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璲望着积极行动的傅秋锋,倒是恍然间想起自己来,在他还未明了自己的心思时,每次带上傅秋锋行动总是毫不犹豫,即便生死之间也能毅然决断。
他忍不住摇头笑了两下,心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如果情爱会让他犹豫不决停滞不前,那情爱就不是傅秋锋想要的东西,也不会是他想要的东西。
“这边!”容璲深吸口气,心绪拨云见日明朗起来,顺着地板上的纹路走了一段,来到正中央,单膝曲起摩挲了一下飞光枪尖隐蔽的刻纹,与那枚牡丹玉佩的轮廓一模一样,似乎是个可以按下去的机关。
头顶不断传出崩裂的碎响,又有几枚夜明珠掉了下来,骨碌碌的四散滚去,傅秋锋心一横在容璲身边蹲下,抓了颗夜明珠塞进怀里:“来不及了,按吧。”
整面棚顶摇摇欲坠,最后不堪重负,砰然砸落,而地板也在同一时间裂成两半,向下翻去。
傅秋锋和容璲脚下一空,他们正蹲在地板的裂缝处,浑厚的石板挡了不少棚顶坠落砸下的碎石,傅秋锋千钧一发之际竟然想起他还在伪装不会武功时,掉进希声阁的密室,容璲虽是怀疑,却仍用身体护住了他。
而现在这里放眼漆黑的空间不知多高,他们还在下落,冷风刺骨,傅秋锋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发愣,但回过神时也许只过了一眨眼,他紧紧拽住容璲,翻身让自己挡在下面。
“你别乱动,你受伤了朕怎么办!朕武功不成!”容璲语速飞快急道。
傅秋锋反手揽住容璲的后颈,在容璲耳边咬牙道:“相信臣。”
容璲心头一跳,剧烈的回响在耳边比崩塌的石板还要震撼,他放弃了和傅秋锋争夺摔在地面时谁上谁下,只是尽力将全部真气送向傅秋锋,护在周身。
砰的一声,触到实地的一刻,容璲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移了位,胳膊发麻,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地面不太平整,容璲和傅秋锋顺着斜坡翻滚出去,一直撞到墙壁才停下来。
“傅公子……傅秋锋。”容璲躺倒在地,艰难地喊了一声,扭头咳出一口锈味的血沫,约莫是压了不少碎石,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他无暇去确认自己是不是骨折了,只是用力抬起左手,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探向傅秋锋。
傅秋锋安静了许久,直到容璲用左手强撑地面颤抖着去摸他的脸时才缓过神来,咳嗽两声,苦中作乐哑声道:“大难不死,您就叫臣的名字啊,还真无趣。”
容璲一口提在嗓子眼的气吐出去,头晕目眩的摔回傅秋锋身边,拍了他一巴掌,骂道:“你还想怎么样,阿秋,阿锋,爱妃,爱妻,夫人,媳妇?”
傅秋锋又咳嗽起来,越听越一言难尽:“还是算了吧,臣无福消受啊。”
容璲低低的笑起来,抬手抹了把脸,哪怕一片昏黑,他似乎也能准确的捕捉到傅秋锋的目光:“不然要朕叫你夫君,相公……老爷?”
“您可饶了臣吧!”傅秋锋窘迫地闭了闭眼,想到容璲此时又看不见,尴尬稍微减了那么点,嘶了一声,“臣怀里的夜明珠没事儿,可以拿出来看看周围情况。”
“肯定惨不忍睹。”容璲喃喃道,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灰尘,从说话的回音来看,四周好像已经被堵死封闭,坍塌倒是停了下来,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周围陷入一片死寂,容璲劫后余生的喜悦慢慢被黑暗吞没,粘稠的黑仿佛钻进脑子侵蚀他的思想,让他情不自禁开始胡思乱想。
他们被困的空间有多大?空气能撑多久?如果连他都找不到五毒驱使,他们能在这里坚持到何时?援军什么时候会来?裘必应会不会先一步找到他们……傅秋锋会不会受了重伤,比他先死,然后在这个狭窄的空间一点点散尽生气,化作一滩腐肉……
“陛下。”傅秋锋突然出声,抓住了容璲放在他身侧的手,“臣不会死。”
容璲咬了下唇,闷闷道:“嗯。”
“就算臣不行了,那臣就胆大包天带上您一起。”傅秋锋笑道,“臣的匕首还在腰上呢。”
“哈,你都不行了,还能打得过朕啊。”容璲也笑了一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傅秋锋认真说。
“你现在才肯说实话,不久前还奉承朕武艺高强。”容璲斜他一眼。
“臣可以有灵活的武功标准。”傅秋锋挑起嘴角。
两人说完,各自失笑,又休息片刻,傅秋锋率先开口,半真半假道:“陛下,说起来如果就这么死了,虽然算得上死同穴,但生同衾呢?”
“咱们没盖过一床被子吗?”容璲反问。
“您明知道臣指的不是如此纯洁的说法。”傅秋锋勉强抬手,摸了摸鼻子,仗着黑暗中谁也看不见,厚着脸皮开玩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您要不要风流一回?”
“当初是谁说自己相貌平平,这会儿倒大言不惭,敢自比牡丹了。”容璲嘲笑他。
“臣什么都敢,就看您敢不敢。”傅秋锋说道。
容璲咽了下口中的血味,慢慢转头:“你认真的吗?”
“半真半假。”傅秋锋哼笑,他试着动了动腿,终于运气自查经脉,叹气道,“还好,骨头没断,也没受多严重的内伤,就是一身的土,做起来恐怕不怎么方便。”
容璲继续躺着,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回复,眨了眨眼,良久后才新奇地感叹:“真想不到爱卿是如此狂野之人。”
傅秋锋笑得开怀,自己摸出怀里硌得慌的夜明珠,慢慢起身,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四周,他抬眼望去,空间最高处大约也只能供人弯腰站着,左右不过丈余宽,他托着夜明珠回头,想看看这里前后多宽,却赫然在光线逐渐衰弱的尽头角落里看见了一个睁眼仰卧的人。
“你他……还没死!”傅秋锋猛地蹿起来,扶着腰抽了口气,大惊大怒之下瞥了眼容璲,把险些脱口而出的一句粗话咽了回去。
千相鬼躺在角落,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神迹一般怔愣惊喜,听见傅秋锋的喊声,转了转眼球,诡异地抽抽嘴角,真假参半地说:“是啊,侥幸从石头缝里爬了出来,你们开启机关之后我也掉了下来。”
傅秋锋把夜明珠递给容璲,按了按太阳穴,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一想到刚才那些荒腔走板不着调的话都被别人听了去他就恨不得撞墙自尽,或者干脆把目击者的脑袋撞墙灭口。
“侥幸?本官看你是不幸!”傅秋锋唰地抽出匕首,恼羞成怒,“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免得迟了转世投胎!”
“傅公子。”容璲还算冷静,坐起来一把拽住傅秋锋的衣摆提醒,“杀了他倒不难,不过等他在这臭了,还得熏着咱们。”
傅秋锋抬了下头,忘了棚顶高度,磕的后脑嗡了一声,愤愤地蹲下转了两圈匕首,恶狠狠道:“我们正愁不知道吃什么,你最好活的久一点,让我们吃个新鲜。”
容璲闭目盘坐调息,等真气恢复一些之后,敲了敲手腕让墨斗出来,轻声吩咐道:“你应该能出去,帮朕看看周围有没有出路。”
墨斗在狭窄的空间里爬了一圈,钻进一道碎石堆出的缝隙当中,摆着尾巴消失不见。
千相鬼目睹容璲操纵毒蛇,有点惊奇,问道:“你是和上官雩学的?这是醴国的本事吧。”
“关你甚事。”容璲的脾气在面对他时瞬间恶劣,“再说废话,朕就剁你一根手指。”
傅秋锋敲了一遍周遭的石头,但也不敢贸然打碎,这里恰巧支出一个空间,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坐回容璲身边,强迫自己忘掉刚才说了什么,冷冰冰地问千相鬼:“你真名叫什么?年龄多少?籍贯何处?”
千相鬼不禁扭头嗤笑一声:“大人,咱们都快死在一起了,你还要审案啊。”
“哼,反正也是无聊,不如折磨囚犯找点乐子。”傅秋锋威胁地按了按手指。
千相鬼左手撑了下地面,想要坐起来,但没成功,懊丧地说:“我大概摔到了脊椎,双腿没知觉了。”
傅秋锋随手捡起一块碎石,使上了力道朝他小腿砸去,千相鬼面不改色看过来,摊了下手。
“真名早就忘了,年纪嘛……”千相鬼凝视着虚空一点,打断傅秋锋想亲自过去查看的动作,主动坦白,“大概三十几岁吧,也不太记得了,我有很多张脸,什么名字都用过,什么年纪都有,至于籍贯,你们应该知道,我是北幽人。”
“可你却背叛了故土北幽,给容瑜卖命。”傅秋锋坐回去说道。
“这可是‘弃暗投明’啊,应该是值得赞颂敬佩的。”千相鬼转头笑吟吟地说。
傅秋锋一愣,因为他发觉千相鬼的笑容并非像他话意那般光明正义,反而满是讥讽。
“你不是真心想为容瑜报仇?”容璲也发现这点,忍不住问道。
“唉,说句实话,我一点也不恨你,容璲。”千相鬼平静地说。
“你看看周围,若是和朕无冤无仇,你干的这是人事?”容璲怒极反笑,捡了块碎石朝千相鬼砸过去。
“我说过,我只想要一个乱世。”千相鬼单手接住那颗石子,随手抛了抛,“在容瑜眼里,众生都与这碎石一般不值一提吧。”
容璲眼角一颤,呵呵两声:“朕可不想听见你对容瑜有什么爱而不得的曲折心路,朕想起容瑜就要作呕。”
“哈哈哈怎么会呢。”千相鬼放肆大笑,“我哪儿敢喜欢他啊,当初我受北幽王命前去刺杀,结果意外失手,每天都被他打得半死。”
“我可听说容瑜欣赏你的骨气,你们两人互相欣赏看对了眼。”傅秋锋见缝插针讽刺他。
“虚伪,容瑜何其虚伪啊。”千相鬼长叹一声,“我知道你们听说的版本,无非是刑官借酒想上我,反被我勒死了,容瑜不但不计较,还跟我道歉云云。”
傅秋锋在他直白的用词下掏掏耳朵:“难道有差?”
“哼,那两个人就是受他指使!”千相鬼冷笑,“可惜我当初毕竟年轻,经验浅薄,没能看出他的计策,还真被他感动了点,他趁机动辄来跟我送酒倾诉,对我说做大奕的太子多么难多么累,我嗤之以鼻,他也不生气,还主动给我上药包扎,解了我的锁链,说相信我不会再回北幽给无道之人卖命。”
傅秋锋看了眼容璲:“容瑜是这样的人吗?”
“不意外。”容璲沉声说道。
千相鬼舔了下嘴角,声音有点哑,继续道:“后来我逃了出去,但被他发现,他亲自追杀我,我逃到了荒郊野岭,不熟悉地形,找不到出路,山中搜捕的人越来越多,我能躲藏的地方越来越少,就在一个士卒马上要发现我,我开始绝望时,容瑜先找到我,杀了那个士卒,他居然不是来要我的命!他的腿也受了伤,他说那些追兵是听说他离京找我,趁机来追杀他的。”
“又是假的,苦肉计。”容璲断言。
“很可笑吧,在得到这个答案的一瞬间,我竟然觉得愧疚,辜负了他的信任,是我连累了他。”千相鬼把那颗石子扔进石堆里,“容瑜带我找到一处山洞,我们躲了两天,水米未进……情况也就比现在稍微好点吧,他说不如这样,他是太子,也许那些人会活捉他谈条件,他为我断后让我下山,回京去搬救兵,我很意外,非常意外,我说其实我有个更好的办法,只要他信得过,我当时说出这句话,自己都为自己脸红,我竟然还敢让容瑜信我。”
傅秋锋和容璲在他停顿时不插话了,各自托着下巴权当无聊的听故事消遣。
“他再次相信了,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说,我可以易容,扮成士兵,只穿里衣出去,装作被人抢走了衣裳,然后给他们指相反的方向,再趁机下山,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没有材料,最起码需要一张人皮。”千相鬼语速逐渐放缓,“他答应了,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弄张人皮,以他的情况,根本没有气力再去杀一个士卒,你肯定想不到他是怎么做的,如果你们是我,必定也会震撼不已,余生只想为此人为奴为仆。”
“别卖关子了,继续。”容璲摸了摸手边地面,没有茶水果盘,这让他有点遗憾。
“他生生剥了一块自己腿上的皮肉。”千相鬼笑道,“我看着他虚弱的模样,总是端正体面的当朝太子一脸胡茬,嘴唇咬的鲜血淋漓,狼狈不堪,可我当时觉得,这才是我应该追随的主公。”
“我背叛了北幽,选择跟着他,或许做的事和北幽也没什么不同,但我总认为我已经从狗变成了人,容瑜是在意我的,尊重我的,只是他需要一个人为他去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他才能理所当然的站在光下,容瑜死后,我决定为容瑜报仇,在我聚集那些容瑜的亲信时,我认出了一个人,他是我逃到山里时的追兵,他根本不想杀容瑜。”
“那是一场戏,彻头彻尾的戏,他们拿着清晰的戏本,只有我随波逐流,被他们注视着向漩涡深处漂泊,被转昏了头,还以为那是我自己奋力游上的岸。”
傅秋锋闪开一点目光,突然觉得也能理解千相鬼的疯狂和极端。
容璲的视线落在傅秋锋若有所感的眼底,动了动肩膀,抬臂绕到傅秋锋身后,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脊背。
“我不是狗,不是人,容瑜已经死了,我连他的工具都不再是了。”千相鬼轻飘飘地笑,“我沉思了三天,然后决定回去,我找到悲痛的容琰,对容琰说,是你害死了容瑜。”
“我要将容瑜对我做的一切都还回去,他在乎的女子,在乎的兄弟,在乎的皇位,我统统都要毁掉!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该如何自处,那就只有一个同样混乱的天下才配得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