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锋叠起碎布点点头,又问:“陛下还好吗?”
“哼,好得很!谢我的时候支支吾吾,骂我倒是精神百倍。”林铮在地上的箱子里翻来倒去,终于掏出个瓷罐,把银针浸入罐中的液体,将傅秋锋收拾出的一块空地又堆的满满登登。
“前辈见谅,都是那毒阴险,陛下清醒时还是十分尊敬前辈的。”傅秋锋赔笑,“多谢前辈费心医治陛下,唐邈也要继续劳烦前辈照顾了。”
林铮眉头一展,舒心挥手道:“行了行了,你赶紧把他整回兰心阁去。”
傅秋锋出去找容璲,容璲还坐在院里调息,他等了片刻,容璲睁开眼,问道:“你在等朕?”
“是。”傅秋锋道,“林前辈让臣送您回兰心阁。”
容璲点了点头,慢慢起身:“路不远,那就陪朕走走吧。”
傅秋锋看他摇摇晃晃的,就要伸手去扶,还未靠近便感觉到一阵蓬勃的热量,容璲的脸微微泛红,内力运化余毒时升高的体温蒸的他思绪混沌,但还是在傅秋锋面前压回了一阵急促的喘息,抬手拒绝了傅秋锋的搀扶。
傅秋锋的胳膊举在半空,有些尴尬,容璲已经踏步缓行,他舔了下嘴角,把手背到了身后,寻找话题道:“贵妃娘娘已经离开了吗?”
“嗯,去安排朱雀宫了。”容璲轻声道。
“公子瑜还留下什么能找出他身份的线索了吗?”傅秋锋打听道。
容璲摇头:“公子瑜在希声阁的密室另有出路,他岂止狡兔三窟,除了那个机关盒以外毫无收获。”
“机关盒打开了吗?”
“……没有,柳知夏也一筹莫展。”
“那参与密会的官员总能定罪吧。”
“这倒是不难。”
傅秋锋听见容璲隐蔽地叹了一口沉闷的气,他停止了这场收获和压力一样大的探问,苦思了个轻松的话题:“陛下,您用过晚膳了吗?”
“还没。”容璲说道,“陪朕用膳?”
傅秋锋犹豫了一下:“臣在霜刃台吃过了。”
容璲:“……”
容璲抬手按了按额角,心道傅秋锋究竟是耿直还是愚蠢,给他陪自己吃饭的机会居然不用!“看来霜刃台的伙食深得你心。”容璲颇为不平衡地阴阳怪气,“朕的御膳房应该关门大吉。”
“绝非如此。”傅秋锋连忙道,“臣还以为陛下不会再召臣同席用膳了。”
容璲侧目:“既然担心,为何不一直隐瞒下去?”
他心想如果傅秋锋不曾在密室中那般露骨的表明心意,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察觉真相。
傅秋锋心说隐瞒什么,有墨斗的幻毒在,兰儿想瞒都瞒不住,他又怎么隐瞒。
“或许是臣的赌运上佳吧。”傅秋锋感叹,“用臣能为陛下所尽的微薄之力做筹码,赌陛下需要臣,赌陛下有用人不疑的胸襟气度。”
容璲听罢更感复杂,傅秋锋倾尽所有孤注一掷,在等待他的答复时,是否也如命悬一线般忐忑,在他扶起傅秋锋时,傅秋锋究竟是彻底绝望了断心思,还是怀抱情愫甘愿压抑?
他一想到傅秋锋承受的挣扎,一股本能的冲动就开始抨击他的理智,傅秋锋的身份,背景,可疑之处,似乎都在这一刻显得无关紧要起来。
而一旁的傅秋锋,不知道容璲怎么突然没了声音,他迟疑地问道:“陛下?您没事吧?”
“扶朕一下。”容璲把手臂伸到傅秋锋面前,看向他的眼神惋惜中夹杂着某种慰抚,还有错误的放纵,好像这只手在让傅秋锋饮鸩止渴似的。
傅秋锋默默打了个寒战,如果容璲这时递过来一把刀送他,他还能理解为这是他出生入死身受轻伤的补偿,但递过来一条胳膊还用这种眼神,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扶着容璲回了兰心阁,刚一踏进大门,就听见哐哐的凿墙声,傅秋锋莫名偏头,容璲一拍大腿才想起来,解释道:“那个鄢字,朕让霜刃台剥下来妥善存放,现在应该正修墙呢。”
“……臣回霜刃台住?”傅秋锋不禁跃跃欲试。
容璲转头试探道:“朕本来不想多走,今夜就住在兰心阁了,但现在看来朕还是要回去。”
“那陛下现在就回去?”傅秋锋眨眨眼,“霜刃台和碧霄宫顺路,臣送您。”
容璲嘶了一声,恨铁不成钢:“朕回碧霄宫,你就只是送朕?”
傅秋锋心说难道自己哪个字眼用错了,他谨慎地沉思:“臣恭送陛下?”
容璲:“……”
容璲愤然想傅秋锋真是活该求之不得。
他正要拂袖而去,暗一闻声飞快赶来,跪倒在大门前磕头请罪道:“微臣参见陛下,公子,微臣失职,理当受罚。”
容璲想起这茬,不悦地哼道:“朕说过什么?”
“傅公子若有三长两短,就让臣为他陪葬。”暗一复述道。
傅秋锋不禁扭头:“陛下,不至如此啊!臣已经完好回来,再说就算臣有意外,霜刃台则更不该损失一员大将,下属能力范围之内的任务若做不到,确实该罚,但公子瑜武功高强深浅难测,非是暗一所能对抗,还望陛下网开一面。”
“爱卿宽宏大量,朕却心有余悸。”容璲慢悠悠地环抱双臂,“若有过者不能罚,岂不人人有恃无恐?”
“公子,您心地善良,臣感激您,但求您不要再为臣求情了。”暗一惭愧地低头。
“……也罢。”傅秋锋一听有人夸他心地善良就顿觉无趣,“霜刃台的公务办完了吗?”
“是。”暗一应道。
“陛下,臣还是请您开恩。”傅秋锋拱手看向容璲。
容璲可不觉得暗一对傅秋锋有多重要,无非是为了霜刃台的人手着想,但他还是有点不快,盯着暗一冷笑了一声:“傅公子受了一道剑伤。”
暗一诧异抬头,随即熟练地用左臂抵在剑鞘旁,猛地抽出一截佩剑,刃光蹭过小臂,划破衣袖,血迹随着剑刃溅洒四周,他面不改色,深深地叩头请求道:“公子,臣再也不敢犯了,臣一定会保护好您,求陛下继续让臣做傅公子的护卫。”
“再有下次,傅公子的求情就没用了。”容璲语气发凉。
“多谢陛下。”暗一喜道,“多谢公子!”
“快起来吧,先去包扎。”傅秋锋无奈叹气,把他的剑推回鞘中,“暗卫的兵器该染敌人的血。”
暗一托着那条受伤的手臂,小心地望着傅秋锋,在他谆谆教诲似的语气中倔强道:“臣会用这道伤铭记今日的耻辱,往后臣豁出性命也要护公子周全!”
傅秋锋摸了摸袖口,拿出条手帕,简单给暗一的胳膊系了一圈,失笑道:“你这小孩怎么说不通呢。”
暗一微微扬眉:“臣已经二十七岁了。”
傅秋锋:“……”
傅秋锋愕然地想这娃娃脸也太有欺骗性了,他还一直以为暗一跟韦渊差不多,这才想对年轻人宽待一些。
“兄弟。”傅秋锋拍了拍暗一肩膀,语重心长道,“那你好自为之,处理完伤势先帮忙装修吧,我稍后回霜刃台住。”
容璲觑着眼从睫毛模糊的影子里瞧傅秋锋,他也着实意外,暗一投奔他的时候他问了许多问题,唯独没问暗一年岁,他还以为这是个刚为五皇兄效力混成心腹,就赶上主子倒台的倒霉小鬼。
“傅公子,你还要留到何时?”容璲凉飕飕地嘲讽,“需要朕给你送瓶金疮药和刀,让你割衣裳给他包扎吗?”
“咳,臣这就来。”傅秋锋赶紧追上容璲,隔着衣服摸了摸还裹在肩上的布。
容璲已经不需要再装作中毒,和傅秋锋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有经过的宫女内侍躬身行礼的同时纷纷悄然打量容璲,见容璲的神情举止再正常不过,便开始猜测前几日的消息果真是谣言。
“对了。”容璲背着手故意走的很慢,“你换药了吗?”
“还没。”傅秋锋老实地说,“臣去霜刃台再说。”
“碧霄宫也有伤药。”容璲已经暗示到了一定程度,“你既然不是习武之人,还是不要耽搁时间的好,以免留下疤痕。”
“暗卫嘛,受伤是家常便饭,留疤也……”傅秋锋浑不在意地一摆手,边说边觉得容璲的眼神十分扎人。
“来碧霄宫!”容璲不得不愤懑地直说,“朕给你机会,你别不知好歹。”
傅秋锋暗忖什么机会,他真的不在意所谓美观啊。
“是,臣遵旨。”傅秋锋只好答应下来。
到了碧霄宫,容璲从自己床下拿出个药箱砰地扔在桌上,让宫女倒了温水,备好毛巾干净衣裳,在傅秋锋准备解开腰带时又留下一句“朕只是关心你的伤而已,千万不要多想”奇奇怪怪的强调,正直地起身出门回避。
傅秋锋今天一头雾水的次数格外多,他隐隐觉得容璲和他的对话好像微妙的偏离了中心,但又想不通,只好先放弃琢磨给自己换药。
容璲站在宽敞的庭院里,刚用冷水洗过脸,风吹在淌着水珠的皮肤上,不断传来紧绷绷的拉扯感,他从檐廊下灯笼散发的一片昏黄中仰望靛蓝的夜空,璀璨的星河让人眼花缭乱,繁星蔓延到宫殿灰蒙蒙的影子里,然后渐渐稀疏,在不知多远的地平线染上灰青的透明。
他喜欢看星空,喜欢看云海,喜欢看花田,唯独不喜欢死寂的皇宫,看着这些高远而辽阔的自然之景,仿佛自己也能从喧嚣的人世抽离,如风般飘荡在天地之间,得到一瞬的喘息,但这次他想逃避的原因却稍有不同,他不知道怎样做对傅秋锋才是好的……他也不知道对自己来说,百般考虑傅秋锋的感受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韦渊紧急找来碧霄宫时,犹豫片刻,还是清清嗓子叫了一声正在愣神的容璲。
“主上。”韦渊靠近了些,低声汇报,“暗卫在希声阁后院的井中发现一具尸体,并非是禁卫军或暗卫所杀,看打扮是公子瑜收买的护卫,遭人割喉一击毙命,但尸体泡在水中,具体的死亡时间仵作已经不太好判断。”
容璲眉头一皱,很快想起傅秋锋匕首上那点没擦净的血:“朕去看看。”
他走出几步,又回去喊了一声,叫来宫女吩咐道:“传朕的口谕,让傅公子今夜留在碧霄宫休息,不用等朕,若无朕的命令,不得离开碧霄宫一步。”
韦渊跟上去,试探道:“主上,难道您怀疑傅公子?”
“在你看来,他会武功吗?”容璲问。
韦渊摇了摇头:“属下眼拙,但若是为卧底潜伏,刻意练过掩盖内力气息之法也很有可能。”
“若是派一个暗卫佯装刺杀,试他一试?”容璲提议道。
“恐怕不成,傅公子极其敏锐,霜刃台暗卫他都已熟悉,贸然派人若是暴露,岂不让傅公子怨恨于您。”韦渊劝谏道。
“世上怨恨朕的人太多了。”容璲闭了下眼,冷声道,“既然暗卫熟悉,那就让齐剑书派崇威卫中能信任的高手来,直接攻击要害,他若会武,就不得不防。”
“那若收手不及?”韦渊一惊,看见容璲暗中攥紧了拳。
“自求多福吧。”容璲嗓音干哑,“他敢跟朕炫耀赌运,朕就信他的赌运。”
韦渊欲言又止,似乎是觉得自己不便僭越,左思右想没有开口。
“有话直说,朕何曾真正怪罪过你。”容璲停下脚步等他。
“主上,您若不在意傅公子,为何命令的如此艰难?”韦渊实在不忍,“您在意他,再下这样的命令,也是在拷问您自己。”
容璲心头一紧,强行辩驳道:“朕为何要在意一个只有些小聪明的男人。”
“如果您不在意,就不会变得更像从前的您。”韦渊声音放的很轻,有些小心,在容璲身侧观察他的神情,“……您这三年来越来越让属下陌生,属下一直不敢说,不是怕主上降罪,而是怕动摇您的信念。”
容璲一愣,缓缓转头:“你说朕变了?”
“我们在醴国打拼,回边境算计,无数次险象环生命悬一线,但您那时和上官雩计划,与林铮交易,借醴国屯兵边陲之际迫使先帝封您为王,调拨兵权助您抗敌,我们从亡命之徒爬到三军主帅,从前途未卜到踌躇满志,您那时还能发自内心的笑。”韦渊垂下眼帘,“那时属下以为,皇位会是终点。”
容璲扯了扯嘴角:“朕现在不会笑吗?”
“属下是看着您一步步走到今天,但自从您真的夺得皇位,真的……杀容瑜报仇。”韦渊缓慢而复杂地说出这个名字,看了一眼容璲,“您只是愤怒,失望,嘲讽,轻蔑,您再也没有因为喜悦而笑过,恕属下大胆,皇位不是终点,它是泥沼,它不能让痛苦终结,只能让人在痛苦中越陷越深。”
“……朕很少听你说这么多真心话。”容璲苦笑一声,“朕懂,有些话说出来是比憋在心里舒坦,这皇位就是烫手山芋,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朕要得到它,还要坐稳,甚至还要坐得更好……朕有时都不知道朕到底报复了先帝没有?朕应该做个昏君,暴君,朕应该败坏大奕江山,好让先帝在九泉之下捶胸顿足。”
“您是明君。”韦渊真心实意地称赞,“属下无能,既不能在朝中为您分忧,也没有资格做您的知己。”
“傅公子跟朕说,他把朕当成朋友。”容璲抿着唇笑起来,是韦渊曾经见惯了的,发自内心的笑,“朕说朕的朋友不多,朕已经将你算进去了。”
韦渊有些受宠若惊:“属下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