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璲:“……”
容璲总觉得傅秋锋话里带刺,但他琢磨不出傅秋锋这是哪来的刺,于是翻了个白眼赶人:“莫名其妙!朕已经用完你了,滚回霜刃台抄书吧。”
“臣告退。”傅秋锋怼了容璲几句,那点拿他威严肃穆的公服给别人擦脸的郁闷消弭无形,不禁又有点感叹自己真是越发无聊了,不就是一件公服吗,倒也不至于。
他转道回兰心阁换了衣裳又去霜刃台,齐剑书也在,和唐邈坐在一桌,推了笔墨纸砚嗑瓜子,两人在看陈峻德笑话上的乐趣惊人一致,暗一还在一丝不苟的抄卷宗,丝毫没有参与的欲望。
“我在屋檐下听着,贤妃骂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唐邈压着桌案给齐剑书讲,“曹元正当时内心咯噔一声,脸都吓白了,恐怕骂了一万遍陈老贼拖他下水,差点连茶杯都摔了。”
“可惜我没在现场。”齐剑书大感后悔,“这两人一个算计我爹,一个在北边算计我,这次之后……老子请你们吃饭,你们统领有钱也抠门,不如我出手大方!”
“齐将军,我可当真了啊,一言为定。”唐邈伸手跟他击掌。
齐剑书一招呼:“走,不过今天我先蹭你们霜刃台一顿。”
有暗一在,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省略了重要情报的关键,只说了无关紧要的八卦,傅秋锋靠在门口,两人出来时跟他打了个招呼,傅秋锋点点头,也去喊上暗一。
“别抄了,先去吃饭吧。”傅秋锋道,“怎么不跟他们聊聊?这可是与齐将军结识的大好机会。”
“臣不敢以下议上。”暗一谨慎地说。
“身为霜刃台暗卫,张口闭口就是不敢可不合格。”傅秋锋笑了笑,“我等身为暗箭,就是要思他人不敢思之计,行他人不敢行之事,担他人不敢担之责,无有上下之分,如此才能为君分忧,暗卫已有凌驾规矩的权力,便要有非比寻常的胆量。”
暗一第一次听见这种风格的暗卫准则,怔怔地问:“唐大人也是如此想的吗?”
傅秋锋心道唐邈可能并没有如此复杂的觉悟,而且这也是他一拍脑袋,根据容璲的偏好现编出来的,但嘴上认真道:“霜刃台之人都是如此想的,所以你接下来要学习的只有一项,要大胆。”
容璲并不知道傅秋锋已经开始邪门暗卫大改造,幸好下午并没有什么不开眼的人再来见他,他睡了一下午,药效总算过去不少,用过晚膳散了圈步,入夜时这才恢复精神,派去监视陈峻德的人回来报告,陈峻德去了照法寺上香拜佛。
“只有如此吗?”容璲深夜睡不着,边看奏折边怀疑。
暗卫点点头,但又有些奇怪,谨慎地说:“期间有一刻钟左右,陈峻德单独面见了寺中的洪善大师,房间周围有武僧看守,臣无法接近,不知他们谈了什么,随后陈峻德便乘坐府中前来接他的马车回去,前后都未会见任何人。”
“朕明白了,继续盯紧陈府,有任何可疑之人出入都要向朕汇报。”容璲沉声道,“下去吧。”
照法寺是京中闻名的寺庙,每日上香的达官显贵络绎不绝,不久之前,陈峻德在照法寺上了香,和洪善大师进了为香客答疑开释的静室。
他双手合十与洪善大师行了礼,洪善大师退后几步,侧身让开,静立一旁,露出盘膝坐在蒲团上,戴着面具的男人。
男人看起来尚还年轻,体态挺拔没有白发,但面具遮住了全脸,无法判断他到底多少岁数,他伸手缓缓做了请的手势,点头似笑,优雅从容。
“公子瑜!”陈峻德看见他的一瞬间便气急败坏,“我们合作这些年还不够吗?你为何还要威胁芳儿,让她给容璲下毒?你何时找上她的?老夫当初就不该让她进宫!若是她被发现,谋害天子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老夫也要受到株连,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原来她真的没有暗中告知你。”被称作公子瑜的男人笑了一声,声音在面具下有种沉闷失真的变化,“陈老,坐,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威胁贤妃,我只是提出合作,而她痛快地同意了。”
“怎么可能!她已是四妃之一,想要什么没……又是为了容瑜。”陈峻德指着公子瑜,话才出口,又猛地止住。
“陈老,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公子瑜缓缓起身,轻拂衣褶,“我与她,都是感念太子的恩德,在容璲已经登基三年,局势渐稳的如今,仍坚贞不渝,抱持当年为太子鞠躬尽瘁的初衷,甘愿冒死为太子奔走报仇。”
“什么时候。”陈峻德闭目问道。
“在她进宫前。”公子瑜轻笑着坦白,“或者说,正是因为抱着为太子报仇的念想,她才会进宫为妃。”
“好,就算如此,那她给容璲下毒成功了,可她自己也中了毒。”陈峻德面有苦色,“你要放弃她吗?”
公子瑜开始踱步,陈峻德的心跟着他的步伐一点点提起,公子瑜轻叹一声:“她任务完成的很好,你难道不觉得让她在九泉之下与太子重逢,比在这纷扰尘世中日思夜想,更是一种解脱和成全?”
“荒谬!什么九泉之下,若真有阴曹地府,那些死在老夫手里的怨魂为何不来收走老夫的命?老夫不信,所以老夫也不会让女儿为这些虚伪自欺之词赔上性命!”陈峻德怒斥道,“想过河拆桥就明说,老夫知道你视手下都为棋子,但你若不给她解药,休怪棋子太重,你掌握不了。”
公子瑜安静下来,沉思片刻,妥协道:“唉,好吧,我会亲自给她送去解药,想办法助她功成身退。”
“最好如此,芳儿若有好歹,老夫不会善罢甘休!”陈峻德甩袖警告,铁青着脸离开静室。
……
一夜再无他事,翌日一早,傅秋锋本想和暗一去霜刃台,但容璲的马车先拦在了门口。
傅秋锋让暗一先走,自己上了马车,神采奕奕的容璲正在车里晃着一个巴掌大的瓷瓶。
傅秋锋坐到对面,打量了容璲一遍,问道:“陛下今日又吃什么药了?”
容璲放下瓶子无语:“朕好着呢,今天去问陈庭芳的话。”
傅秋锋点头:“那为何要带上臣,这不需要演戏吧。”
“朕想带着你。”容璲幽幽一笑,“陈庭芳过的不好,朕就要在她面前彰显朕过的很好。”
傅秋锋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对:“那陛下应该带贵妃娘娘才是。”
容璲一噎,没有细思,蛮横地让傅秋锋不准再提:“她天天对着上官,已经不新鲜了,朕就要带你,闭嘴。”
傅秋锋只好陪他一起去朱雀宫,上官雩这两天也从陈庭芳口中得知了一些细枝末节的情报,只不过毒发的陈庭芳虽然不惧后果放肆大骂,却仍保有最后一点理智,没有说出关于任何主使者的消息。
陈庭芳大部分时间都在安神药的作用下昏昏欲睡,这次容璲要来,上官雩没给她喝药,她虚弱地坐在床上,没有内力护身,毒酒对她的影响更加深重。
“贤妃,朕来看你了。”容璲拿着药瓶,在陈庭芳床前笑了一声。
陈庭芳眼睛一蹬,回光返照般就要开口,容璲把药瓶抛给傅秋锋,傅秋锋上前扣住她的下巴不顾她挣扎,把一瓶药全灌了下去。
容璲眼皮跳了跳,嘶了一声:“卿下手真不客气,对待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要温柔一点。”
“贤妃娘娘给陛下下毒时真的很温柔。”傅秋锋放下药瓶擦了擦手,“臣对待男女皆一视同仁,再说臣已经很克制了,比在地牢里下手轻了十倍有余。”
容璲斜了他一眼:“囚犯的下巴是不是碎了?”
“怎么可能,碎了还怎么招供。”傅秋锋理所当然地说。
两人随口聊了几句,陈庭芳的咳嗽声逐渐停下,她捂着脑袋用力晃了晃,随即脸色骤变,比方才还差。
“陈庭芳,事到如今,也不必思考什么礼貌说辞了。”容璲开门见山,傅秋锋从旁拖过一把椅子,容璲一撩衣摆坐下,又接过傅秋锋的茶,指了指面如死灰的陈庭芳,傅秋锋给她也倒了一杯。
“何时杀我?”陈庭芳长叹一声,“是我给你下毒,是我迷恋太子,对你心怀怨恨,全是我一人所为,与我父亲无关,你杀了我吧,无论是毒酒白绫,还是凌迟腰斩,我都无怨无悔,只不过你别想从我口中问出消息,殿下的死比任何刑罚都痛彻心扉。”
“哼……呵。”容璲意味不明地感叹几声,“你莫不是忘了,你神志不清时说株连九族你也无所谓。”
陈庭芳不去看容璲,盯着床顶:“父亲是朝中重臣,身负重任,悬系万千黎民,陛下若是明智,就不会为了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影响朝堂。”
“那可不一定,朕不知你是怎么看待陈峻德的,但确有万千黎民因他而死!”容璲握拳一砸扶手厉声道,“陈峻德贪污朝廷赈灾款项,收受地方污吏贿赂,出卖重要军情陷害前线将军,朕收集了三年证据,见缝插针扶植自己的亲信,就为了搬倒陈峻德,你以为朕会放过这个机会?”
陈庭芳露出难以置信的诧异来:“不可能……父亲他就算收过一些礼,父亲对我的任性百般包容,若非我主动要入宫,他甚至不会让我入宫争宠,他怎么会害人!”
“朕无所谓你信不信。”容璲起身在房内绕了一圈,上官雩和暗卫应该都仔细搜过,想来不会再有什么证据,但他走到窗前,低头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喊傅秋锋过来,指了指窗口。
傅秋锋看了看下方窗缝里黑白相间的残渣,掏出手帕沾了一点捻了捻,笃定道:“是鸽子的粪便。”
“宫里不养鸽子,为何鸽子会停留在这里?”容璲走回去,笑问道,“飞鸽传书,但飞鸽传书距离过长也不可靠,所以与你联络的人,大约就潜伏在京城之中。”
陈庭芳渐渐发慌,冷静不下来了,她惨淡地笑起来,看着容璲:“你有如此明察秋毫的本领,看来沉迷酒色不理朝政是你故意展露出来,欺骗众人的。”
“主要是想欺骗你爹。”容璲嗤笑。
“你就算问我,实不相瞒,我也给不了你有用的情报。”陈庭芳认了命,撩起额前散下的头发,想要精神一些,“他用飞鸽传书给我传递命令,但大多数时候只是让我静待时机而已。”
“还有为你宫中的暗道打掩护。”容璲替她补充。
“……想不到你连这也发现了。”陈庭芳闭眼叹息,“所以我更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总是带着面具,我只能告诉你他的名字——公子瑜,这一切都是你自讨苦吃,你若没有谋害太子,如何有今日自发为太子报仇的所谓逆党?”
“那太子为何先要谋害朕?”容璲抬脚踹了椅子,他怒上眉梢,将手中茶杯砸到地上,“容瑜已经是长子,深得先帝喜爱,他就算视朕为无物,他又能损失什么?难道他不是以欺辱朕为乐?你喜欢的只是个弄虚作假的卑劣之徒!”
陈庭芳没有生气,她恬静地翘起嘴角,仿佛想起从前那些日子:“不,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从前也以为我也会随便嫁给哪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我生下来便锦衣玉食,巴结奉承我的人数不胜数,我得到了旁人永远无法企及的东西,就该为此做出牺牲。”
“朕不想听你不知所云的回忆。”容璲愤然道。
“听听又有何妨呢?你不就是来听我说话的?”陈庭芳自顾自继续道,“那天元宵,我去了灯会,猜对了最多的灯谜,但我丝毫没有得意满足,因为我知道我能做到,可我摘下那盏最华丽的花灯时,有人同样握住了手柄,他在金灿灿的灯联之下,是那么明亮自信,比那盏灯笼还耀眼,几乎让我看不清既定的前路。”
容璲从来不喜欢陈庭芳,但看着她矛盾的露出喜悦而悲凉的笑容,一阵不甘和怅然若失让他烦躁不已,他的母亲也是相府千金,若是没有先帝,她或许也能这样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传为佳话。
“陛下,喝茶。”傅秋锋又倒了一杯递过去,“就当听戏。”
“好一出大戏。”容璲冷笑,“可惜朕才是反派。”
“反派没什么不好。”傅秋锋安慰他,“那臣就是反派手下的喽啰。”
“你真不怕掉价。”容璲夺过茶杯猛灌一口。
“我们一同游园,看灯,闲聊,他送我一条手帕,告诉我若是有缘,就一定会再相见……这难道不是上苍的启示吗?若上苍要我随波逐流,为何又让我与他结识?”陈庭芳喘了口气,眼里渗出一点光彩,“我坚信我们会再见,推掉了所有求亲的人,不久之后的宫宴上,我被茶水打湿了衣袖,然后收到了一模一样的手帕,他是太子容瑜,那么温柔谦逊,那么端正有礼。”
“他是我的知音,是因为他,我才真正活过。”陈庭芳红了眼眶,“我们相识甚久,却始终遵守礼教,未曾有半点逾越,这是我现在唯一后悔的事……我将第一次给了一个恨之入骨的男人。”
容璲抬手捂住了额角,两人同时沉默下来,过了半晌,傅秋锋在这阵干涩的沉默中越发忐忑,一边担心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容璲的私事,一边又期待容璲作何反应,同时又隐隐认为容璲不会对陈庭芳做过什么。
他百味杂陈,最终想出了个借口,提醒道:“陛下,这碗药何时失效?”
容璲转过身,面向陈庭芳,冷着脸坦白道:“你的第一次留着死了去给容瑜吧,朕从来没碰过你,你知道朕有很多蛇,朕对你下了幻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