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处环顾一周,确保沈懿走了以后,拿着信飞一般地跑出了屋子。
林岁言昨夜没睡好,眉宇间带着很深的戾气。眉头蹙起,食指按压着太阳穴。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难得的平静,林岁言不耐烦地说了句:“滚啊,别来烦我。”
敲门声不决断。
林岁言火了:“叫你别他妈烦老子,哪凉快哪待着去!”
门被开出一条缝,洛子川小心翼翼探出半边脑袋:“我……滚?”
林岁言剑拔弩张的气焰如同被一盆冷水浇得彻底,愣是没了脾气,随便“啊”了几声:“不,不是,我是说……”
洛子川迈了两步走进去,他正色道:“我有话要对你讲。”
林岁言站了起来,靠前两步,耳朵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他往前一迈步,手趁势揽过洛子川腰际,往门板上一靠,手撑在洛子川身前。
洛子川被这前前后后两次的抵门板动作搞得一激灵,又回想起昨夜若即若离的触感。心下不觉一惊,刚要挣脱,便看见林岁言冲他使眼色。洛子川狂跳的心一凉,倏然明白了林岁言的意思——隔墙有耳!
“我也有话要对你说……”沙哑的尾音在整个房间里缱绻蔓延,隔着门,依旧能感受到屋内的暧昧气氛,但实际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林岁言一只手撑在洛子川头顶,另一只手已无知无觉地把门开了条缝,借着遮掩绕过洛子川后腰,把飞镖往洛子川手里送。
洛子川会意,心中默数。突然一转身,门被推开,飞镖刺出,却不见一人。
林岁言想要追出去,却听洛子川过分镇静地说道:“不必追了。”
林岁言转头。
“我差不多已经知道谁是内奸了。”
51、筹谋
◎别说是迷踪林,要我的命也乖乖奉上。◎
林岁言把门推上,暗骂一声。心道他这出去数月,迷踪林竟是直接要变了天。莫不是朝廷要称霸全林?
确定了门外再无人旁听,保险起见,林岁言拉着洛子川进了隔间。
迷踪林之主就是不同,居住的地方除了有个偌大的议事厅,还分割出来一间小寝室。虽并不怎么宽绰,可不知要比他人的屋子强上多少倍。
与洛子川不同,林岁言屋子装点还算典雅,整个屋子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木香味。窗棂镶嵌的位置不差,唯一可惜的是窗外都是迷雾,采光不大好。
“你说知道内奸是谁了。”林岁言压低声音,呼出的气息与幽远的木香融为一体,“谁?”
洛子川缓缓道:“此人,姓沈,名懿。”
林岁言一歪头:“沈……懿?”
林岁言贵为迷踪林鞭奕君,对迷踪林之事却不算太上心,除去这次朝廷内奸要造反。他实在不愿意管这些爱生事的喽啰,对他们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以至于除陆云丘外的迷踪林内部的人,他基本上对不上号。
洛子川好像料到这一点,微微呵出口气,长话短说道:“刚才,那个名唤‘沈懿’的迷踪林弟子来找过我。”
他说话时手不闲着,把那封信拍在桌案上,“他说他有个从弟,是刑屋被杀人的其中一个。当年不知道在外边得罪了什么人,来迷踪林‘逃荒避难’的。有个身体不好的叔父,这些年月也没来得及管,在林外医馆住着。说他现在走不出去,要我帮他把信送给他叔父。”
林岁言眼皮一抬:“有问题?”
“有。”洛子川应道,“且不说大体上能不能讲得通。我试过他一次,他自己暴露过一次。就算他演得声情并茂,犯了这两个错误,别人也照样怀疑到他。”
林岁言给洛子川沏了杯茶,茶香四溢,绵长幽香的茶叶的味道一股脑地融入到被沸腾开的热水中,荡出了奇妙的典雅香,沁人心脾。
洛子川揽过一杯,嗅到茶水独有的香气,反常地笑了一下,把茶杯不轻不重放回到桌面上。
“怎么?”
洛子川笑着答:“说来也是将计就计的。那沈懿到我屋子里,看他那满眼抹泪的怂样,我总不给他喝点什么吧。不才屋子里也没有鞭奕君这样待客准备得一应俱全,又没有现成的茶水,于是就喂了他点……”
洛子川“噗”的一声没忍住:“喂了他点隔夜凉水喝。”
林岁言摇摇头,嘴角不由自主地也提了上去。
“但问题就是在这。”洛子川收了笑容,“一个兄弟死了的人,一个一说话就抹泪的人,是一定伤心到一定地步了。问题就在于,他喝了那点凉水之后没崩住,表情也并不如当初那般,就如同……”
洛子川斟酌片刻,得出结论:“就如同完美无缺的面具霎时裂开一条缝。”
“有何不妥么?”林岁言问。
“诸多不妥。”洛子川答,“一个足够伤心之人,味觉还会那么敏感么?”
林岁言眼睛睁大。
“换句话讲,就拿那姓沈的举例。我从他陈述的种种觉察到他和他的从弟关系极好,弟弟死了,哥哥伤心过度。如若是发自内心的难过,悲楚,那么首先,抓不到害死弟弟的凶手,他唯一能做的,应当是怨恨你这个把他弟弟带走的鞭奕君才对。纵使他明事理,来找我……这其间的疑点我便不一一说了,沈懿关心他弟弟,哭得死去活来,人一旦沉浸在悲痛或是喜悦之中,五感应当适当衰退才对。可他不仅觉察到凉水的问题,还诧异地望了我一眼。”
林岁言听着洛子川有条不逊的分析,目光在洛子川面庞游荡,发现洛子川其人真的比他想象的要聪明太多。
洛子川一挑眉,顺手捋了捋额前碎发:“公子啊,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会误会的。”
林岁言:“……”
“其二。他告知我送信的地址十分清晰简明,可他事先明明告知我足有近一载没去过医院,嘶,他是过目不忘的奇人么?”
林岁言一拍桌子:“他在撒谎,目的是在故意引你去医馆。”
洛子川咂咂嘴:“感觉倒不像……”
他继续道:“我昨晚把所有可能性推测了一遍。我觉得,这个号称‘五’的神秘人,很有可能是朝廷,甚至于皇室的人,其势力明里暗里可能足以达到……不足以,但也差不多能和当今圣上平起平坐。可以直言的是,‘五’和当今圣上不是一条心。”
洛子川饮了口茶水,继续道:“当今圣上派人到朝廷内部做奸细,将鞭奕君的动向大致告诉他,让他对迷踪林有点数,那时他应当还不知你的身份,内奸真正开始怀疑你的时候,应该……”
林岁言没接话,如果朝廷内奸真的对“旧时叛党”的画像了解地一清二楚,那么他真正开始怀疑林岁言有可能和叛党有勾结的时候,应该是在看到被云川谷内奸逼得慌不择路的洛子川身上。
洛子川跳开这条话题,简明扼要地说道:“我认为,迷踪林有两股势力在潜伏着——尽管表面上他们都归属于朝廷。其中一拨,是当今圣上的势力;另一拨……”
洛子川眼睛一眯。
“另一拨是‘五’的势力。”林岁言续话。
洛子川一点头:“如果……假设沈懿是内奸的话,他应该是这个‘五’的人。‘五’做事当然没有圣上做事城府深,派来的人也憨乎乎的容易套话。沈懿看到把所有有嫌疑的人囚在刑屋后,偷摸趁谁都不在那儿把人全杀了个干净。内奸杀了全部刑屋有嫌疑之人,这件事大抵只有迷踪林内部人才会知,如若你不出面撇清,当今圣上必然会以为他派过来的内奸被鞭奕君灭了口。沈懿这招真是高超,我看以他的脑子,是绝对想不出这种一石二鸟——既除掉当今圣上派来的内奸,使消息闭塞,待到圣上知晓派遣的内鬼被你杀了,加上叛党这一条罪名,足以派兵前来攻林——我看最近迷踪林附近也没有鬼头鬼脑的朝廷的人,想必当今圣上是忌惮迷踪林的独特地理位置和……你父亲以及你的名声,才没敢轻举妄动;又留下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来指认于我,替沈懿洗清嫌疑,叫我们之间的信任防线被削弱。”
“沈懿当时应该蒙了面,所以还剩一口气的那个人应该只看到他穿着素衣服,具体长什么样子也没太看清,所以拿衣服说事。”
林岁言点点头。
“我觉得,他想引我去医馆的可能性不太大,如果沈懿接受的是‘五’的命令,杀了人来嫁祸给我,嫁祸不成,肯定誓不罢休。这不正是朝廷那尿性劲儿么?”洛子川眸子一闪,盯着那封密封的信件,“以你的行事作风,是否在迷踪林后山,以至于进、出口都加派了人手,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林岁言:“是。”
洛子川忽然觉得喉头发涩,他喘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我今天没有跑过来跟你说这些话,如果我还像在云川谷那儿一般傻乎乎的,对任何人都有同情之心,只来找你说要出山一趟,中途不需要人跟随,你会答应么?”
林岁言想说:“当然……”“会”字卡在喉咙里,半天蹦不出来。
洛子川目光扫过他,林岁言竟没有从他的眸子里读出生气。洛子川语速有些快地说道:“你不会。单独念私情的话你会不追查,但肯定会存疑,却深知我不是那种人——可在迷踪林不同,你是鞭奕君,屡次三番给我‘特例’总归是不好的,到时候人心散了,就再也拢不合。我知道——”
“所以我不会叫你为难,会趁夜色偷跑出林。彼时,沈懿定会料准时间,趁机旁侧敲击‘内奸会在晚间出山林’。深夜出林的我不知你会临时增派人手,我武功又没达到出神入化、轻功飘飘的地步,自然会被抓住,到时……”
“是现在派人把沈懿抓起来审,还是放长线钓大鱼?”林岁言打断洛子川说的话,另行发问。
洛子川开口:“放长线还不容易有鱼儿咬钩——‘五’的手下不可能是废物,除非他想说,否则落到你手里,必然会自我了结。不如就配合他演下去。”
“怎么个配合法?”林岁言。
“趁他心意便可。我想,不管是谁,得意总会露出狐狸尾巴。这次的信上面没准没什么有用的信息,顶大——”洛子川思量着,“‘五’费尽心机谋划这一盘棋局,其目的我猜要么是想彻底击垮迷踪林,要么……”
洛子川不吱声了。
“要么是想要笼络迷踪林的势力,归他所属。”林岁言道。
洛子川叹出一口气来:“这就有很多可能了,说个一天也罗列不完。也许是想击垮你,他好成为下一个鞭奕君;也许是想重用你,看你是否聪明,能否值得被他利用……”
“现在能解决一切的,就是这封信的内容,和沈懿。”洛子川略带收尾意味地讲。
两人的目光齐齐落在未打开的信封上。
“不着急打开。”林岁言道,“现在打开,很难在短时间内仿造一个相同的信件,做戏之时怕被沈懿看出破绽来。”
“我去找人查沈懿口中的医馆,你回去好生歇息,晚上做戏时切不可产生破绽,如果按逼真程度来讲,估计……你会受点苦。”
洛子川点点头,表示无所谓。他忽然抬起眸子,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你要有没有想过,我才是那个朝廷内奸。我有苦衷、有软肋,是个绝佳的利用对象。隔墙有耳只是因为恰巧有人经过,这一切都是我自导自演……”
“如果你是朝廷内奸的话,别说是迷踪林,要我的命也给你乖乖奉上。”
52、布局
◎我不能因为这把命给送了。◎
迷踪林终日被迷雾环绕,叫人总能错过初入冬时曼妙的午间。
林岁言黑色的袍子外裹了件薄衣,立在窗口,对着窗棂外挥之不去的大雾愣神。
门突然被敲响。
林岁言转过身,目光阴狠地刮过门板,像是要把敲门那人的骨肉扒下来。他顿了顿,仿佛早有预料似的,眼皮耷拉下来,懒洋洋地去开了门。
门板被推开,一个少年有些胆怯地站在门外,身材瘦小,嘴巴紧抿着,好像十分不安。
不等林岁言开口,他率先道:“鞭奕君,我……我有要紧事来相告!”
林岁言眼皮有一下没一下地搭下去,又抬起来,权当是眨眼了。他忽的从腰间抽出那条黑色长鞭,只重不轻地在少年面前一哆嗦。长鞭打底,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岁言转了身,走进屋子。
少年额头被林岁言神经一哆嗦震出一片冷汗,他把头压低了些,知晓这是鞭奕君给他的警告:“有事讲,没事滚,讲屁话就要挨抽。”
“鞭,鞭奕君……”他胆怯地看着林岁言从茶壶里倒出一杯清香四溢的茶水,在嘴边抿了一口,一双眼睛在面具的遮掩下十分隐晦不明。
林岁言抬头瞅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发觉此人长得真是磕碜。
少年自然明白鞭奕君没洛子川好讲话,秉承着“趁我心情好就赶紧滚”“老子不伺候你”的态度在他面前品茶。少年放轻了声音:“鞭奕君,我叫沈懿……”
林岁言眼皮一掀,仿佛那名字触到他逆鳞一般,不轻不重地剜了沈懿一眼,继续冷淡地品茶。
“我,我知道谁是内奸了!”沈懿道。
林岁言看似却是漠不关心,上挑的眼尾勾出一抹不折不扣地厌恶。
“潜伏在迷踪林里的朝廷内奸就是您带回来的洛子川!”
林岁言一挥手,茶水泼了沈懿一脸。
沈懿额角的冷汗并未完全消退,便毫无防备地被茶水泼了个正着。回味绵长的茶香在沈懿脸上蔓延,水滴顺着沈懿的睫毛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