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凌雪有些恨听不成钢:“你不知道刘玖趾高气扬成什么样子!凭着心意,竟然还拉了好些官员在午门外廷仗。一个奴才简直欺压到大臣头上来了。”
傅元青又抿了一口酒,笑了笑:“最近这些日子,都是早晨带着陈景一同入宫,我来司礼监闲坐,处理些宫掖杂事。陈景去内书堂读书。待后半晌便一同出宫。在樊笼里也久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倒觉得滋润。”
“……你怎么坐得住?”
“我倒想问问大都督,闲来无事总来太监衙门闲逛,也不怕传出去难听。”
杨凌雪得意一笑:“本大都督乃是陛下眼前红人,来你司礼监衙门,你应该蓬荜生辉才是,竟然还一副嫌弃的样子。喝了半天茶,一块儿点心都没有。太怠慢了吧?”
他一幅泼皮无赖的样子,傅元青也拿他没办法,对在外间候着的季茹道:“你便去后面膳房,拿两块茶糕过来给大都督。”
季茹之前被欺负后的脸伤基本好了,是个清秀的少年,听见傅元青吩咐,应了一声是。
傅元青又有些不放心,仔细叮嘱:“记得,只两块。”
“明白了,老祖宗。”
“司礼监掌印招待我竟然吝啬至此!”杨凌雪怨怼。
傅元青笑了笑:“说吧,今日来作甚?”
“你上次让我查那个翰林编修苏余庆,我查着了。”
“哦?什么情况?”
“说是之前内书堂选讲师的时候,翰林院那边便不肯出人,这你也定是知道的。于是便硬派差事,拉了好些壮丁。比如说修撰卢学贞,卢大人是不乐意的,还有十来位翰林官员也都不乐意。”
“这我知道。但翰林院官员京察【注1】考核中便有这么一项,就算不愿也得来。”
“这个苏余庆,就不一样。乃是自愿报名的。”杨凌雪道。
“哦?自愿来内书堂讲课乃是解了翰林院的难处,并不至于得罪上司,当了这么多年的编修吧?”傅元青说。
“他得罪上司的地方乃是斥责了卢学贞等人上课敷衍了事浑水摸鱼。还曾在翰林饶学士处参奏过卢学贞。这便是大忌了。”杨凌雪说,“被卢学贞等人骂为阿谀奉承权宦之徒,是十足十的文娼、阉党。”
“……原来苏大人莫名成了我的党羽。”傅元青怔了怔。
季茹端了两块茶糕来,放在一个搪瓷的小碟子里,那茶糕不过铜钱大,小小两块,送到杨凌雪面前。
杨凌雪看了一眼没好气说:“我说傅掌印,现下可不光是苏余庆。连本大都督也因为替你在浦府面前开路被骂成阉党。谣传说跟着您傅掌印便可扬眉吐气一手遮天,吞田并地大肆敛财。结果您就给我吃两块茶糕?”
“大都督说错了。”傅元青从盘子里拿出一块茶糕送到自己嘴里,“不是两块,是一块。”
“请大都督用。”老祖宗客气道。
杨凌雪瞠目结舌,半晌把那一小块儿糕点扔进自己嘴里,嚼吧嚼吧,没吱声。
曹半安从门外进来,跟杨凌雪行礼招呼,然后对傅元青道:“刘厂公那边有今日陛下已批红的折子,正送过来盖印。正在衙门外恭候。”
“哟,刘老狗亲自来了。”杨凌雪讽刺地挑了挑眉,“是来司礼监耀武扬威吗?”
曹半安客气笑笑:“这小的便不知道了。”
杨凌雪站起来,夸张的拍拍衣襟上留下的点心渣滓,道:“得了,内监政务我个当兵的不方便参与,这边走了。改日再来讨茶。半安,你记得给我准备点儿龙井。”
“好,小的记下了。”
杨凌雪负手走了,傅元青看着桌上喝剩下的半杯毛峰,忍不住摇头,然后才对曹半安说:“咱们这边的毛峰还是去年的。明日便从尚膳监那边取些新的云雾茶来吧。毕竟是世家公子出身,不能太委屈他。”
曹半安笑道:“老祖宗还是心疼大都督,知道他嘴刁。”
“嗯,让刘玖进来吧。”傅元青说。
过了一会儿,刘玖便由十来个御马监太监抬着浩浩荡荡的入了司礼监衙门,他昂首挺胸的从凳杌上下来,又让人搀扶着这才缓缓入了司礼监。
人逢喜事精神爽,刘玖一张脸也显得光彩照人,看傅元青都瞥着瞧,进来也不行礼,走到对面椅子上,自有小太监端了软垫过来,给他铺好,他才坐上。
季茹奉茶,被他瞧见。
刘玖笑了一声:“哟,司礼监还兴捡破烂儿的呀,这御马监不要的货色也被捡了回来。”
季茹年龄小,红了眼,颤颤巍巍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季茹,下去吧。”傅元青道。
季茹应了声是,连忙退下了。
刘玖半笑不笑地,用帕子盖在指尖,捏起茶碗托,瞥了一眼茶叶:“这都什么茶呀,去年的陈茶吧?咱家可喝不下。程创啊,把咱爱喝的武夷茶给老祖宗送二斤过来。”
“是,厂公。小的知道了。”程创笑道,“总不能让司礼监喝得还不如外面茶楼,跌了份子是不是?”
傅元青也不跟他计较,问:“今日要盖印的奏疏可送来。”
“自然是送来了。”刘玖招呼了一声,下面的太监便背着封黄条的黄袱箧入内,当着傅元青的面打开,“老祖宗让守规矩,咱家也是守规矩的。”
程创从箧内拿了奏疏出来,一本本都带了批红,又有票拟可查,交到曹半安手中,曹半安小心放在了案几之上,又从内间捧了十六宝玺中的皇帝之宝出来。
等一切事毕,傅元青便下榻走到案几边,将一本本奏疏打开仔细阅览后,盖上皇帝之宝。
刘玖也着急,一边喝茶一边瞧着傅元青,虽然皇帝已经一个多月不曾御门听政了,可光是有了上朝议事的权力,就已经是无上的权柄。
虽然前几日被赏蔑十下,也不过是不轻不重的小惩戒,皇帝还是呵护他的。
他隐隐觉得自己已经得了宠,要把傅元青踩在脚下。
刘玖的心思便远了,眼神也飘向案几上那个司礼监大印。恍惚中仿佛自己已经在司礼监坐堂,听所有人唤自己老祖宗了。
“刘厂公?刘厂公?”曹半安唤他。
刘玖回神,发现所有人都瞧着他,咳嗽一声:“怎么了?”
“老祖宗问话呢。”
刘玖看傅元青,傅元青手里拿着本暗红色皮子的奏疏,正摊开,问:“此奏疏已批红曰准奏。想请问刘厂公可曾呈报陛下详阅?”
“什么?”
“此奏疏乃是由内阁首辅於阁老草拟,礼部尚书师建义和文武群臣六十余人联名上书,奏疏内文,孝贤太后岁末便要过四十大寿,依照《上尊号徽号仪》想要为太后增徽号【注2】。由原来的‘孝贤恭安皇太后’增至‘孝贤慈寿恭简安懿章庆皇太后’。”
刘玖心里咯噔一声。
他图省事儿,又想讨好内阁,便让程创对所有内阁票拟为可的奏疏批了准奏、速办等字样。如今却让傅元青抓个正着。
“太后要过四十寿辰,增上徽号也是礼仪中事。自然是准奏。”刘玖嘴硬道。
“所以陛下并未御览。”
刘玖有些心虚了:“有什么问题吗?这些奏疏没什么军国大事,主子百忙,不必事事亲躬。”
傅元青缓缓合上奏疏道:“其余的我已经盖印。上太后徽号的奏疏便留中不发吧。”
刘玖一愣,怒了:“傅元青,内阁票拟,咱家批红,又已抄送六科廊的奏疏。你凭什么留中!”
傅元青不与他多言语,已将奏疏装入明黄锦囊中,又系好带子,对曹半安道:“陛下最近不愿见我,你速去大内,进养心殿,送与陛下阅览。”
“是。”曹半安道,“那老祖宗呢?”
“酉时快到了,我去内书堂接陈景,便出宫去了。”
“你心机小人,先诓骗咱家言语。又要留中陛下没看过的奏疏。是不是要告状?!”刘玖跟在他身后骂道。
傅元青已走到门口,季茹送了氅过来,他披在肩头,又对曹半安道:“跟六科廊掌司说,此奏疏的抄本不要给给事中们传阅,更不要下放前朝官员。”
“明白,老祖宗放心,我路上就让人过去传话。”
傅元青走到门口,凳杌备好,他想了想对曹半安说:“你坐杌去吧,要抓紧点儿。此事不小。”
“是。”曹半安不推辞,上杌就走了。
“曹半安,你站住!”刘玖怒斥,见拦不住,又骂傅元青,“傅元青,你信不信咱家让陛下拨你官皮,让你凌迟?!”
傅元青收回视线看他,叹了口气:“刘厂公,曹秉笔是在救你。”
“救我?”刘玖气笑了,“傅元青你说话能不能长脑子?你把咱家批红的奏疏留中还宫,你告诉咱家你是救我?!”
“陛下半个月前,亲自选了皇后人选,而不是太后与於阁老所提议之权家女子。半个月后,阁老便连名朝臣上书,要为太后寿诞增上徽号。此时看起来简单,可於阁老此时提及,却是要表达自己对选后一事上陛下擅作主张的不满。刘厂公是三朝大珰,可曾思索过这其中含义?”傅元青问他。
刘玖一怔。
“若此时未经陛下同意便批红盖印,抄送六科廊而满朝皆知。刘厂公……”傅元青对他说,“等着你的,可就不是蔑十下了。”【注3】
【注1】在朝官员的KPI指标,三年一考。
【注2】太后有尊号及徽号的规定,尊号如孝贤太后,徽号则更长更繁琐。但是这两者都是活着的时候可以用的。而死后封的叫做谥号。这玩意儿我完全不会,基本照抄孝庄皇后的尊号,徽号。
【注3】这个事情借鉴嘉靖初年大礼仪一事。
第40章 红线
傅元青以前爱坐轿,一顶二人小轿便不算奢侈,也不会越制。
如今有了陈景,不想让他跟轿随行,便改了坐车。
他出了北安门,在车上等了会儿,这会儿太阳西斜,照着城门楼上的琉璃瓦璀璨生辉,光影照下来,在北安门口。市井小贩们爱在此处摆摊,卖些宫里没有的零碎小货,又有宫女们也会拿些自己做的刺绣帕子出来换钱。一来二去,这个时间,北安门外竟成了一个小集市。
傅元青精神已比一个月前好了不少,已不总觉得疲乏,这会儿靠在车内的软垫上,心不在焉的翻着诗集,时不时透过纱帘去看北安门。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瞧见了陈景的身影。
他那张天将军面具冰冷冷的罩在脸上,便没人敢贴近他。
他亦看见了这边的马车,快步走过来,半途被一个卖炒货的小贩拦住,那小贩兴许是没有开张,一个劲儿的拦着陈景求买。
陈景有些冷冰冰的听着小贩推销,虽然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可还是听他说了很多话。
最后竟然掏出三个铜板,买了一小包炒米。
傅元青瞧着他走来的身影,不知道为何有些心疼。
陈景为人其实心善,心思又细腻,若不是皇城耽误了他,也许他便不是生人勿进的样子。
真想着,陈景已经掀帘子上车,摘下面具,抬眼看他,唤了一声:“老祖宗,属下回来了。”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把炒米递了过去:“那个小贩太缠人,只能买了一些。别嫌弃。”
那个小纸包塞入了傅元青的怀中。
他捏了捏。
炒米还有点温度。
傅元青便笑了,说:“我瞧你最近几日心情不好,不如晚上去什刹海旁走走,荷叶已经长出来了,卷着边,听说很可爱喜人。”
陈景沉默了一会儿:“都听老祖宗的。”
“李档头,劳驾了。”傅元青对车夫喊了一声。
驾车的依旧是东厂的李二,李二应了一声,扬鞭而行。
陈景最近不知为何,情绪并不算好,一路上默默不再言语,气氛一时有些冷清起来……这时候已至鼓楼斜街附近,外面行人商铺喧嚣声明显。
李二问:“老祖宗,咱们快到海子了,哪里下车?”
傅元青便对李三道:“在火德真君庙下车吧。”
“好嘞。”
车辇在火德真君庙前停下,陈景扶了傅元青下车,此时庙内点了灯,周围龙凤盘香挂满,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
傅元青车马低调,除了李二和陈景也无随从,进庙门后,道士们只道是平常香客,没有注意。
两人在真武大帝像前参拜,傅元青又捐了二十文铜钱。
出来的时候陈景说:“你没看那位师父的脸色。”
“怎么了?”
“师傅嫌弃你供奉少了。”
傅元青未穿朝服,只着素色云纹道袍,系玄色宫绦,外面是一件淡灰色半袖,不似宫人,依稀可见当年世家子弟的样子,他正琢磨那包炒米如何拆开,随口道:“大端朝官员俸禄本就不多,一个三品大员月俸不过月俸三十五石。宫人俸禄又不足外臣些微。刚捐的二十文,那可是我身上一半的钱。”
“傅元青身上只得四十文,说出去谁信。”
“你信便好。”傅元青道。
他语气真挚,陈景看他,沉默了许久,失落道:“我人言轻微,信与不信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傅元青并不接话,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多了许多携手的男男女女,人流往一个方向去,走近了一看,是月老殿。殿前道人热情道:“这位老爷可要求姻缘?”
陈景问:“你瞧我们老爷像是没有姻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