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吉望着他们在雪地里奔来跳去,恍惚间又想起瑟珠来。瑟珠爱闹腾,以前下雪也喜欢跟人打雪仗来着……
大草原上的孩子竟然跟玉京的孩子也是一样的, 会玩这种游戏,明明都没有生长在一个地方,有些东西却还是相通的。
都是人,都是人的天性罢了。
“你又在想瑟珠了么?”李长明看他若有所思,便问了一句。
塔吉点点头。
李长明低下头,似乎有些不敢看他:“你看阿里的时候,总是这样……”
瑟珠的死,他也有那么些责任在,因此他一想起那个孩子,便觉得歉疚。
“毕竟……我把他从小养大的。他刚生下来就那么一点。”塔吉说着还朝他比划,面上还带着笑意,“我那里全都是男人,给他找个奶娘都难。好些时候,都是我拿小勺子,一点一点给他喂牛奶羊奶。”
他放下手去,继续道:“养孩子是真的麻烦……不能太惯着,也不能逼得太紧。我让他学这学那……他可笨了,唉,有时候我是真的着急,你说我那么聪明,他怎么就学不会呢?我小时候都没人管的,他有我看着,我找那么多人教他,反倒还……”
李长明看他就差捶胸顿足了,忍着笑道:“至于那么着急嘛……”
塔吉也笑:“能不急吗?再不急,乌环都要没了。他是我护着的,不快点长大,我哪天在外面被一箭射死怎么办?”
李长明知道他那句“一箭射死”意有所指,有些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他收下李长明抛来的这记“媚眼”,继续道:“我嘛……能活个四五十算不错了,人一死,控制不了身后事,活着的时候就把能做的事做了,至少能安心一点……我们都是一样的。不过,你们不是有话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吗?尽力就好,以后的事,哪儿能管得了那么多。事都是我们做了,还让他们做什么。”
他的笑意中又参杂进了一丝自嘲,别说什么以后了,他还活着,不也没能把乌环收拾利索了?
李长明点点头:“尽力就好……我得尽力啊……我想着,我得去江南一趟……等过完年就去吧。”
“去江南?”塔吉有点不开心了,“要去多久?”
李长明思索道:“说不清楚……朝廷已经准许军学研制新武器了,我得亲自去拜访一下玄机门那些机关师,再看看东南那些守军如今都是个什么情形。两三个月,应该差不多了。”
塔吉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那我呢?”
他是异国人质,在玉京都诸事受限,哪里有机会离开玉京城。
李长明要去江南,而他得留在玉京。他也不是爱人离开两三个月就受不了要吵要闹,就是想争取一下而已。
李长明也有些为难:“我试试看……能不能让皇兄同意,允许你离开玉京。”
塔吉低声道:“我只是这样问一问,我知道人质不能随便离开的,你不用太过为难。”
李长明笑了:“你见过大海吗?”
塔吉摇头:“没有。”
活了快三十年,他一直就在西北草原上,来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玉京了。海是什么样子,他还真没见过。
李长明望着他道:“那……我带你去看。”
塔吉愣了愣,又见他笑得十分温柔:“就当是出门玩了……离入学还有段时日,把阿里也带去看看。”
塔吉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正跟几个小孩玩得开心的阿里,道:“是该多让他跟着你历练历练。”
“草原上的小雄鹰,总不能一直关在笼子里。”李长明嘴上说着阿里,目光却一直在塔吉身上。
雄鹰自己进了笼子,但不该这样关着他。
对于李长明要去江南的事,李熹自然赞成。
而对于李长明提的另外那些要求,李熹还是犹豫了一下。
他很不理解,自家弟弟究竟是怎么了,要对那个乌环人质那么好。
李长明只是淡淡回了他一句:“阿史德塔吉有领兵之才,不应拘于身份,若能归附大虞,必有大用。”
想得倒是挺美,乌环还没灭呢,就想让一个曾经的乌环实权掌控者为自己所用?李熹不赞同归不赞同,还是依李长明去了。
李长明虽然有时候孩子气了点,但大事上从不乱来,他既然相信塔吉,那做哥哥的也相信他的判断。
李长明此举,除了是给塔吉求一个离京的机会,也是在给塔吉铺个路。他知道塔吉就是那种闲不下来的人,若是一直被软禁在玉京,终日无所事事,会把他给憋出病来的。
外族人在玉京朝中做官的,也不是没有,好些个质子还在宫中当侍卫呢。他和皇帝手上就却塔吉这样会领兵打仗的人,要不然花那么大力气弄个军学教那么多军官出来做什么。
年前把一切敲定下来,魏王府一群人便能好好过个年。初一那天各国来的使臣在典礼上朝见大虞的皇帝陛下,塔吉有个怀义郡王的名分在,也要跟着出席,自然免不了要与乌环来的使臣见个面。
他原本是不想见杰利派来的人的,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杰利派来的人是他的老部下图锋。
他是自愿入玉京做人质了,但不能破罐破摔什么都不管。他的白狼骑在乌环依然是一股强大的势力,能够稍微牵制一下杰利。若不是艾尼死活要跟着他,他当初是想把艾尼也留在乌环的。
从前的小汗王和白狼骑部将相见,竟是一时间找不到话说。图锋喊了一声“小汗王”,就呆在原地了。
塔吉有些无奈地叹口气,问道:“那边……都还好么?”
图锋脸上的五官终于动了动,道:“都好……今年收成很好,比去年好。”
收成好……塔吉想起不知什么时候李长明说的那句“瑞雪兆丰年”来。
“那就好……”塔吉笑了笑。
图锋好像知道该说什么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大虞使团留下的那些东西,都还在的,您放心。今年又开垦了好些地,等开春就种上了。杰利他解散了几个部落,都是按着您当初的来……有人反对,小小暴乱过几次,不过都没闹出什么事来。以前在修的路也继续修着,明年应该是能完工的,再过几年,路修到大虞边上,到时候您回去都能方便很多……”
他忽地一顿,想起来小汗王是很难能回乌环去了。
他有些尴尬地道:“我都替您盯着呢!杰利绝对不敢乱来。”
塔吉微笑听着,十分欣慰,又有点五味杂陈。
当初他做这些事,多少人明里暗里在反对,不是觉得自己利益受损,就是鄙夷汉人的这些东西……如今呢?就算他们这些反对者联合起来,杀了瑟珠夺位,逼走了他,还不是照样要按着他的路走?
他从来都没有错过。
若说有什么错,便是当初太过仁善。
他已经不是那个能号令乌环诸部的小汗王了,瑟珠也不在了……但他心里还是有乌环的,乌环能按着他所想的路走,倒也不错,总好过回到从前。至于那个带着乌环往前走的人是不是他,不重要了。
“好……乌环若能一直这样下去,我也就放心了……过上些年,总能统一草原的。”塔吉道。
图锋问他:“小汗王……您有什么话,要我带回去吗?”
塔吉沉默了许久,什么话也没说,只摇了摇头。
有什么话好说的,那边已经没有能听他说话的人了。
一个身穿大虞官服的人此时走了过来,跟塔吉行个礼,便转过头去对图锋说:“使臣大人,那边一会儿就该开始了。”
应该是还有什么活动要他们这些使臣过去,图锋道:“小汗王,那我先走了。”
塔吉点点头,看他转过身去要走,又忽然想起什么来,叫住了他:“图锋!记得……回去替我去瑟珠墓前,给他送些奶酪,送些好玩的。”
图锋回头道:“好!”
塔吉轻吐一口气,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当年总逼着他用功,现在只想让他能开开心心的,想玩什么玩什么……
如果人死后真有那么一个死后的世界,他在那边能知道自己这些歉意吧。能原谅舅舅么?
同样是在跟家乡来的使臣会面,努尔阿洪这边倒没有那么让人惆怅。
说是使臣也不太对了,始罗已经归入大虞,算是地方官员入京吧。
今日那么多人出席典礼,努尔阿洪一眼就看见了那位身着亲王冠冕的美男子,才知道自己寻了那么久的救命恩人是大虞的魏王。
那个当年在家乡力挽狂澜,阻止疫情蔓延的大虞王爷。
帮过自己家乡,还救过自己,李长明在努尔阿洪心里几乎是闪闪发光的存在了。
只是欣喜之余,他又有些苦恼和失落。魏王殿下连个真名都不告诉他,摆明了就是在糊弄他嘛。
因此他跟家乡人说话的时候,都心不在焉的。
“王子……您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属下回去以后给您从始罗送来。”那始罗官员把刚刚自己问过的话又问了一遍。
“啊……没什么了。随便吧,东西玉京都有。”努尔阿洪敷衍了一句。
塔吉刚刚好,从他们眼前经过。
努尔阿洪登时双目一瞪,指着已经走远的人道:“怎么他也在这里……他是谁啊?”
官员看了一眼,道:“怀义郡王。”
“乌环送来的那个?”努尔阿洪一惊,“领兵打了始罗好几次的那个?”
塔吉忽然鼻间一痒,打了个喷嚏。
第144章 下江南
正月二十, 刚过完年几天,李长明便带着皇帝的诏书,领一群人浩浩荡荡下江南去了。行到洛州便改走水路, 一路沿着水流而下。
南边春天来得早,二月已经冰雪消融。
春日迟迟, 草长莺飞, 时有小雨,又是乍暖还寒。
江上只是细雨, 船只行进倒也没有受太大的影响。江潮轻涌, 雨声淅沥,仿佛船驶入了一段极慢的时光中, 叫人极是惬意。
这种天十分适合闭目小憩,可惜李长明却被肩上的疼痛折磨得连合眼都难。
他侧身靠在小榻上, 微蹙着眉, 不哼不叫,但任谁看了他这模样,都会觉得他多半是不舒服。
塔吉进门来就见他有气无力地瘫软在那里, 皱眉道:“怎么了……肩膀疼?”
“嗯……”李长明轻揉左肩,强忍着那处传来的疼痛。
欲谷曾经用狼牙箭刺穿了他的左肩, 伤口早已愈合, 但在阴雨天依然会疼痛。那种疼痛一点都不够痛快,并没有那么剧烈, 却持续不断,缠缠绵绵, 难受得很。
塔吉又去门口唤人拿盆热水来,回头叹息道:“我给你扎几针?”
“嗯……”李长明点点头,自己慢条斯理褪去外衣, 赤|裸着上身伏在了榻上。
往南雨水多,前往江南的这些日子,时常阴雨,李长明动不动就左肩痛,要针灸缓解,塔吉总是在一旁看着干着急。每次发作,都要等靠岸时候去附近镇上找个大夫过来针灸才能缓解。
亲眼看着爱人在那里疼痛难耐却什么都做不了,这滋味对塔吉而言绝对不亚于他自己那么疼。
于是他便跟大夫学了这简单的针灸疗法,什么时候发作了,能及时给李长明缓一缓。
从药箱里把用具翻出来,塔吉回头就见到那人裸露的脊背了。
这画面对他的冲击是巨大的。李长明的背部本就极为漂亮,这样趴伏在榻上,肩胛骨微微弓起,一头青丝略有些凌乱地搭在肩背上,半遮半掩的,颇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感。
吐口气让自己冷静点,塔吉轻步移去:“这后遗症……能好么?”
把他弄得邪火乱窜的人安安分分趴在那里,全然不知道他刚才挣扎得有多艰难。
挨着那人坐下,他探出手去,手指找到穴位,轻轻按住,银针缓缓没入肌肤。
李长明道:“这种事,就是医家也说不清楚……总归只是阴雨天疼一疼,平常也不碍事,治不好也没太大关系。”
塔吉继续寻着穴位,闻言皱眉道:“哪有你这样的,仗着自己年轻就什么都无所谓……江南民间不是有个什么药王谷么?这回也去看看。”
“你说药王谷的那几位神医啊?”李长明笑道,“这些江湖门派,一个个规矩怪都得很……江湖人不受管制,可不会对我们这些皇室子孙有什么优待。药王谷治病救人看心情,不是我想去就能去的。何况,就这点小伤小痛,人家怕是都懒得给我治。你放心吧,宫里太医已经是神医了……林姑娘还师从杏花坞呢,不比什么药王谷的神医差……嘶……”
“弄疼了?”塔吉一惊,连忙收敛了力道,“还好么?”
见李长明点了头,他才舒口气,道:“也是……不过,你走的时候怎么不带个太医来?”
李长明闷声道:“带个太医来挨骂么……”
“你……”塔吉气笑了,“你真是……”
李长明轻轻一笑,道:“不是啦……怎么可能真的因为这个不带……忘了而已。又不是生着大病,谁没事带着太医乱跑的。要调个太医出来,也挺麻烦的。”
“殿下,您的热水。”门口仆从出声通报,得了里面两人的准许才端着那盆水进来。
下着雨本就阴冷,那盆上一直冒着白气。塔吉用帕子浸了水拧干,而后敷在李长明左肩上。
“唔……”李长明忍不住低低呻|吟。
热气接触到那个疼痛的地方,倒是舒服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