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吉道:“应该是阿依努尔。”
李长明听到那个女子的名字,叹口气:“那就不要去打扰她了吧。”
塔吉沉默片刻,道:“不……我想带她和思力走,送回柔兰安葬。阿嫂不会喜欢这里的,她也不想跟杰利待在一起。”
当年他若是能看清杰利真面目,阿嫂怎会又嫁给一个恶魔。
阿嫂太苦了,生前苦了一辈子,死后还要被如此纠缠。至少让她的安眠之处能清静一点吧。
“嗯……”李长明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对部下道,“将阿依努尔公主和她孩子的尸骨送出来。”
山洞最里面摆着一大两小三樽棺木,很快被黑衣旅运送出去,离开了这个杰利给他们打造的华丽牢笼。
拜访阿依努尔棺木的地方堆了无数珍宝,极尽奢华。石壁上的雕刻和壁画之精美,是李长明看了都要感慨一句用心的程度。
可这有什么用。
杰利永远也不明白阿依努尔想要的是什么,他永远只能感动他自己。
天墓山的爆炸不过是个小小插曲,乌环安撒和大虞之间的争斗仍在继续。
至临元年,西乌环与安撒国勾结,攻打东乌环。杰利身边贵族叛乱,杰利遇刺身亡,东乌环白狼骑护送杰利之子何力逃亡,向大虞请援。
西乌环三王子西尔被击退,为得军费和《狼神秘典》,前往天墓山,却触发机关,死于爆炸。
随后西尔部下投降,黑衣旅继续西进,翻过雪山,生擒西乌环可汗,西乌环就此灭亡。
安撒投机不成,悻悻然退出北境大地。
塔吉拥立杰利之子何力为乌环新可汗,归降大虞。乌环归入燕然都护府管辖,仍保留可汗尊号。
曾威服塞外诸国,在草原称霸两百多年的乌环,就此退场。
但狼神子孙,依然是狼神子孙。
作者有话要说: 越写越长了,在想要不要砍掉一点,写到桃登基,其他都当番外了……_(:з」∠)_
第185章 燕然
乌环的仗从四月打到九月, 整整五个月才完全平息。
在迷茫中担惊受怕了几个月的何力,终于在大虞军队的护送下前往玉京。
许是上天也可怜这片草原上受苦受难的人们,这年的天十分温和。即便是入冬极早的北境也没有变得很冷, 更没有如往年一般变化无常,突然就下雪。
一切都是秋天该有的样子, 枯黄了的草地上有时还能见到零散的羊群。
塔吉松了手中缰绳, 任马儿自己慢悠悠地行走。他们并不着急赶路,已经跑了很久了, 他们现在是在找地方休息。这样在这片广阔的草原间行走, 并不会耽搁什么。
远处的牧人吆喝歌唱, 风将那歌声吹到众人耳边。那不过是牧人放牧时的牧歌罢了,只是那牧人声音雄浑, 歌声高亢,听来总是有那么几分激愤悲戚。
塔吉慢慢也跟着哼了几句,听来却很轻快。
一行人缓缓停下,开始在草地上生篝火, 支锅炉。远处的那歌声依然在不断传来, 李长明从那飘荡的歌声中隐隐约约听明白几句词, 才知道那牧人唱的是《敕勒歌》。
那是草原人的牧歌,也是英雄末路的悲歌。
这个时候, 李长明很难去欣赏这首歌,那牧人的歌声让李长明听得有些烦闷。
今天,玉京那边把皇帝册封何力为新可汗的圣旨送到了。
虽然一切早已在数月前注定,可这一道圣旨的意义极大, 从此乌环就不再是一个国家了……还是会让人有些难受。
艾尼和图锋,还有那位小可汗、那些跟随大虞军队回京的草原人,都十分沉闷。唯有塔吉看起来一脸轻松。
可实际上呢……一切好像回到了东乌环内乱, 瑟珠身死,塔吉跟随自己回玉京的时候……
“塔吉……”李长明看着刚刚一脸失落走开的艾尼,“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塔吉回头瞧他一眼,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别管他们,过几天就好了。”
李长明叹口气,他不想让大家都那么难过,可他去安慰人,好像又显得十分矫情虚伪。
塔吉忽然轻轻拍拍他手背,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李长明刚刚抬眸望向他,不等李长明回应,他就自己讲了下去:“曾经有一个部族生活在西海之西,被邻国灭族,只剩下一个手脚都被砍断的男孩子。有一头母狼救下了这个男孩,把他养大。他长大以后,跟救下自己的母狼交合,母狼很快有了身孕。邻国得知当年灭亡的部族还留下那么一个男丁,就让人去追杀他们。”
这故事李长明听过,是狼神子孙起源。
他代替塔吉说了下去:“这个时候突然有神物出现,把母狼带到了山洞里,生下十个男孩。他们长大,娶妻生子,其中那个叫阿史那的孩子最聪明贤德,被推举为王。他立起狼旗,以示不忘其本。”
塔吉目光不知投到了远方何处,拿着酒袋缓缓饮着:“狼神的子孙,从遥远的西海而来,在柔然人麾下打铁求生,历经千险万难才成为草原的霸主。然后就慢慢成了自私贪婪的野兽,只会扑向弱小同族的尖牙和利爪不再是英勇的象征,只是残忍凶暴的标志。是该结束这一切了,让我们在挫败之中好好反省。”
当狼群已经腐化堕落,清醒的狼也只有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去厮杀,去争夺,成为新的王,才能结束这一切。
于是他杀死父亲,杀死对手,带着愿意追随自己的人离开,到达了东边,建立起新的乌环。他要恢复狼神的荣光,要建立一个强国,要让草原的子民幸福富足。
他也想以一个骄傲狼王的姿态,站在那位大虞战神的对面。
可是他失败了。
他依然想带领狼群称霸草原,只是他压下了这种野心。
在混乱的乌环,要活着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他不该用族人的幸福来换取自己的骄傲,满足自己的野心。
只要这些受尽苦难的族人,能在大虞的庇护下幸福安稳地度过余生,就够了。
“长明,我不难过……甚至有些开心。”塔吉笑了,眼眸中却又含着几分怅然,“我的国家灭亡了……我却很开心……你说,后人会不会说我是叛徒,痛骂我?”
李长明注视着他道:“后人会明白的,安定美满的生活,远比强撑起来的可笑尊严要珍贵。”
塔吉点头,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长明,你说要给我们一个共同的名字,要给全天下人一个共同的名字。我愿意成为你的刀,我要和你一起把那个名字刻在天下人的心间。我跟你一起,我们一定要做到。”
李长明是他已经覆灭却又余烬复燃的梦想,是他唯一的希望。
不仅仅是他的爱人,还是他的荣光。
李长明从未见过这样炽烈的目光,那目光中的希冀几乎要将他点燃。
李长明突然就有了一个疑惑,自己在塔吉心中,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自己当他是爱人,是可以共度一生的人,那他呢?
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原来远比自己所想的要重。
李长明眸中隐有泪光,良久才道:“塔吉,是乌环配不上你。乌环欠你的,大虞会给你。”
十月,何力入京受封,大虞皇帝同时对乌环部将进行嘉奖。塔吉进实封八百户,拜冠军大将军。乌环部族首领封了官职,与汉人官员共治乌环。
乌环新的小可汗何力跟当年第一次来到玉京的瑟珠一样,总是下意识地去寻找依靠。
这个依靠就是身边的大人,尤其是塔吉,最能让他安心。要是塔吉不在,他就选择待在图锋身边。
图锋看着这位乌环的新主,心里总是有几分不是滋味。
人跟人的差距就是那么大,想当年,塔吉小汗王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草原上有名的勇士了。何力却还是个小孩子,一个怯生生的小孩子。
有时候图锋会想,如果当年小汗王自立为可汗,而不是离开乌环,到大虞当人质,如今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或者现在……他不是选择投靠大虞,让这个小孩子当可汗,而是自己做可汗呢?
图锋很难去理解塔吉的想法,明明当初和现在都有那么多的机会东山再起,为什么塔吉就这样轻飘飘地放下了?他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乌环的灭亡吗?
还是说他在等一个机会?
图锋从来不质疑塔吉的决定,因为他信任塔吉会重振乌环荣光,即便是现在,他也依然觉得塔吉只是暂且蛰伏,会谋划复国。
这种信任,也挺让塔吉难堪的。
但塔吉也不想解释什么了。
新可汗要回乌环的那天,塔吉亲自过来典客署送别。何力看到他,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他总是这样得小孩子喜欢,虽然这次他根本没怎么与何力接触过……何力这孩子,小时候养在爷爷身边,就乌维那德性,怕是也懒得花时间照顾孙子。年幼丧母,跟爷爷不亲,跟父亲也不亲,可能塔吉这一路上偶尔的关心都是极大的温暖了。
何力抬头看他:“塔吉……小汗王。”
塔吉摸摸他脸颊:“我是你堂叔的舅舅,你可以喊我舅爷。”
何力点点头,小心地问:“舅爷……以后是不是就没有乌环了?”
以后是不是就没有乌环了?
塔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作为一个国家的乌环,已经不存在了。那片土地如今属于大虞,是燕然都护府的一部分。
那个草原上的霸主最终走到末路,像从前的那些霸主一样,崛起、兴盛、衰败……而后黯然退场。
可是他还在,乌环可汗还在,乌环千千万万的狼神子孙还在。
塔吉微微一笑,柔声道:“不,乌环人还在,乌环就在。大虞并没有夺去我们在草原上生存的资格,你要快快长大,让乌环人在你和大虞的庇护下安定幸福。”
“嗯!”何力用力点头,又问,“舅爷,不能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舅爷有很多事要做,不回去了。”塔吉温声道,“何力,好好念书习武,知道吗?”
何力有些失落:“好。”
塔吉直起身子,对图锋道:“都交给你了。”
图锋坚定道:“定不负小汗王所托!”
车队启程,缓缓前行。
塔吉站在那里看了半晌,忽地开口,用他们的语言哼唱起那首歌谣。
“穿越过层层青山,
看鸟儿飞回故乡。
祈祷春天风调雨顺,
春天,
春天已经到来……”
迈过余下的寒冬,春天即将到来。
图锋在车队间轻轻和着他的歌声,直到他的声音完全消失。
乌环的战争到了后面,纯粹是大虞跟先前进入北境各地的安撒军在打,这群安撒人东一个西一个,藏得又深,着实不好一个个揪出来。大虞趁此机会在西域各地也展开了一次清剿,清除安撒安插在各地的势力。
一直到十一月末,整个西域和北境才算真正安定下来。
这期间,李熹给李长明的那陇右道大行台又开始忙碌,接收乌环的归降,统率西域北境战事。
陇右道大行台原本就是一个西北小朝廷。刚建立之时仅仅是陇右一小片土地。后来征西域,归降的西域各国并入瀚海都护府,全都归陇右道大行台管辖。如今乌环归附,燕然都护府扩大,也是归在陇右道大行台之下。
原本的陇右,加上瀚海都护府和燕然都护府,整个西方和北方都在李长明一个人掌控之中。那么大的一片土地,交给一个人全权负责,这就是把江山分两半,给了李长明一半。
李熹自己不在意,别人可是看得心惊了。
不少人又开始想起了魏王当年意图谋反的传言,猜测着各种各样的阴谋。
那些猜测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李熹不得不用这个过于能干的弟弟,以至于封无可封,到了现在这种地步。而魏王手中有如此大权,不都是遥控朝政的结果么。
在下面朝臣的眼里,李长明这样的权臣,就算是皇帝亲兄弟,也该跟皇帝反目了。有的甚至开始为自己的以后担忧起来。
谁都不敢相信李熹给出这一切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胁迫。也没人敢相信魏王如此功勋,能没有点其他的想法。
最惶恐的还是谢德妃。
李熹身体不好,已经有了退位之心,然而李琢年幼,即便继位,也必定要有大臣辅政。
辅佐李琢的,自然是魏王。而魏王如此强势,辅佐幼主,等于这实权皇帝就是他。一个小皇帝,一个太后,就要天天看魏王的脸色过日子了。
何况现在皇帝都还没有立储君,要是再不争取争取,真到了魏王专权的时候,那还有李琢的机会吗?魏王还年轻,身体底子也好,现在没有子嗣,却根本不必着急。这皇帝直接变成魏王,太子直接变成魏王的儿子,也不是不可能。
几次侍疾,谢德妃都旁侧敲击试探了几句。李熹向来是个说废话的高手,一堆话说得谢德妃晕头转向,过后细品又是什么都没说。
李长明也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看到谢德妃一脸懵懂地从紫极宫走出来了,每一次看到这位女子的表情,他都觉得莫名可爱又滑稽。
“皇兄,德妃娘娘又来试探立储君的事了么?”李长明行礼坐下,第一句话就是问谢德妃。
李熹淡淡道:“朝臣也都在劝朕早立储君,朕是真没几年可活了……谁都看得出来,为朕着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