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暮但见楚御衡看着白瓷酒盏出神,当下也不多语。
他本就没想到今日午后二人才分开,晚上时候竟然又重聚在一起,这未免也有些太过黏黏糊糊的了。
但他不去想这些,同楚绡宓推杯换盏。
从哭到笑,楚绡宓的情绪转变得极快。
这会儿聊开了,楚绡宓半点饭菜不用,全身心在同容暮说着闲话。
知道容暮这次回来或许就不会再走时,楚绡宓的欣悦丝毫不做遮掩:“太好了,阿暮你还在灏京可太好了!”
容暮浅笑,当下偏过头来目中带光。
楚绡宓得了劲儿:“这次本宫给阿暮你带了个好消息,阿暮你猜猜!”
“这哪能轻易就猜到。”容暮嘴角翘起。
“那本宫就直说了吧。”楚绡宓捋捋并散乱在额前的发丝,刻意咳嗽几声后这才说到,“阿暮你不再灏京的日子里,本宫给你报仇了!”
楚绡宓话音刚落,容暮嘴角的笑就凝了起来,但不过几息时间,容暮就明了了楚绡宓的意思,想他在灏京并未结仇,唯一起了争执的人便是闻栗了。
“殿下说得是闻栗?”
“对啊!”楚绡宓见他酒盏空了,想顺手又给容暮续上,可还没触手的酒壶被她皇兄接管了过去。
到现在为止,她皇兄除了让行李的阿暮起身,皆保持缄默。
现在她想给阿暮倒个酒,她皇兄都兀自夺了酒盏,楚绡宓掐着腰,有些沮丧败兴:“皇兄你光自己喝,都不给阿暮续上,小气。”
“他不喜桂花酿。”楚御衡前额紧皱。
楚绡宓哑然:“阿暮你不喜欢这个酒么?本官觉得它还怪不错的。”
容暮摇摇头:“也不是不喜,只是之前喝不惯罢了。”
“哦哦……”楚绡宓垂着头,很快脸上就重新带着笑,“那本宫就和阿暮好好说说闻栗的事吧!能处置了闻栗,本宫可太解气了!”
“咳!”容暮捂着唇,同时对着楚绡宓眼神示意她注意自己的同席人。
张眼瞧见自家皇兄不甚舒服的神色,楚绡宓这才惊觉自己闹腾得过了火。
闻栗在自家皇兄心里可是有些地位的呢。
微微向容暮那头靠了靠,楚绡宓手背贴着唇同容暮“窃窃私语”:“本宫就知道闻栗的身份不一般,找到证据后本宫就把闻栗关起来审讯,按照律法,闻栗死不足惜……”
楚绡宓顿了顿,继续道:“但本宫想着皇兄估计回去就要训斥本宫了,就用了刑,现在闻栗的腿御医说好不了,本宫还以为皇兄他会先去天牢看闻栗呢,提心吊胆一个午后,没想到皇兄又来见阿暮你了。”
楚绡宓说的话楚御衡隐隐约约能听到七八成。
尤其是楚绡宓最后一句还没去看望闻栗让楚御衡心口泛起惊悸的圈圈涟漪。
楚御衡心里清楚。
他知道自己若真的去看了闻栗,那自己在容暮这头就说不清了。
容暮好不容易回了灏京,万不可因为闻栗的事情让自己同他再生事端。
所以闻栗那头的事项,出楚御衡选择等容暮这头都稳定了下来,再将事情的重心移到那处去。
就此,当下听闻楚绡宓再提到闻栗时,楚御衡已经暗地里调整好了许多,甚至他还可以在楚绡宓同容暮交谈私语之际,为二人斟茶斟酒。
但自家皇兄的亲昵和顺然却愈发让楚绡宓心惊胆战。
这恐怕不是她的皇兄吧?
皇兄不摔酒杯子,投掷竹筷就了不得了,还会给她端茶递酒?
酒杯里怕不是投了毒?
楚绡宓摸着杯盏胡思乱想,面色也变来变去。
但容暮则大方了许多,楚御衡给他了什么,他就用了什么。
两刻钟时候过去,容暮就三两杯茶水下了肚,此外他还用了好些菜品,最后一碗莲子羹下肚才堪堪停了筷箸。
用清水漱了漱口,容暮抬眼时眉骨和鼻梁连成漂亮的弧线,瞧清楚楚家兄妹二人桌子前的两方小碟都还是干净的。
略微愣怔一瞬,容暮抿唇道:“可是饭菜不合胃口,我见陛下和殿下都未动筷子。”
楚御衡摇摇头,他不饿。
午后回宫处理奏折的空档里,他用了些御膳房的膳食。至于楚绡宓,同容暮同席之时则满门心思要和容暮搭话,姑娘家饮了几口酒就没顾得上吃东西。
但楚绡宓摸摸肚子,也不算饿。
一顿饭用了近一个时辰,期间周管家趁着送小食的空档偷瞄了桌上的菜品。
之前大人也陪陛下或公主殿下一道用过膳,但总用得不多,一顿饭的时间里头,大人能压下一小碗的饭菜就了不得了。
但现在大人跟前的几道菜都被动了筷子,每道菜还都少了近半数。
周管家暗自心里快活着。
而他从后厨带来的蝴蝶酥则被容暮搁送在楚绡宓面前:“殿下晚间用得少,再吃些点心压压。”
“那就多谢阿暮啦!”楚绡宓说话间宛若燕语莺啼,增娇盈媚。
不知何时,容暮眼中的小姑娘已变了模样;楚绡宓昔日珠围翠绕,现在则靥铺七巧笑,举手投足间更多了几分的仪静体闲。
容暮眉梢舒开些许弧度。
楚绡宓也是大姑娘了,一国公主到了适婚的年纪,看来以后他也该同她避些嫌。
屋里的烛火将正厅照了个透亮,屋外的月色也爬上了青瓦白墙。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这饭才将将用完。
容暮将人送到丞相府外,楚绡宓磨磨蹭蹭不愿走,但最后还是屈服于自家皇兄的冷厉视线,只得提着裙摆上了后头的一辆马车。
但楚绡宓上了马车后还掀着帘子可怜巴巴地弹出脑袋瞧着容暮这处。
虽入了春,但夜里依旧泛着寒,容暮朝着楚绡宓那儿摆了摆手:“殿下快阖了帘子,勿吹了风去。”
楚绡宓这才拢了帘子,落座回去。
这头容暮这才偏过身子,打量还不曾上马车的楚御衡。
“陛下可还有事?”
否则楚御衡不会这么催着楚绡宓。
楚御衡一双黑眸浮着浅光,月色包裹的白色身影尽收眼底:“闻栗的事,朕会秉公处理。”
容暮之前和楚绡宓的时候得知楚绡宓已经对闻栗下手了,楚绡宓虽然带着私欲,但做事也有证据在手。
所以如楚御衡所言,楚绡宓的事自该秉公处理。
但是楚御衡的秉公处理的基准在何处?
脑海中自动浮起朝中的数条律法来,容暮当下平静如古井般:“那陛下的意思是——要斩闻栗的首?”
第76章 心里有我
容暮语毕,?楚御衡侧着的脖颈上浮起淡淡的青筋。
“斩首”二字轻飘飘的,就像忽而远逝的风,刚擦过他的耳朵就消弭不见。
但他听得清清楚楚。
容暮方才说得是他是否斩闻栗的首……
闻栗欺君之罪在前,?又有帝国之子的身份,楚御衡也曾想过要取了闻栗的性命。
但处置闻栗的念头后来很快被他压了下来。
纵然闻栗不曾当初救他的人,?他还需闻栗去寻当初真正救了他的那人。
楚御衡收拾好破落的心绪,?对容暮丝毫不做遮掩:“不会斩他的首,?朕还要从他哪儿寻一重要的之人。”
“那陛下是什么意思?追究到最后,陛下也并不会将闻栗如何罢了。”容暮松松挽了几道袖卷,这样的小动作在月下有些抓眼。
毕竟闻栗可是敌国之子,按着先前的律法,?没有楚御衡护着的闻栗绝然不能活着踏入灏京。
“朕先留着他,并非因为朕对他还有心思。”楚御衡一直观望着眼前人的神色。
月色清冷,容暮的面容也透着凄厉的寒,楚御衡突觉喉间干咳,?滚了几滚喉结,?又添言做着补充:“但朕的朝堂不会在重用他了,发落到庄子里养着就是,?不会碍着你我的眼。”
“随陛下的意思。”容暮扯扯翻卷了的衣袖,?举手投足自带一股子舒然畅意。
闻栗如何又同他何关。
如今的他自己都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了。
但楚御衡则从容得多。
许是到了灏京,楚御衡整个人都比在南下江南的时候来的轻松肆意些,?又逢楚绡宓上了马车,当下私下里头无人,?楚御衡便将自己最为忧烦的事告诉了容暮。
“过几日华峥就要从关外回来了,他这次回来,朕想阿暮你也正式在灏京露个面。”
楚御衡原本的意思是回京后寻个由子将之前丞相府的那一场大火解释一番,?容暮总不得一直蜷在丞相府中。
而华峥回来了,庆功宴等必不可少,就是个将容暮再次推到人前的好机会。
但容暮在意的却不是自己会重归于人前。
月色荡在发丝上,容暮的一头乌发在月光下氤氲一层被压抑着的静默:“那华老将军回京,陛下又当如何处置?”
“……”楚御衡眯眼瞧着容暮,竟有些试探的味道在其中,“阿暮你说朕该当如何?”
“陛下不会放过华老将军的。”
被人说中心思,楚御衡也不否认:“他倘若不回来也就罢了,当初他能一辈子耗在北疆便是朕最大的仁慈。”
“但现在华老将军回了京,陛下要对他动手?”
容暮嘴角绷得有些紧,整个人更似一个阖得严丝合缝的蚌儿。
楚御衡觉得莫名:“阿暮你怎地这么关心华峥那厮?”
“陛下就不觉当下朝堂的风气已然变了味么?”
“变了味?”楚御衡摇摇头,不解其意,“朝堂肃清,朕控管也得心应手。”
“先帝在时之时,已然并非武人专权,军阀混战;相反,文官极为肆意,武将多被打压,如今陛下心里也清楚,为杜绝武将夺权和兵变政移,陛下对华家之流都做了些什么,当下的朝堂能拿得出手的武将又还有几何。”
“阿暮你在为华家求情?”楚御衡的一口白牙咬得“格格”作响。
容暮说了这么多,最后的意思不过还是让他重新看待华家,甚至放过华家。
脖颈处的筋脉狰狞,楚御衡放下最后的通牒:“虽然阿暮你说的是事实,但华家到底给阿暮你了多少的好处,才让阿暮你从跟着朕打压华家变得为华家说话!”
最后,二人还是不欢而散。
容暮头一回气得不想和楚御衡多言,果然一回到灏京就容易和楚御衡起争执。
看着楚御衡上了马车,低处的容暮遥遥相望,不多送一步路。
马车还没彻底消失在眼前,容暮就转了身去。
踏着月色回府,和楚御衡的对谈留给容暮更多的还是气恼。
那人毕竟是天子,不会一直好着脾气对他的。
二人所处的角度不同,楚御衡不喜武将的念头根深蒂固,这让迫切想扭转楚御衡想法的容暮颇感棘手。
他自知回来也无旁的法子,但他绝然做不出华老将军归京,他还远江南,袖手旁观的事来。
郁气难解,容暮回了里屋还落寞着张脸。
周管家有些担心自家大人的身子,于是请了宋大夫给容暮诊了脉。
先前府上的宋大夫人还在府上,周管家心思细,容暮不在了,也极力维持府上一切皆为原样。
宋大夫也就一直还留在府上。
当下宋大夫浑浊的双目滴溜溜的来回转,宋大夫拧着的眉最后舒缓了下来,山羊须被宋大夫捋得整整齐齐,老大夫且带着笑:“之前大人寸口脉沉而弱,现在大人气机顺畅,身子已好全了。”
周管家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大人出去养身子还是有用处的,看灏京这天,大人若一直留在灏京里,少不得要病气缠身,好不全的。”
多问了宋大夫一些叮嘱,周管家就将宋大夫送出了门。
一回身,周管家就看自家大人无精打采,周管家也提了个心,心中还有些担心,自家大人是否是与天子交谈时谈得不妥当。
“大人,可是陛下为难你了?”周管家低压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静谧。
容暮方从贵妃榻上落步到椅凳上坐下,抬着头看着周管家,嘴角撤出丝缕不甚从容的苦涩笑意来:“哪有不为难的时候。”
那就是陛下为难自家大人了。
周管家这就摸不准天子的意思了。
当今圣上亲自去寻的自家大人,现在又闹僵了起来,周管家不懂。
但他的确将这一年天子多看重自家大人都看在眼底。
苟了腰身,周管家狐疑道:“陛下似乎心里是有大人的……否则陛下也不会在大人走后的一年光景里还时不时前来丞相府睹物思人,就连当下大人所处的屋子都是大火过后陛下安排人仔细复原着的。”
容暮一手撑下颌,另外一手的指腹还围着雕漆红桌上的磕角打着转儿。
他面前的这张桌子是新的,但是仿旧仿得惟妙惟肖,就连磕了的指甲盖儿大的一块儿地方也尽数复原。
手指被钝钝地戳着,容暮默然笑了,并未辩驳周管家的话:“是啊,他心里许是有我的。”
可即便容暮清楚自己在楚御衡心中有着二三地位,他也不敢凭借这二三地位搏一个护住华家满门。
私事同公事,楚御衡分得比谁都清。
一旦他是华氏子的消息传出,楚御衡对他的信任便会瞬间土崩瓦解……
到那时,他真的可以收拾自己同华家栓死在一处了。
只是可惜,他事到如今都不知楚御衡何故会对武将怀有那般不喜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