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洛吓得手中的饼掉在了地上。
姚雪方才在帐中小憩,醒来之后发现秦洛不见人影,便知道他是又出来和军士唠嗑了。他隐了气息站在几人身后,本想听听现在军中都聊些什么,也方便更加亲近下属一些,没承想就听到了这些内容。
这帮将士的脑子里装的究竟都是什么?
姚雪冷冷地望着秦洛,对着身后那几个想要偷偷溜走的将士道:“站住。”
那两人忙不迭地跪倒在地。
姚雪指了指不远处的几棵杉树,道:“你们二人,找一棵树爬上去,一整天不许下来。若有谁掉下来,打二十军棍。”
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杉树上也满是积雪,若爬上去,定然会冻得手脚发麻,很轻易便会掉下来。
秦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道,将军啊,你这样罚他们,不是更坐实了你那什么的名声了么?不过话说回来,能想出这么损的招,真不愧是领兵之人。
姚雪又瞥了一眼坐立不安的秦洛,简明扼要道:“我还有别的差事交给你。随我来。”
秦洛暗暗松了一口气,跟着姚雪进了主帅的军帐。
姚雪进了帐中,把裘皮披风脱去,接着将一卷封好的书信交给秦洛,道:“这封密函,你差人给凉国的国师送去。”
眼下凉国的军队就驻扎在白城中,去一趟路途并不算远。
秦洛毕恭毕敬地领命。
姚雪盯了秦洛半晌,终于忍不住道:“我的本意是让你在王公贵族里放消息,好让他们不再拿娶亲的事烦我,怎么现在闹得全军营的人都在议论此事?”
秦洛讪讪望了姚雪一眼,低头小声道:“想来是一传十十传百……这件事烟阳城里现在可是人尽皆知了。”说到这儿,他十分惜命地跪地道:“是属下办事不利。”
姚雪:……他这脸面还要不要了。
他沉默半晌,最后挥了挥手:“罢了,滚吧。”
秦洛点点头,又道:“下次属下再听他们议论,一定替将军正名。”
姚雪简直要被气笑了,道:“怎么正名?和他们说,我其实很行?”
秦洛闻言转了转眼珠:“也未尝不……”
姚雪冷冷剐了他一眼,秦洛把最后一个字咽回肚子里,忙不迭地滚了。
姚雪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又开始盘算打仗的事。
他方才交给秦洛的书信,是劝凉国的国师投降的。
姚雪这次带来了两万将士,是雍国最强的兵力。他在书信中写道,凉国兵力向来短缺,必然会败。蛊术区区小把戏,登不上台面。若凉军肯降,他可以不杀他们,还会放他们回凉国。
姚雪一边仔细琢磨着,一边又到军营里去巡视了一圈。他看见方才被惩罚的那两名将士,一人找了一棵树爬了上去,此刻正牢牢地抱着树干,苦不堪言。
树底下围了不少人,有起哄的,有嘲笑的,还有猜谁先掉下来的,闹得不可开交。
姚雪有点儿感兴趣,走上前去正想看一看,结果这些人看见姚雪过来,便一哄而散,树上的那两人还吓得直接掉到了地上。
姚雪心中有点无奈,他也不想太为难人,最终免去了两人的惩罚,又回了主帅的军帐中。
门帘被掀起,带进帐中一阵冷风,姚雪抬眼一看,是副将白羽进来了。
白羽简单行了礼,便对姚雪笑道:“将军,我怎么听将士们都在议论,说您不……”
他“行”字还未出口,姚雪便打断了他:“你别说了。”
白羽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道:“将军,恕我冒昧,这种病还是能治好的,若您不介意,我宫中有认识的老太医……”
姚雪冷冰冰道:“我没有不行。”
白羽听他这么说,又愣了一下,好心道:“此事我替您保密,下次若听闻有人议论将军,我定会为将军正名。”
姚雪:……
姚雪万没想到这事儿会闹得这么大,一时间百口莫辩,正苦恼之间,秦洛差遣去送书信的将士回来了。他行过礼后快步走上前来,将一封书信递到姚雪手中。
姚雪展开一看,上面只短短写了两行字:两日后,凉军只会派遣五队游骑兵出阵,是不是小把戏,届时还请将军一观。
信纸上的字迹很娟秀,让姚雪觉得没来由的熟悉,可是言语却极为挑衅,还颇为不屑。
他看完冷哼一声,将那张纸扔进了一旁燃烧的火盆里。
看着纸张在盆中化为灰烬,姚雪心中莫名有些烦躁,便转头问白羽:“凉国的国师到底用的是什么把戏?白城为什么会失守?”
白羽摇摇头道:“白城的守军几乎没有幸存下来的,具体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凉军用极短的时间便攻破了白城的守卫,自己的军队却几乎没有什么损失。”
白羽说着,转头叫住了那位报信的军士:“说起来,你可看见凉国的那位国师长什么样了?”
那位将士抬眼看看姚雪,似乎在迟疑当说不当说。
姚雪也有些好奇对方的模样,便没作声,权当默许了。
于是那位将士壮着胆子道:“属下低着头没看清,只知道他长发披肩,看上去……倒有些像女子。”
姚雪疑惑道:“女子?”他与凉国接触不多,私下里一直以为,凉国的将士应当个个都是悍马骠骑,五大三粗,没想到对方的国师居然是这种风格。
白羽笑道:“其实对方并非女子。看来坊间所言不假。北地人人都传,凉国国师虽为男子,却生得美艳动人,一头如墨长发及肩,一双眼睛更是摄人心魄。”
姚雪闻言心中微动,似是被什么触动了心弦。这位国师的模样,包括他所写的字,总让自己不可抑制地想到一个人。
他在心里飞快地否定了这个可能性,不屑道:“装神弄鬼,有甚稀奇。”
他顿了顿,又道:“整顿兵马,改日会会他。”
两日后。
姚雪立于阵前,望着敌军骑着马从远方而来,扬起一片积雪。
大雪纷飞,天气十分恶劣。敌军的规模姚雪并看不真切,极目远眺之间,派遣的探子来报,凉军似乎真的只带了五队游骑兵出阵。
姚雪心中暗暗诧异,凉国的国师当真会遵守书信上的戏言?
凉军为首的人正张弓搭箭,顷刻之间,密密麻麻的箭羽已经朝他们这边落下。
姚雪抬手挥剑,将近身的箭羽打落,同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却无法找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定了定神,紧紧握住了剑柄。
宁远帝已经答应,若他得胜而归,便永不再提娶妻一事。
不论如何,他必须赢下这场战役。
姚雪转过头,正想发号施令,顷刻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马嘶鸣,人哀嚎。
然后他看见,他带来的两万兵马,在刹那间,全数湮灭在风雪之中。
天地唏声。
姚雪在倒下前的最后一刻,隐约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长发飘飘的身影。
第3章 重逢
姚雪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他感到很冷,同时身上很痛,就好像有成千上百只虫子在啃噬着他的神经。他难耐地动了两下,这才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身上只有一件单衣。他的双手被缚在身后,双脚也被铁链锁住了。
他似乎被囚禁在什么地方了。
姚雪感到大脑昏沉沉的,眼睛也不太看得清楚,一阵漫长的耳鸣之后,他终于听清了说话的声音。
门外应当有两个男人正在吃酒,两人都有些醉了,正在粗声粗气地交谈着。
“他们雍国的将军,可真不中用。”其中一人嘿嘿笑了两声道。
“可不是,咱们国师一出马,没想到直接就把他抓来了。”说话的人口音中带着一点儿卷舌,听上去并不像雍国的人。
姚雪一边听着,一边迫使大脑运作起来。他心中估算着,此刻自己大约已经不在北地,他被囚禁于此,多半是因为凉国的那位国师做了什么手脚。
“听说他可是那什么,雍国最厉害的骠骑大将军呢?”那人又道。
“要不咱们去会会他?”
姚雪原本正半阖着眼睛暗自思索着,几下脚步声,他感到有人来到了身边,紧接着脸上便传来一阵猛烈的疼痛。
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有两个穿着狱卒服饰的人站在他面前,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其中一人还把脚放在了他的脸上。
“嘿,你别说,这将军的模样长得还真不错。”那人眯起眼睛,对着姚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露骨的目光令姚雪感到十分厌恶,无奈他全身都被铁链锁住,动弹不得,只得狠狠地瞪视着对方,咬牙道:“滚。”
他一出声,对自己极度嘶哑的声音暗暗吃了一惊,同时喉咙口也有一股异样的烧灼感。
姚雪虽然久经沙场,却很少遇到这般窘境,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安,集中精神仔细思索眼下的处境。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的两万兵马此刻身在何处?
那个狱卒见他脾气这般硬,讨了个没趣,抬起腿又欲对姚雪拳脚相加。
姚雪咬紧牙关准备承受,没想到那人却突然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姚雪有点困惑地看向那名狱卒,发现他的背上正爬着一只很小的,但是花纹很是鲜艳的蝎子。
“吵死了。”慵懒的声音响起,语调微扬,还透着一股轻慢。
姚雪抬起头望向说话的人,顷刻间瞳孔巨震。
虽然时隔多年,姚雪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他日思夜想,以为再难相见的人。
秋辰并未束发,一头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他披了一件玄色的外袍,袖口滚了金色的边,一身衣裳穿得很随意,并没有好好束上腰带,领口也大敞着。
姚雪还注意到,对方的颈侧有一片颜色艳丽的刺青。光线很暗,那片刺青的色泽偏向桃红色,但是形状却看不真切是何物。
姚雪看着秋辰轻慢妖冶的模样,一时间仿佛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秋辰为何在此处?为何……仿佛变了个人一般?
姚雪此刻正趴在地上,秋辰并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只是转过头对另外一个狱卒淡淡道:“把他脚上的锁链解了。”
那名狱卒看见同伴被杀,吓得瑟缩在地上,听见秋辰同自己说话,又是一抖。他几乎是爬行到姚雪身边,颤颤巍巍地掏出钥匙,把姚雪脚上的锁链打开了。
锁链落在地上,姚雪立刻向后一蹬站起身来,可是他的手还被墙上的锁链锁着,因此他一发力便又被狠狠地扯回墙面,只得贴着墙根勉强站立。
姚雪抬起眼睛,望向秋辰,两人目光一对上,秋辰微不可查地愣了一下。
但是秋辰很快就收起眼里转瞬即逝的惊讶,上前两步,望着姚雪好整以暇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故人。”
姚雪终于得以借助微弱的灯光看清秋辰的面容。
秋辰长着一双桃花眼,此刻正如数年前那般,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自己。他的睫羽纤长,眼波流转之间透过淡淡的光。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他看向姚雪的眼里带着一丝戏谑,还夹杂着几分狠戾。
在昏暗的光照下,姚雪看见他面白如纸,眼尾还带着淡淡的绯红,看上去妖冶至极,让人感到十分陌生。
秋辰抱着手臂,慢慢地走到姚雪的面前,朝他轻轻勾了勾嘴角:“原来,雍国那位叱咤风云的骠骑将军,就是你啊。”
他的声音远不如数年前那般清澈,语气中还透着一丝愉悦,就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
过了半晌,姚雪才愣愣地回过神来。他望进对方那双生得极其好看的狭长美目中,颤声道:“我……这是在哪?”
秋辰不以为意地眨眨眼睛,很爽快地回答了他:“这里是凉国都城的地牢。”他说完,轻轻打了个响指,那只蝎子便极其乖顺地爬回了他的衣袖。
姚雪定定地注视着对方的一系列举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问道:“你……为何在此处。”
秋辰闻言没有回答,抬手一扬,身后那名正偷偷爬行着想要逃走的狱卒便应声倒地。
那只小蝎子又重新回到他的手上,秋辰朝姚雪又靠近了些,吐息落到他的耳畔:“我是谁,不用再解释了吧。”
“你现在是战俘,问题太多了,可不太好。”秋辰轻笑一声,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进姚雪的眼里,眼里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姚雪难以置信地瞪视着秋辰,而秋辰只是朝他轻浮地挑了挑眉。两人一时间默然无话,只是注视着彼此。
过了许久,只听“啪嗒”一声,姚雪手臂上的锁链骤然落地。他突然发力,抓着秋辰的肩膀,把人反手按在了墙上。
姚雪在之前起身的时候,便迅速抓起了那名狱卒掉在他脚边的钥匙。捆在手上锁链的锁眼就在他的背后,姚雪一边和秋辰对话,一边悄悄打开了锁。
事到如今,就算再惊骇,再不愿意相信,姚雪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秋辰就是那位人人畏惧的,祸世蛊王。
他方才连杀两名狱卒甚至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知那些可怖的传言都是真的。
但是当务之急,还是要弄清楚自己究竟处于一种怎样的镜况。
姚雪虽然紧紧抓着秋辰,手上还是下意识使了一股巧劲儿,并不会让人感到十分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