心感,一直没有吭声,额角淌下冷汗。
赵昀按住他的脚踝,身子迫过去,裴长淮往后躲都没有余地。赵昀的手从他的腰际滑上去,摸到他后背缠着的绷带。
轻轻一下,就让裴长淮打了个哆嗦。
赵昀俊眼一弯,道:“这不是知道疼么?长淮,疼了就叫出来。”
赵昀拥他入怀,越抱越紧,手故意按住他的伤痕。裴长淮背上如同炙烧一般疼起来,狠着眼,拼尽力气推开赵昀。
赵昀不想裴长淮伤到这种地步,近身使出的擒拿术还能保持一贯的狠厉,若非他亦有武力在身,怕也是制他不住。
两人身影纠缠,如同两头恶兽一样在帷帐中厮斗。
裴长淮到底虚弱,一招不慎,赵昀趁机扑过来,他往后跌去,背脊撞上床,猛地牵扯起大片大片的痛处。
裴长淮疼得浑身一个激灵,所有的力量都在顷刻间卸去。
他单单是咬着牙关都费去不少力气,也再推不开赵昀。
赵昀压制住裴长淮,分出左手摸了摸脖颈上的红痕,乃是刚才给裴长淮挠到的,虽没有流血,却也疼着。
他居高临下地瞧着裴长淮一眼,“侯爷这惹我生气的本事,还没人能及得上。”
裴长淮喘着,“彼此彼此。”
赵昀一下拢起裴长淮的下巴,低头吻住他的嘴唇。他的吻得极其凶狠浓烈,恨不能拆骨入腹一般。
裴长淮苍白的嘴唇被吮咬得充血,脸颊也因激动而染上红晕,他有些窒息,只能在分开的间隙中轻促地喘着。
赵昀本来按着他的手腕,吻到忘情时,手划上去,与裴长淮十指交扣。
可无论他多么热情,裴长淮都咬紧牙齿,令他无法加深这记长吻。赵昀胸中焦躁,手臂环住裴长淮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按。
“长淮……”他侧首轻轻亲吻在裴长淮的嘴角,哄诱着他,“乖,张嘴。”
裴长淮偏过头去,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因为光线太黯淡,赵昀看不到他的嘴唇在颤抖。
“放手!”他声音嘶哑,含着怒。
赵昀轻挑着眉,刚想说道“不放又如何”,揽着裴长淮腰身的手摸到一片湿热,他收手一看,竟全是鲜血。
赵昀眉心一锁,将裴长淮放下,拨开他贴身的单衣,他背上绷带已经被血水浸透,想是那些伤口再次崩裂了。
怪他。
方才跟裴长淮打上一架,看他狼狈到极致却始终不肯低头的样子,还有那双眼睛仿佛烧着烈火般明亮,赵昀血热得都快要沸腾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也不能全怪他,谁让裴长淮饶是疼成这样,都没有吭一声……
赵昀不由地失笑,闭上眼,额头抵在裴长淮的肩窝处,道:“小侯爷可真是让人佩服。”
裴长淮呵呵地喘着气,颈间全是湿滑的汗。赵昀知道他捱得难受,亲了一下他的锁骨,起身,去外间取了备用的金疮药回来。
赵昀去解他的衣裳,裴长淮一下捉住他的手,怒道:“你敢!”
“放心,我没心思欺负一个伤患。重新上个药,不然化脓了更麻烦。”赵昀晃了晃装着金疮药的红釉瓷瓶,让他看清楚,然后道,“转过去。”
裴长淮狐疑地看着他。
赵昀见他不肯动,邪邪一笑,揶揄道:“小侯爷不想让我上药,难道更想让我欺负?”
裴长淮一急,咳了两声,想要斥他两句,不料赵昀贴近,伸手在他头顶上抚揉了两下。
他低声道:“好了,长淮,转过去。”
声音温柔得不像赵昀,这份温柔总令裴长淮难以抗拒。
裴长淮怔神,顿时没有了脾气,背过身去,认命地闭上眼睛。
赵昀揭开绷带,看到他原本无瑕的背上横着七八道斑驳的伤口,边缘皮肉外翻,鲜血混着旧药膏,模糊得不成样子,实在惨不忍睹。
赵昀握了握手掌,忍上半刻,才动手清创上药。
他是兵卒出身,对于做这种事情并不陌生。裴长淮半弓起腰,或许已经痛到麻木,一言不发,从头沉默到尾。
赵昀上好药,让他重新躺下,扯来薄被盖到裴长淮身上。
赵昀在床边坐了片刻,似在玩笑道:“想报仇么?你喊我一声‘哥哥’,我替你除掉肃王世子,怎么样?”
他口吻平淡至极,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不识赵昀的人或许会以为他在口出狂言、不自量力,可裴长淮并不怀疑,赵昀这种性情,想要做成什么事,就一定能做到,无论手段。
可他并不想领赵昀的情。
“这是本侯的私事,与你无关。”裴长淮冷声道。
赵昀讥笑一声,腹里全是惹他恼怒的话,然则此刻见裴长淮形色太过可怜,目光软和了下来。
“睡罢。”他说。
裴长淮依旧背对着他,也不知赵昀在作什么怪,就听得他脚步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好不安生。
没一会儿,外间的灯灭了,床边的铜鹤灯亮起,赵昀坐到他的身侧来,倚靠着软枕看书。
裴长淮转眼瞧见,书是他的书,当是赵昀从外头书架上拿的。他醒之前,赵昀就在外间看这本《赤霞客》。
方才折腾了那么久,裴长淮很快昏昏欲睡。
赵昀看到兴浓,见书页中夹带了一张宣纸,用极为清晰明快的线条勾勒出两幅画,乃合最后一个章回“赤霞客魂断雁行关,娇奴儿自殒鸳鸯湖”中的故事。
字非裴长淮的字,落款一个“隽”字,下方又铸有“谢敏郎”的红泥印章。
——
前面提过《赤霞客》,谢从隽带长淮逃课去看电影(大雾),去听的书。
?(o*?ω?)?赵昀又要吃醋了。
第24章 风波恶(一)
看到这个名字,赵昀险些怄出火,将那本《赤霞客》一扔,恨不能扔到天边去。
裴长淮念旧,念旧之人多长情。也不知那谢从隽怎么好,让裴长淮如此念念不忘。
赵昀哼了一声,心道,再好,也是个死货。
丢掉书以后,他仰头躺下,内里一股子邪火烧得正盛,之于谢从隽和裴长淮的事,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翻身贴到裴长淮身边,一手按住他的腰,挺身往他臀间蹭了两下,想将他弄醒。
裴长淮睡得不踏实,不舒服地动了动。
赵昀听出他不情愿,又闻见他衣衫里一身的清苦味,再大的欲火也收回笼,提不起兴致了。
“这回放过你。”
赵昀在裴长淮的鬓角亲了一口,随后躺在他身后,手轻轻拍着他的侧腰,像是在哄睡。
裴长淮睡得昏昏沉沉,半夜发起低烧来,口干舌燥,也就醒了一阵子。
睡前他瞧见赵昀在他身旁看书,这时睁开眼,赵昀似乎还在他身边。
模糊着看了他一会儿,赵昀的样子渐渐变成了谢从隽。
谢从隽有珠玉一般的脸,年轻,英俊,柔和的光笼在他的肩膀上。
裴长淮记得小时候他生了病,一个人在房中,只有药石相伴,寂寞无聊之际,谢从隽就会跑来陪他。
谢从隽就会像现在这样,倚在床头给他讲故事。有的是他从别处听来的,有的是他自己编的,一有重要的人物死去,裴长淮就会掉眼泪。
谢从隽哄他不住,只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再将死去的那人说活过来,裴长淮才不哭了。
这回,谢从隽讲到《赤霞客》,讲赤霞客如何浪迹江湖、行侠仗义,过了一会儿,谢从隽就不讲了。
“我该走了。”他道。
“你去哪里?”
裴长淮心中莫名害怕,想起身,可四肢都跟灌了铅似的沉,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抬起手,扯住谢从隽的衣角。
“别走,别走,求你了……求你了……”
他眼睛酸疼,仿佛一下又回到走马川上。他跪倒在地,紧紧抱着谢从隽的尸体,歇斯底里地哭喊。走马川上的凛风割伤了他的喉咙,哭到最后,嘴里全是血腥气。
见他快要落泪,谢从隽笑了笑,道:“这时知道我的好了?”他又重新坐下,俯身贴近裴长淮,低声再问:“长淮,说说,你心里头喜欢的人是谁?”
“你。”
裴长淮抱住他,仰头亲吻上去。谢从隽的唇柔软又温热,裴长淮像即将渴死的人,疯狂汲取着他口中鲜甜的水,急切地缠着他,吻着他。
没多久,他停下,抵在谢从隽的颈间,喘息道:“只有你,只有你。”
对方听了他的话,手一下扣住他的后脑勺,重新吻上来,火热而浓烈。裴长淮闭着眼,越发稀里糊涂的,神识渐渐沉浸到无止境的深渊当中。
“这么缠人。”
他说着,牙齿咬到他的耳垂。裴长淮吃痛,一回头,发现咬他的人不是谢从隽,竟是赵昀。
裴长淮心里一跳,猛地坐起身,赫然惊醒。浑浑噩噩了好一会儿,他抬头,见窗外日光明亮,床头的铜鹤灯燃尽。
已至第二日午时。
房中寂静无声,除了他,空无一人。裴长淮沉沉地抒出一口气,手抵着发疼的额头,有点不确定赵昀到底有没有来过。
他的手一动,碰到什么东西,泠泠一声,裴长淮低头看去,正是那枚玉铃铛。
看来还真是他。
……
接下来的一个月,裴长淮就再也没见到赵昀,不过,贺闰一封一封密信递交到正则侯府,信中全然陈述着赵昀入北营后的行径。
起初,就连贺闰都以为,赵昀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多少要搞点名堂出来,立一立自己的威风。
赵昀现在贵为武陵军的大都统,不管有无实权,到底是皇上派来的人,北营的老将们左不过要给他这个面子,于是由着他折腾。
赵昀下令从火头营开始查,查辎重,查馈粮,查账目。
武陵军声威在外,皇上不过问,谁也不会这般大张旗鼓地调查北营,无监无察,不免就会有些错了主意的人中饱私囊。
一查,果然全是猫腻。
赵昀先后扒了两位掌事的官皮,紧接着将那位与商户勾结、骗取军费的总领下了大狱,一时又是罢官又是拘捕的,闹出不小的动静。
空下来的职位,也由赵昀亲自提拔的军官担任。
众人都以为热闹这一阵子,也就过去了,不料赵昀要整肃武陵军的决心,正如一粒火苗扔进荒原,大有一烧千里的势头。
火头营仅仅是他走的第一步棋而已。
如今,他又跟兵部尚书联手,一同调查各大军营吃空饷的事。
所谓“吃空饷”,便是向朝廷虚报军营人数,将发放下来的军饷据为己有。
书房中,贺闰面色凝重,垂首对裴长淮说道:“这件事很奇怪,那兵部尚书在朝中是个出了名的老油条,不结党,不结仇,为官准则就是‘宁可不做也不做错’。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竟跟赵昀捅了这么一出……”
裴长淮捧着暖热的手炉,闭着眼,沉吟不语。
他想,赵昀有他的本事,拉拢到兵部尚书也不奇怪。
贺闰见裴长淮迟迟没有开口,不得不提醒道:“那些个罪状,莫说北营武陵军,其他任何一个军营,但凡按赵昀的方式查,大都会遭殃。侯爷,末将认为,赵昀这是借着反贪的名头,扫清那些妨碍他的人,再提拔自己的亲信上位……咱们要是任由他这样胡闹下去,用不了多久,武陵军可就真成他赵昀的天下了。”
裴长淮问道:“赵昀如此行事,皇上可知晓?”
贺闰道:“重要的官职变动最终还要圣裁,皇上自然知道。”
裴长淮似笑非笑,“皇上既知道,那赵昀行事又岂是胡闹?”
贺闰一顿,像是明白了什么,道:“怪不得,怪不得皇上这回要重罚侯爷……这样一来,无论赵昀做什么,侯爷都插不上手了。”他恨得牙根痒痒,低声咒骂道:“难道皇上真打算将武陵军交给他?武陵军可是老侯爷的心血,他赵昀何德何能……!”
裴长淮垂眼,指尖摸着手炉上的花纹,想起当日赵昀在北营中与他说得那一番话,不由地笑了一下。
这才一个月而已,如此雷厉风行,赵昀这般惊天的做派,想必已经教某些人如坐针毡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