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同意后半句,如今倒是觉得,沈辞确实像一只小狐狸,尤其是此刻受惊了的模样。
他双手撑在书案上,将沈辞围住,十分亲昵道:“先生,朕羽翼未丰,需要先生的教导,朕不能没有先生,还请先生留下,不要离开朕。”
沈辞锁眉,小皇帝得了天子金印,还没有了他这个压着他的人,不是应该欢喜雀跃,恨不得夹道欢送,将他立刻马上送出京都吗,怎么反而巴不得他留下?
“让开。”沈辞声音宛若玉碎。
楚阆没动,只是看着沈辞,却是说不出的强势。
沈辞垂眸看着他:“陛下,你不应该让任何人俯视你,你需要俯视天下。”
沈辞说完就后悔了,他随时随地教导楚阆已成习惯,如今他既然要离开,便不该再管这些。
楚阆倒是没太在意,只乖乖点头:“朕记下了。”
说着,倒是听话地退开了两步,沈辞连忙从书案上下来:“既如此,臣便告辞了。”
沈辞这次走快了两步,不让楚阆再把他拦下,然而他刚走到门口,便被御书房门口的侍卫拦住了,一看便是小皇帝的示意,楚阆这是铁了心要把他留下。
沈辞回身,望着好整以暇的楚阆:“陛下这是何意?”
楚阆笑了笑:“先生还未与朕商谈祭天大典一事呢?”
第2章 沈辞就是只狐狸
祭天大典…
楚阆倒是提醒他了,祭天大典还有一个月,他必定是要在一个月之内离开京都。
沈辞转身道:“一个月之后,腊月初七是个好日子,宜祭祀。”
“好,”楚阆看着沈辞,目光紧紧盯着他,生怕他跑了似的,“先生既然身为国师,那这祭天大典的诸多事宜,便交由先生费心了。”
沈辞瞳孔微缩,他连忙躬身道:“陛下,过两日便是春闱,礼部那边恰好有位置空缺,或可填充一二,祭天大典之事便交由礼部办吧?”
他若是依旧揽了祭天大典的布置,想要离京恐怕更难。
楚阆眉头一挑,望着沈辞的目光带了些许打量,他朝沈辞缓缓走近:“先生这还是头一次拒绝朕的旨意。”
若是沈辞不参与祭天大典的筹办,岂非同上辈子不尽相同?
不过也无妨,他不会让沈辞死的,至少现在还不会。
沈辞站在原地,低声道:“是臣逾矩了,只是臣既已负责春闱之事,祭天大典之事便交由礼部吧,朝堂之事与后宫异曲同工,陛下雨露均沾为妙,莫要过于偏颇。”
楚阆闻言,在沈辞三步之外停下,轻笑一声:“后宫之事…朕的后宫,先生也要教导朕如何管理吗?”
沈辞垂眸:“是臣多言了。”
楚阆摇头,拉着沈辞朝里走:“虽说朕如今后宫尚是空无一人,不过终归以后也是会有的,先生现在开始教导,也并无不可。”
沈辞跟着小皇帝朝里面走,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外,侍卫左右把守着,若无楚阆的命令,他根本无法离开,楚阆这是铁了心要留下他了。
沈辞被楚阆带着走到了书案前,他还没反应过来,被楚阆按着坐在了椅子上,他的面前,正放着方才被楚阆随意摆着的天子金印。
沈辞故作惶恐:“陛下,这于理不合…”
谁知楚阆按着他不让他起身,还一脸委屈:“先生都不似以前那般同朕亲近了。”
沈辞看着小皇帝撒娇,有些不自然,天子及冠之后已经很少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陛下是君,臣是臣,本就不应当亲近,陛下需得…”
“需得与臣民之间保持距离,方得树立天子之威,”楚阆接过沈辞的话,“朕都知道,可是明明以前,先生还为朕束发穿衣,握着朕的手教朕读书习字。”
沈辞微愣:“陛下…这都是您小时候的事了。”
楚阆不解:“小时候可以亲近,如今就不可以了吗?天子就应当是孤家寡人吗?”
沈辞不知道小皇帝今天发什么疯,突然和他打感情牌,只好道:“您日后会娶皇后,皇后才是您的亲人,臣终究是外人。”
楚阆拦着沈辞就是不让他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生就是朕的亲人。”
沈辞无奈:“陛下,天色已晚,臣该回去了。”
楚阆看了一眼外面,夜已深了,他笑着道:“先生,宫门已经落锁,先生就留在宫里陪朕吧。”
沈辞一退再退:“那陛下好生歇息,臣去偏殿留宿一晚。”
他起身要走,楚阆再度将他拦下:“朕欲同先生多多亲近,为何先生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朕?”
沈辞只觉得喉间有些许痒意,他回身望着如同幼犬一般可怜兮兮的小皇帝,面色冷淡:“陛下是想将臣囚禁在宫中吗?”
楚阆拉住沈辞的手一顿,半晌才道:“先生说的哪里话。”
沈辞点头,抬步朝偏殿而去,只是喉间的痒意越发严重,终是忍不住咳了出声。
楚阆连忙绕到他面前,关心问:“先生病了?”
沈辞摆了摆手,本想说自己没事,谁知楚阆弗一靠近,连带着那龙涎香的气味将他缠绕,咳得更厉害了,他按着自己的心口,剧烈的咳嗽带着那前世无形的伤口一起疼了起来。
他咳得几乎要接不上气,昏沉间似乎被人抄起膝弯抱了起来,更加浓郁的龙涎香气息萦绕鼻尖,他咳嗽着话都说不清楚:“陛…咳…下。”
楚阆不由分说就将人抱进了屏风后面的床榻上,沈辞挣扎着要起来,被楚阆按住,咳嗽声接连不断,弄得他没了多少力气。
“宣太医。”楚阆对外面候着的赵公公朗声道。
楚阆按着沈辞的手,觉着那白皙的手上没有多少肉,还十指冰凉,他扯过一旁的被子将沈辞裹了个严严实实:“先生何时得了咳疾?”
沈辞无法回答他的话,他一咳嗽,连带着心口的疼痛也发作了,脸色顿时难看了许多。
好在太医很快就赶了过来,拉出沈辞的手替他诊脉。
楚阆站在旁边,目光落在那一截露出的手腕上,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这与他印象中的沈辞很不一样,在他的印象里,沈辞心狠手辣,冷漠无情,即便幼时替他束发穿衣,握着他的手教他习字读书,那双手和他的神情一样,都是冰冷的。
再后来,他及冠了,沈辞也不会总在他的身边看顾着他,二人也渐渐疏远,甚至到后来,沈辞迟迟不将天子金印交还,企图专权,二人也因此成了仇敌。
可自始至终无法否认的事,在他的印象中,沈辞一直很强大,强大到将所有的一切都谋划齐全,甚至他死的时候,都是因为沈辞,这样的强大,令人心生恐惧。
故而如今看到沈辞虚弱地躺在床榻之上,身形削瘦,觉得十分奇异。
楚阆冰冷的目光被沈辞尽数收入眼底,小皇帝对他的杀心只增不减,看来归还天子金印并不能消除楚阆心中的疑虑。
太医把完脉后快速松开了沈辞的手,仿佛多停留一秒,他的手第二天就会被沈辞设计砍断了送到自己面前。
楚阆收回乱飞的思绪,问:“先生如何?”
太医恭敬道:“回陛下,国师大人只是受了风寒,本来便有些…身子虚弱,寒气入体后便染了咳疾,臣开个方子,服用七日便好。”
楚阆点头:“去吧。”
太医匆匆告退,楚阆走到床榻边上,神情依旧是关怀的模样,他握住沈辞的手,放进被子里:“先生今日便卧在这里吧。”
沈辞好不容易缓解一些,心口的疼痛也减弱了许多,忙微微起身:“不妥,臣卧龙榻,于理不合,陛下,您是天子,一举一动都需小心谨慎。”
就不怕,卧榻之侧的人心怀杀意吗?
楚阆闻言,轻笑一声,他利落干脆地翻身上了床,揽住沈辞一同睡下:“先生,幼时朕生病了,您也常睡在朕的身边,怎么如今又不可了?”
沈辞被楚阆揽进怀里,顿时整个身子都绷紧了:“陛下,那时您还年幼,并非天子,照顾您是臣分内之事。”
楚阆点头:“天子也得心怀感恩,如今先生病了,朕照顾您也是理所应当。”
“不,君臣…”沈辞话还没说完,眼睛便被人蒙住了,耳边只听见楚阆轻柔的声音,“先生,药还要很久才会好,先睡一觉吧,您累了。”
像是能安抚人心的催眠曲一般,令沈辞真就这般阖上双眸,睡了过去。
楚阆看了一眼轩窗旁边的镂空雕花香炉,目光深沉。
他今日特地没有灭了龙涎香,反而点的更加浓郁,沈辞不喜这种味道,闻了会有些不适,只是没想到反应如此之大。
不过今日沈辞应该是察觉到了这不同之处,却并未提出灭掉龙涎香,如今还这般沉稳地睡在自己身边,没有半点提防,是真觉得,自己不敢杀他?
楚阆理不清心中的疑惑,直到太医将煎好的药送了进来。
楚阆看着已经平复不再咳嗽的沈辞,决定先不将人叫醒了。
沈辞因为方才的咳嗽,如今蜷缩在他的怀里。像一只盘着尾巴受了伤安睡的狐狸,慵懒而惹人怜惜。
楚阆忍不住盯了他许久,这样的人,惹得林禹和顾清为了他背叛自己,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沈辞睡得并不安稳,天还没亮便醒了过来,醒时自己还被天子搂在怀里不让动弹,他侧着身子已经睡麻了,却也不敢有太大的动静,生怕吵醒了楚阆。
沈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从小皇帝怀里出来,他一个臣子睡在龙榻上终究不妥。
待他轻手轻脚地挪开楚阆的手臂后,刚要从被子里出来,又被楚阆一把扯住,他一个踉跄,反而又回到了原处,还差点撞到了天子。
只听见楚阆恨声道:“你为什么要背叛朕?!朕如此信任你!”
沈辞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以为他是梦魇了,正要开口将人叫醒,那人却是一个翻身压住了他,一手扼住了他的脖颈,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身首分离。
沈辞连忙抓住他的手,却是连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此刻的楚阆虽然闭着双目,却散发着无形的威压,那是沈辞从未见过的模样,如同一头伸出利爪,露出尖锐的牙齿,打算一口咬死猎物狼,还失了理智。
“连你也背叛朕?对…没错,沈辞他就是只狐狸,来祸乱我大楚的!”
第3章 没大没小的,你放肆!……
沈辞好似被一盆凉水浇在了心里,连握着楚阆的手都不觉得松了几分。
从小到大,这样的冷言恶语太多太多冲斥着他,他早就对此并不在意,甚至还能一笑置之,可如今从小皇帝口中说出来,竟觉得十分苦涩。
就连他的学生,亦是这般瞧他的…
沈辞闭了闭眼,也是,全天下都容不下他,上辈子他还在这里赖着不走,真是可笑。
沈辞再度睁眼,眼中比之前更加淡漠,他抬腿打算踹身上的人,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仪了。
他还没踹到,脖颈间的窒息感已经褪去,沈辞猛的咳嗽起来,他顾不上会不会吵醒楚阆了,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楚阆却好似卸了浑身的力道,倒在了沈辞身上,耳语道:“先生别走,我错了,我知错了先生…”
沈辞愣在原地。
小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自称过“我”了,幼时倒是一直在他面前“你”啊“我”的,没大没小,他罚过之后,楚阆就改口了,如今这种情况,倒是头一次。
沈辞条件反射一般就要开口训他,转头却发现,那人紧闭着双眸,依旧还在梦中,那个梦魇竟然还没结束。
他又是梦到了背叛,又是梦到了自己要走,如此混乱的梦,代表了什么呢?
不过…
沈辞看着天子紧张的神色,因为梦魇紧锁双眉,让他想起小皇帝幼时常因为功课的事被庆德皇帝训斥的模样,委屈又无助。
沈辞抬手,绕到楚阆背后,轻轻拍着:“陛下,醒醒。”
龙涎香不知何时已经烧完了,没有人继续添,沈辞觉着御书房的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
楚阆在沈辞的安抚下逐渐舒展了眉心,他缓缓睁开双眸,入目便是沈辞那苍白却动人心魄的面容,以及脖颈上那道极为醒目的红痕。
楚阆瞳孔微缩,他昨夜竟然看着沈辞看睡着了!
他竟然在沈辞的身边睡得这样沉,真是被美色迷了心智,总有一天被沈辞杀了都不知道!
楚阆懊恼的同时,一手将自己撑起来,不再压着沈辞,一手缓缓抚摸着沈辞雪白的脖颈间。那道触目惊心的掐痕。
他十分自责道:“是朕不好,朕留着先生过夜,却害得先生受伤,请先生责罚。”
沈辞感受到那只略有些粗糙的手掌抚过他的脖颈,痒痒的,忍不住战栗,楚阆周遭的气息将他锁定,只要小皇帝一起杀心,他一定逃不掉。
沈辞忍下心中的不适,问:“陛下可是梦魇了?”
楚阆微微点头,闷声道:“嗯。”
沈辞试探着问:“陛下梦见什么了?”
楚阆缓慢地阖了一下眼,嘴角微微挑起:“朕梦见了一只兔子。”
“兔子?”
“嗯,他在一个披着羊皮的狼群中长大,最后被自己最好的朋友背叛,他才知道原来他最好的朋友其实是一头狼,和他做朋友也不过是为了吃掉他。”
沈辞:“……”
“陛下,药煎好了,现在端进来吗?”外面传来赵公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