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章拦住他:“你干什么去?”
谢知钧道:“去替我跟父王解释,我心情不痛快,想回昌阳游历两天。”
谢知章猜到他这是打算去雪海关,顿时变了脸色:“不准!不准!”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谢知钧冷笑一声,“谢知章,你大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拦得住我!”
谢知钧说罢就走,谢知章跑到前方拦了他好多次,可他没什么精湛的功夫,又不愿跟谢知钧动手,拦他不住,脚下忽地踉跄两步,一下跌倒在地。
谢知钧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身影如疾风一般冲出了这方庭院。
“闻沧!闻沧!”谢知章唤他不得,又对着周围发号施令,“来人!来人——!”
紧接着,从四周涌来十多名影子似的死士,齐刷刷跪在谢知章面前。
谢知章急得眼红:“把他带回来,去!快去!”
……
不知昏迷了多久,赵昀似乎在做一场噩梦,梦里是什么,他不知道,周身都被笼罩在一种莫大的恐惧中。
他有不想接受的现实,可具体是什么,却是一片混沌,毫无头绪。
“长淮!”
蓦然间,赵昀一下睁开眼睛,光芒狠狠一晃,刺得他皱了皱眉头。
适应了好一会儿,那团模糊的光才渐渐清晰,眼前是一方破破烂烂的屋顶,光就是透过破缝隙落了下来。
赵昀一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环顾四周,似乎一间破庙。他腿上的伤被重新包扎过,赵昀没看到裴长淮,尝试着动了动腿,想要起身。
肩膀被身后的力道一揽,又不防地仰了回去,仰进谁的怀里。
赵昀有些错愕,回头瞧去,正是裴长淮。
裴长淮本来闭着眼睛休息,此时浅浅地睁开一些,满是疲惫地冲赵昀微微一笑:“醒了就好。我们还在北羌,但这里还算安全。”
赵昀又茫然了一会儿,忽地笑道:“那么难的路,你到底怎么背着我出山的?让我看看,这是哪位天神下凡。”
他半是戏言,裴长淮却认真地回道:“本侯说过了,一定会把你平安带回去,决不食言。”
说罢,他忽然皱了一下眉头。
赵昀忙问:“怎么了?”
裴长淮摇摇头,示意没事,“只是手麻。”
庙里简陋,遍地找不到睡的地方,裴长淮怕赵昀睡不好,一直让他倚着自己,动也不动,此时整条手臂都酸麻得似万蚁啃噬,实在难受。
“来,手给我。”
赵昀拎起他的手腕子,指腹在几处穴位轻轻揉捏着,裴长淮也任由他“伺候”。
没多久,裴长淮觉得好转一些,正要收回手,赵昀却顺势交扣住他的手指,另一只手拢起裴长淮的下颌。
裴长淮仰起头来,与赵昀深黑的眼睛一撞,撞得他心也一跳,“赵昀?”
赵昀俯首吻在他的嘴唇上,他的吻不像以往那般浓烈肆意,由浅及深,爱意无限,裴长淮慢慢闭上眼睛,给以回应。
唇舌缠绵间,赵昀呼吸渐重,他不得不停下来。
两人分开稍许距离,他抵着裴长淮的额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笑道:“小侯爷这等美色,施下救命大恩,确实只想让人以身相偿。”
裴长淮脸上烧得都快撑不住了,道:“……赵揽明,你能少贫一句吗?”
第96章 负霜雪(三)
看他脸色发红,赵昀仰在地上大笑,笑到肋下发疼。
裴长淮更窘迫了,道:“也不许笑。”
赵昀只好忍下笑声,又佯装委屈道:“还没过门就管上了,侯爷可真霸道啊。”
他左右都是没个正形,裴长淮却不一样,尽管落到困境,他依旧保持着仪容端正,不显狼狈,见赵昀腰带散了,还伸手去为他系上。
赵昀受用裴长淮对他做的一切。
仰头时,他望见破庙里有座残缺的石像,手持长刀,身披战甲,头顶金翅大冠,神容狰狞可怖,满身的威慑力。
“叱玡神。”赵昀道。
裴长淮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了一眼,问:“你认得?”
赵昀道:“我在北羌这么些天确是见了不少民俗风情,还有奇闻八卦。我还想小侯爷若是谈不下来与阿铁娜的合作,就悄悄送个小道消息过去,好给你加一加筹码。”
“什么小道消息?”
“阿铁娜一族和鹰潭、苍狼有旧仇。你如果跟她说,收服屠苏勒以后就将鹰潭王子交给她处置,阿铁娜一定会答应你。”
裴长淮扬了扬眉,“何出此言?”
“宝颜屠苏勒有六个儿子,早年夭折四个,除了宝颜萨烈,还有一个。这个孩子早在少年时期就被逐出北羌,因为他对柔兔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裴长淮对这件事也有所耳闻,但仅限于知道宝颜屠苏勒有个孩子曾被放逐,不知是因为得罪了柔兔部。
裴长淮又问:“可这跟鹰潭王子又有什么关系?”
赵昀便与他细说起这段往事。
屠苏勒活过十三岁的儿子仅有两个,一个是宝颜萨烈,排行第三,还是一个叫宝颜加朔,行四。
宝颜加朔虽然年纪小,但他成名远比萨烈要早。
他有极高的剑术天赋,十一岁就打遍苍狼部老练的剑客,得封号“小驭锋”,
北羌四部会定期联合举行勇武会,宝颜加朔年少轻狂,不知收敛,曾在勇武会上连胜四名勇士,夺下头筹,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按照习俗,宝颜加朔夺得头名以后,需要将勇武会的胜利品“荆棘兰花环”献给传授他剑术的师父,或者给予他生恩的父君,亦或者武神叱玡。
但是他偏偏将花环献给了阿铁娜的妹妹,柔兔的公主乌敏。
他献花环,并不是出于对乌敏的喜爱,而是因为乌敏是鹰潭王子的未婚妻。
在勇武会上,宝颜加朔赢了鹰潭王子,但脸上却被他划出一道伤口。他想要报复回去,在宝颜加朔这个年纪,能想到的尽情羞辱敌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当众去撩拨他的女人。
鹰潭王子受下此等奇耻大辱,一时只觉颜面扫地,他还将此事怪罪到乌敏头上,说她水性杨花,肯定在暗中勾引过宝颜加朔,当场就要与乌敏解除婚约。
柔兔主君见事态无法挽回,硬着头皮将乌敏再行许配给宝颜加朔。
宝颜加朔说他可以娶,但鹰潭王子不要的女人只能给他作妾。
这样的话传回柔兔后,乌敏不堪受辱,又因被鹰潭王子怀疑贞洁而万念俱灰,最终饮刀自尽,阿铁娜想要救回妹妹,但已经无力回天。
宝颜加朔一个举动得罪鹰潭、柔兔两部,尤其是后者,柔兔主君胸中恨意难平,甚至抬着乌敏的尸首去跟宝颜屠苏勒讨要说法。
宝颜屠苏勒迫于各方压力,不得不对自己这个任性的儿子施以惩戒,剥夺了他宝颜的姓氏,将他逐出苍狼,从此任由此子自生自灭。
后来阿铁娜从她父亲手中接任柔兔主一位,成为柔兔第一任女君。
她一直有心为妹妹乌敏报仇,最好是能杀了鹰潭王子那个负心汉,只不过着眼于大局,她实在不能凭借一己私欲贸然去跟鹰潭开战。
得知有这等旧仇横在里头,赵昀就想阿铁娜十有八九不会轻易答应归顺苍狼主。
于私,乌敏的仇不能忘;于公,阿铁娜是柔兔的女君,她会知道什么样的前途是她的子民所期望的。
裴长淮听他道来其中原委,一半心思是怜惜乌敏公主,一半心思还悬在赵昀身上。
明明两人最后一次见面闹得那样难堪,得知他遇险,赵昀还是不惮千里地赶来北羌;潜入柔兔以后,赵昀也在想方设法地打探消息,试图为他分忧解难……
不仅是为他,还是为大梁,为大梁的百姓。
从前裴长淮一直以为赵昀怀有满腹的算计,如今再看又不失赤子之心。
他轻轻揭开赵昀腿上的布条,随口问道:“这么说,你还会讲北羌话?”
沉默良久,赵昀才道:“跟我二叔走南闯北的时候学下的。”
裴长淮见他腿上伤势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单单是止血还不够,还是需要药草。
“你饿不饿?”裴长淮轻声问,“庙外来往过几个北羌的平民,附近应该有人家。我去找点吃的,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好。”赵昀点点头,随后握住裴长淮的手,“你要小心。”
他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两个人只有拖累,裴长淮一个人还能速去速回。
他嘱咐赵昀藏好,从破庙里翻来一方破斗笠,稍作伪装,就出了庙。
裴长淮顺着道路走,终于在天黑前找到了一处集市。
北羌的集市很简陋,许多摊子都是席地一摆,货商随口吆喝,不过因为也有大梁的商队往来,货品种类却也齐全,不会显得那么冷清。
裴长淮没带钱,身上只有一枚狼牙金符,还值些银两。他犹疑再三,拿去给药商换了些药材和吃食,讲明只是当,过后他会派人以两倍的价格再赎回来。
药商用牙咬了咬狼牙符,验明是个真货色,笑得眼睛都亮了,面对这稳赚不赔的生意自然连连点头。
离开时,裴长淮正好碰到北羌的士兵在四处搜寻查问,手指一压斗笠,隐匿住半张面容,即刻转身匆匆离去。
回到破庙,他一下推开门,正要跟赵昀解释此地不能再留,忽地面前挥来一柄长刀!
刹那间,裴长淮向后一仰,躲过攻势,随即探手捏住那人的手腕,将他扯到身前来,翻刀回手一架,刀刃抵到他的脖子上。
“正则侯,你当心。”
神像前的地上横着七八个北羌士兵的尸体,一个人踏着血泊走过来,阴沉沉地说道:“一个苍狼士兵的命换你北营大都统的命,很划算的。”
来者正是宝颜萨烈。
他一抬手,身后两名北羌士兵反拧着赵昀的手臂将他推出来。
赵昀满身皆是鲜血,看样子地上这些尸首都是被他所杀,但他负伤在身,未能杀尽所有人。
活下来的北羌士兵正恨赵昀,擒到他以后毫不客气,一脚踹在他的背上。赵昀左膝一弯,险些跪下去,硬是咬着牙撑住力气,站稳身形。
他抬头盯向裴长淮,摇头示意他:“快走。”
裴长淮面若冰霜,紧紧挟持着手里这名北羌士兵。
如果宝颜萨烈不晓得赵昀的真实身份,他还能周旋着诓他一回,以人质换人质。可宝颜萨烈分明不曾见过赵昀,怎知他是北营的大都统?
裴长淮来不及细想,握着刀与宝颜萨烈无声对峙。
宝颜萨烈见他不肯收手,咧嘴一笑,“你是不肯放了?”
那两名士兵像是收到指示,硬生生将赵昀按到地上,一人恶狠狠攥住他负伤的腿,不让他动弹,另一人抬手就是一刀,恶狠狠地割在他的伤处!
鲜血如泉涌,瞬间溢满两个士兵的手。
裴长淮听到赵昀几乎快要压抑不住的叫喊,钻心一般的痛瞬间麻了他半边手臂。“我放!”
裴长淮不再犹豫,很快松手,将人质推到宝颜萨烈面前。
那士兵踉跄几步,仓皇地跑到宝颜萨烈身后。
裴长淮翻刀,将刀刃横至胸口:“萨烈,中原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听好了,胆敢再让你的士兵碰他一下,本侯保证,你带给屠苏勒的只会是两具尸首。”
赵昀明明被剧痛折磨得浑身发抖,此刻竟是一下笑了起来,笑声那样轻狂,“好啊,同生共死……此等恩遇,我受宠若惊。”
宝颜萨烈在他的笑声中听到讥蔑,一时狂怒,厉声道:“正则侯,到了这个境地,你还有什么能耐威胁我?两具尸首怎么了,难道我不敢杀你?!”
裴长淮知道此刻绝不能让步,如果宝颜萨烈真想要了他们的命,不必等他回来就可以杀了赵昀。
他冷道:“不过鱼死网破,尔等大可一试。”
蓦地,从宝颜萨烈的后方又传来一道声音,用的是北羌话:“他真会跟你拼命的,他们要是死了,父王肯定怪罪下来。萨烈,要以大局为重。”
这人也是个男子,戴着可怖的鬼面具,声音又哑又沉,但看体态又格外年轻。
萨烈显然很不喜欢他的说教,一脸不屑道:“你是为了父王,为了大局,还是为别的什么?真是可笑,这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你丢了柔兔,父王已经大发雷霆。他让我看着你,不要再犯错。”那戴面具的人再道。
萨烈道:“这难道怪我?阿铁娜那个贱女人从一开始就不想归顺苍狼!要我说就该直接出兵打过来,不怕她不服,等收了柔兔,我非要阿铁娜做我的妾奴不可!”
提起这件事,萨烈被裴长淮用匕首扎过的手臂就在隐隐作痛,他只恨不能当场结果了这人,可恨屠苏勒刚刚下过命令,定要活捉才好。
萨烈虽心中忿忿不平,但也不得不听从父亲的命令。
他让手下的士兵放开赵昀,然后对裴长淮说:“缴械,饶你不死。”
裴长淮暗自松下一口气,将夺来的弯刀扔下。
萨烈瞪着他,道:“还有呢!别以为我忘了你用什么伤得我!”
裴长淮只好将藏在靴中的匕首抽出来,再掷到一侧。
北羌的士兵这才放心大胆地过去,欲拿绳子捆住他。
不料那戴面具的人突然说道:“且慢。”
他走过去,手指顺着裴长淮的衣领往下摸寻,直至摸到袖口,轻而易举地从中抵出一片薄刃,众人才知他这袖中还藏着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