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川半垂的眼皮一抬,冲陆云丘转头道:“云丘兄?”
陆云丘身体本能一颤,半僵地转过头,摆出一副惊讶的神情。
洛子川嘴角含笑,道:“云丘兄啊,我有事想请教一二。”
经过几日的相处。洛子川深知陆云丘为人正直、憨厚,而且不善于撒谎。只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问他总归会如实回答的。
陆云丘:“请讲。”
洛子川犹豫片刻,抿抿嘴,说道:“我们这是行了几日了?”
“大抵有两三日了……”陆云丘思虑着。
“是了,确实有两三日了。”洛子川道:“我们沿路南行,又乘骑快马,两三日内却无法抵达,还请云丘兄告知我们究竟要去往何处,让子川心里有个数。”
陆云丘垂头,掰着手指,“公子此行,是为了拜访一位故人。”
“故人?”洛子川道,“友人?下属?兄弟?还是……父母?”
“是公子的父亲。”陆云丘道。
“此人姓林,名朔。”陆云丘叹气说:“说来他与你母亲还颇有渊源。令堂苏情,是风月楼大弟子,早些年曾是林朔将军分布在民间的江湖势力。后来时过境迁,林朔将军死了,葬在当初被杀害的地方。公子年年都会不远万里,前来祭拜。”
“鞭奕君,他是林朔的儿子?”洛子川道。
“不错。不瞒子川兄,我家公子本名‘林岁言’。”陆云丘道。
“林岁言?”洛子川喃喃道。
从陆云丘嘴中得知,加紧脚程,大抵明日可到。那林朔将军的埋骨之地果然偏僻,此时所在处亦甚是荒凉。不比昨夜,此处一家客栈也没有,来往过客亦少之又少,偶尔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哼着山歌,举着酒壶,晃晃悠悠地走过去。
陆云丘不知从哪抱来一堆柴火,散在地上,生了个火堆。火苗“啪啪”地燃烧着,给寒凉的秋夜带来一丝温暖。
洛子川蜷腿坐在一旁,享受这片刻暖流,忽见一个少年背着手走来。林岁言把面具重新戴上,在火苗的映衬下格外突兀。
“想什么呢?”林岁言道。
洛子川道:“想你要去哪。”
洛子川并不是那种不明事理之人。尽管初遇时他很瞧不起这位鞭奕君,但毕竟是他在自己走投无路时收留自己,管吃管住。
林岁言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陆云丘不是告诉你了吗?”
洛子川一顿。
“你……偷听?”洛子川道。
“不算不算。”林岁言道:“要怪只怪你和云丘说话声音太大。”
洛子川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
“其实这事你总要知道的,不管是他人告知还是亲眼所见。”火苗直响,映红两个少年的容颜。
洛子川没吭声。他的目光停滞在火堆上,半晌说出一句:“你年年都来祭拜吗?”
“对啊。”林岁言答:“他是我父亲,身为儿子的,不该每年祭拜吗?”
“你娘呢?”洛子川问道。
“我娘……我的生辰,是娘的祭日。算命之人说我‘命里犯孤’,刚出生克死我娘,继而害死我爹和将士们。”
“没人知晓我娘的尸骨葬在何处,只知她是生我而死。”林岁言的目光暗下来。
“我爹是叛逃将军,当初以自己与数将士的命护我周全。自我记事起,没有体验过父母之爱,相反要承受他们给我带来的骂名以及痛苦……”
“尽管如此,我不恨他们。”林岁言远眺,看到无垠的土地和暗淡的夜幕,陷入沉思。
彼时,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躺在床上,把自己小小的身躯缩成一团。身上压着一床厚被,可手脚却如冰块般冻手。
帐篷外,两个男人对站。其一人剑眉星目,身着铠甲,威风凛凛。而另一位眉宇间不自觉透露出一股杀气。
“将军,此时是逃出生天的最好机会,你真要为这么一个三四岁的小崽子放弃了兄弟们的命,要弃了这半壁江山吗!”
对面那人摇摇头,无奈地说道:“我并非愿如此。言儿还小,我做不到把他丢在荒山野岭,让他自生自灭。”
“那我们呢?”
林朔道:“阿远,这些兄弟都是过命之交,我没办法辜负他们。可言儿是我的儿子,我曾对他娘许诺过保他一世平安,你叫我怎么对他不管不顾!”
“将军!”徐远有些恼火,“说不好听的,你得了半壁江山,自此可与皇上平起平坐,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喜欢孩子,多要几个就是了!要懂得取舍啊!”
“阿远!”林朔吼了声。
床上的孩子翻了个身,不舒服地嘟囔了一声“爹”。软软糯糯的声音让人心怕是要软上几分,但徐远却不吃这一套。他拎起宽刀,“既然你爹不忍杀你,那我就给你这个死崽子做个了结!”
俨然间,剑刃要刺向林岁言的皮肤。兵器的碰撞声不绝于耳,下一刻,徐远的刀掉在地上。
“将军!”徐远愤愤道。
忽然脚一跺,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朔长长地叹气。林岁言眨眨水汪汪的眼睛,说道:“爹,是不是因为我……”
他想问,是不是因为我你才和徐叔叔打架?
林朔勉强地勾起嘴角,勒出一抹笑容,“不是你,不关言儿的事。”
“可是徐叔叔好像真的不喜欢我……”林岁言喃喃道,忽然下定决心,“爹,你要不,不管我吧。”
林朔眸中略显惊讶,“你知道把你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会是什么下场吗?”
林岁言深吸一口气,不怕死地说道:“如果能让爹和无辜的人好好活下去,我愿意!”
这话不知有什么魔力。林朔先是一怔,紧接着跑过去拥着他,嘴里不停说道:“多好的孩子……多懂事的孩子……”
夜已深。林朔背着手,走出军帐。近百名将士端正地列成排,个个手里提着兵器。
一名将士率先发话:“将军,东、西、北三个方向皆被朝廷重兵围堵,只有南方有一条出路。此时加紧脚程说不准可以脱离皇帝的掌控,彻底开辟出一面天地!”
“将军,这次机会若不好好好利用,我等皆要惨死在此处啊!”
“诸位。”林朔道:“尔等与我有过命之交。只是言儿高烧不退,必定拖慢行军速度,不如先以徐远为首,率先辟出一条道路。我同言儿休整些时日,再追上与你们汇合。”
“将军,三思啊!”
“将军,莫要因小失大!公子虽然自幼聪慧,但若……”
“此事就这么定了。”林朔毫不留情说道。
夜晚很凉,林朔孤身一人坐在火堆烤不到的地方。风吹透了他的铠甲,眸子深邃。
不经意间,一个人缓缓靠近。林朔微微抬头,唤了一声:“阿远。”
徐远叹气,“将军,你当真要如此?真的要为了一个孩童舍弃这些陪你共患难的兄弟,和半壁江山吗?”
“阿远你可知,言儿方才对我说了什么?”林朔道:“他为了不拖慢我们的行军速度,让我和无辜的人好好活下去,他要我不管他,要我将他弃在这荒山野岭。”
“我是他父亲,我怎么能让我的儿子……”林朔喃喃道:“我率军叛乱,他才是无辜的受害者啊。”
“可将军你有没有想过,你调走大批人马,万一朝廷军队赶来了,你待如何!”
“听天由命吧。”林朔道。
“将军!”徐远激动地说:“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你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为了护着一个孩子惨死在此处!”
林朔笑道:“我若死了,不是还有你吗?阿远,除去我,大家都更信任你。你带兵打仗很有一套,率领军队突破重围的任务,还得你来完成。”他顿了顿,“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歇息吧。”
徐远恢复情绪,慢慢说道:“就算你保得了岁言一命,可又曾想到他将终身受到军队的抓捕,永远背上‘叛党之子’的骂名。”
林朔深邃的眼睛逐渐漾起波澜,“愿他来生,不要再选择我这个不靠谱的爹了。我有亏于他。”
“喂,你想什么呢?”一句话打破了林岁言的幻境。
“没什么。”林岁言的脸逐渐冷下来,透过面具,那双深黑色的眼眸深邃无比,隐隐有些瘆人。
“明日要赶路,你早点歇着吧。”林岁言嘱咐道。
话岁如此,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来的床啊?洛子川寻思着自己反正是个男人,在哪躺一宿都无所谓,干脆脱件衣服,垫在地上,把自己蜷成一团。
星光灿烂,两个少年闭着眼睛,进入梦乡。而不远处的另一位少年径自坐着,眼中的情绪隐晦不明。
10、墓碑
◎我回来了……◎
风无声息地吹乱林岁言面具上的发丝,扫过他与黑夜同色的眼眸。不难发现,这位气势非凡的公子,此刻正在怔神。
“父亲,当年之事,真的是我所造成的吗?”林岁言喃喃道。在星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攥成拳头,隐隐曝出一排青筋。
回答他的,是秋夜凄凉的冷风和如水的夜色。
林岁言顺势躺下,漆黑的瞳子里倒映出来闪烁的星光。
他真的,很不愿意去回忆那些悲伤的事情。但这些事总会在不经意间跳出脑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还有弑父之仇没有报,还有数百名士兵的亡灵没有祭奠。
林岁言没有阖上眼,往事皆如过眼云烟在眼前疾速上演。
荒凉的山岭上,一位身披重甲的将军对一个小男孩说:“言儿,对不起……”
“爹!你,你别走!你别抛下我!”小男孩慌了神,黑白分明的瞳子漾起泪花。
“言儿,你身后这些人,都是我信得过的士兵。你和云丘跟着他们先走,他们会护你平安。”林朔波澜不惊地说道。
“爹……”泪水脱眶,在男孩脸上显得极为狼狈。
“如若我再也回不来了,你不必惦记着这份仇恨,我希望你能平安地长大。”天气很冷,天空隐隐飘起了雪花。林朔取下铠甲后的披风,半披半盖在男孩身上。
“好好活着,寻一方天地。切莫像我这般,做世人的笑话。为父对不住你。”林岁言稚嫩的小手上渐渐没有温度。他并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把话说得这么绝,把他的希望之火浇灭。
“爹!爹!爹!”雪大了起来,柳絮般的雪片肆无忌惮地落在男孩身上,他抬起脚,想要去抓父亲的衣角,然而无济于事。身后的士兵紧紧擒住他的手臂,力量之大,男孩怎么也挣脱不开。
男孩目送父亲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他半蹲着,像个傻子一样。林岁言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要往何处去,他只知道,父亲要离开他了,再见上一面很难,也许十年,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他很想哭,雪融化在林岁言单薄的棉衣上,身体涌出一股彻骨的寒冷。另一个男孩从士兵身后中走出来,小声说道:“公子,别难过了……”
此人是陆云丘。
时隔多年,林岁言终于理解了父亲那句“切莫像我这般,做世人的笑话。”究竟是何意。
当年,徐远领兵加紧脚程,向南行军。不料被皇帝看出其意图,东西方驻扎的士兵迅速包抄开来,生擒叛党七十余人。继而原路返回,与林朔等人作战。林朔身边没有兵力,寡不敌众,最后被诛杀于南方,其余士兵全部被擒拿。
不管怎样,林朔也算是先皇部下的将军。死后却凄惨地被埋在被杀之地,坟墓没有人去打理,甚是荒凉。
林朔将军起兵叛乱时,先皇与太子部下人人喝彩;林朔将军与所率军队被灭时,天下人喝彩。
如果没有林岁言,林朔兴许会冲出朝廷军队的掌控,在南方开辟天地。可,世事难料不是吗?林朔死后,凡是与其有瓜葛之人皆被斩首,就连他分布在江湖上的势力也难以撇清关系。全部被予以“叛党”之称,而他们的后代就算侥幸活下去,终生亦难逃朝廷军队的抓捕,难逃“叛党之子”的骂名。
洛子川就是诸多倒霉人中的一个。他曾自暴自弃地想道:“难道我终将要躲躲藏藏一辈子吗?”
不置可否,确实如此。叛党之子不管是武功卓绝,还是文笔出众,都不得不隐姓埋名,永无抛头露脸之日。否则——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此处偏僻,黎明到来,没有公鸡的鸣叫声。倘若运气好点,恰巧在日出时睁开眼,可以看到新的一天降临。
林岁言睫毛轻颤,墨黑色的眼眸四处环顾。拨了拨散乱在额前的碎发,慢吞吞地站起来。
晨曦的眼阳光撒在洛子川身上,他有了感知似的,抬起手,遮住打在他眼皮上的光。
草地虽然柔软,可寻常人露天躺一宿肯定会有些不适。洛子川左手撑地,把自己支起来,右手轻轻抵着太阳穴。
陆云丘仍在一旁酣睡着。洛子川忽然一惊,寻觅林岁言的身影,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嗓音:“醒了?”
“嗯。”洛子川道。
“行了,此处不比客栈,头疼腰疼睡得不安稳也正常。”他的目光停留在酣睡的陆云丘身上,轻叹说:“他除外。”
洛子川确实很敬佩陆云丘。
昨夜洛子川被彻骨的冷风吹得连着冻醒了好几次,睡意全无。可一想到明日还有一段路要赶,便强迫自己睡着。
但是这位陆云丘——他呼呼噜噜地打了一晚上的鼾。就连洛子川这样心大,睡眠不成问题的人也免不得恭维一句:云丘兄真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