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瑜缓缓捏紧了左拳,若非有面具在,势必让目眦欲裂的狰狞表情落入每个人见惯了他高高在上的人眼里。
傅秋锋长舒一口气,想笑,又突然百感交集,甚至想哭。
这样的决心和坚定才是容璲,才是让他愿意赔上一切也要追随的人,才是他既敬佩又深感触不可及的原因。
他想不出要怎样才能一刻不停的向着前方,他曾经听信了别人划给他的路,为此消磨三十年,像他这么轻易就动摇的人,怎么追得上容璲?一句厚着脸皮向容璲讨来的“朋友”,他自己都不敢深究。
容璲很快反客为主,戏谑道:“照你的逻辑,朕为何不怪罪先帝呢?如果他不自大昏聩听信谗言错杀忠良,不恼羞成怒贬她入冷宫,朕也许可以和容瑜做兄友弟恭的皇家榜样,所以不但是先帝害死了朕的母亲,还是先帝害死了他最宠爱的太子,若大奕国祚就此断绝,同样是先帝的罪过!”
“你放肆!”公子瑜震声怒斥,“先帝赐你称皇后为母,你竟敢为了一个卑贱婢子污蔑先帝!”
“先帝不过是三尺棺木里的腐骨罢了,朕才是大奕的皇帝!你等纠结逆党滥杀无辜犯上作乱,究竟是谁放肆?”容璲厉声说道,暗忖此人要么是容瑜昔日的兄弟门客,要么……就是尊敬先帝的皇族。
他踹了公子瑜膝弯一脚,让他走下台阶:“朕的母亲为妃时受朝野议论千夫所指也护朕周全,先帝却随意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抛弃在叛军包围的皇城,他比朕的母亲卑贱的多。”
“你怎能如此辱骂先帝!”公子瑜怒而拂袖,“简直不可理喻,那个废妃能为太子挡箭而死,是她的荣幸!”
“既然你顽固不化,你我之间就无话可说了。”容璲冷声道,按住他左肩的手一抬,扯下了他脸上面具,但令人失望的是,公子瑜脸上有一层明显不同于肤色的黑黄面具,易容贴的严丝合缝,他不能浪费时间研究拆下易容,免得公子瑜趁机反抗逃脱,便不再纠结公子瑜的脸,重新扣上公子瑜的肩膀,“下去!”周围守卫层层包围了高台,但碍于公子瑜还在容璲手中,个个握紧了剑鞘不敢轻举妄动。
“你要从何处离开呢?”公子瑜下了台阶,慢慢走出山洞,他的整条右臂都失去了知觉,现在只剩一只手能用,试图分散容璲注意力的同时给始终逼在近前的守卫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迂回后面包抄,“这座山都在我的掌控之内,就算你回了地面,也不知有多少人埋伏。”
“闭嘴。”容璲呵斥道,“再敢多说一句,我就割下你的舌头,往这边走,去悬崖。”
他记得傅秋锋带来的地图,从位于中心点的大厅向北延伸,无需在地下行走多久就有一个出口通往地面,结合他对山中地形的研究,再往北,就是山崖瀑布,崖下深涧飞流湍急,一道险之又险的绳桥横贯两山之间。
公子瑜意外容璲竟然选择了绝路,抿了下嘴不再言语。
傅秋锋待在大厅里,守卫们无暇去管这些不会武功的姑娘,都追出去保护公子瑜,那些姑娘聚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傅秋锋跟出去贴在墙边听见对话声,然后返回去跑上高台,扶起还在发抖的怜玉。
“听着,现在此地一片混乱,没人注意你,你从这个出口出去,把信号点燃,然后在树上画下这个符号。”傅秋锋拿出一个信∫号弹塞到怜玉手里,又在地上比了一下指示方向的联络符号。
怜玉愣愣地接过,突然一捶地面哭嚎道:“我只是个舞女!我只是想活命,为什么要让我做这些,为什么要选上我!”
“当你觉得这些事很难,很危险的时候,我和陛下正要去做更难更危险的事。”傅秋锋摸了摸身上的钱袋,然后直接扔给她,“别哭了,站起来,刚才你没出卖陛下,这些就当陛下的赏赐,你还想再见到陛下吗?等事成之后我定保你后半生无忧,届时你就不用被别人安排,而是安排别人了。”
怜玉还在啜泣着考虑,傅秋锋转身就走,要去追容璲,怜玉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踉跄下了台阶,喊道:“解药呢?”
“我没给你下毒。”傅秋锋抬手一摆,“那只是个美容养颜丹,事实告诉你了,是背叛陛下苟活一时,还是为自己赢取一个追随陛下的新生,相信你是聪明人。”
另一边,容璲紧绷着神经让公子瑜打开了通往地面的石门,紧追不舍的叛军越聚越多,他暗想不知道傅秋锋的武功有没有韦渊好,不过守卫们现在都往北聚集,地下空虚,傅秋锋应该很容易出来,到时和韦渊汇合,调禁军前来,不用一天就能包围叛军,就算是地下迷宫也能彻底掀翻。
傅秋锋总之是没有危险,但他还需谨慎为上,容璲默默想着,紧握发簪的手有些发麻,他索性边走边试探公子瑜,问道:“素来听闻容瑜爱护下属,宽容广博,更与陈峻德的女儿有过一段佳缘,如果他知道了你给他最爱的女人下毒,让她昏迷等死,他会不会怪罪你们?下属和女人对他来说哪个更重要?”
公子瑜嗤之以鼻,那张老叟般的易容皱纹跟着抽动,不予回答。
“现在朕准许你说话了。”容璲笑道,“还是说这些都不如兄弟重要?”
“太子拒绝所有投怀送抱诱惑他的女人,亲自给伤残的将士送粮送衣,冒性命之危回城寻找皇弟,太子的高洁仁爱岂是你这等卑贱之人可以想象的。”公子瑜傲然阖眼。
“可朕觉得你在骗朕。”容璲撇了下嘴角,“朕从未听说过陵阳王和太子关系好到这种程度,像容瑜如此正统高贵,难道没骂过陵阳王是外族女人生的杂种吗?”
“你可以不信,不过你若侥幸有命回去,大可以问问容翊,他是不是中途返回了京城。”公子瑜冷着脸,任凭容璲再问什么都不肯出声。
容璲一路挟持公子瑜来到山崖前,激越的水声和清新的水雾齐齐穿过密林,他一脚踩进流水,在河中碎石里崴了一下,发簪稍微偏离公子瑜颈侧,公子瑜心中一喜,找准时机当即用左手抓住容璲手腕,单腿后踏一步,弯腰发力将容璲向前摔去。
容璲丢下发簪借力腾空,左手扣住匕首,在被公子瑜仰面摔到河里前弓腰做了个铁板桥踏稳,仰头举手将匕首抵上公子瑜咽喉,公子瑜立时放开容璲意图后撤,但容璲拧身反抓他的胳膊,又一次闪到了他身后。
“你没那么容易摆脱朕。”容璲食指一敲匕首雪亮的刃,往斜后方的绳桥前慢慢走去,“送朕过桥。”
“然后呢?让你和暗卫禁军汇合,押我回京?”公子瑜微微侧头,容璲的发髻有些散了,落下几缕发丝,嘴角擦着的口脂不知在哪蹭掉了一块儿,拖出一片艳红色的印痕,公子瑜深吸口气拧开自己的视线,越发恼火鄙夷。
“山林这么大,暗卫也不一定能及时找到朕。”容璲哼笑道,“只要等朕精疲力竭,你就可以安然逃走了。”
公子瑜长叹一声,他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这是他的绝路,是容璲的生路,水星被山风吹来,但他的右手却连一丝凉意也感受不到:“安然吗?你堂堂大奕皇帝,居然放下身份玩弄那些蛮夷外邦的阴毒之术,我的右手恐怕只能截断了。”
“一只手换一条命,你应该感激朕。”容璲轻蔑道,“少废话,走。”
“将士们!”公子瑜忽然沉足蹬住了地面,对树林中影影绰绰的追兵喊道,“容璲荒废朝政宠幸妖女,荒淫无道,侮辱先帝谋害手足,人神共愤!我等皆受太子恩惠,愿与太子殿下生死相随,我等皆是苍天护佑的忠义之士!为太子讨回公道,为大奕讨伐暴君的时候到了,将士们,放箭!诛杀容璲!”
深林里的守卫们安静了一瞬,随即就是弯弓搭箭,拉紧弓弦的声音,有人点起了火箭,想要烧断吊桥。
容璲不禁愕然,匕首压在公子瑜咽喉前:“让他们放箭,你也想死吗?”
公子瑜出奇的平静,似乎没有一点即将死于乱箭的慌乱恐惧:“你很像太子殿下,也很像先帝,可你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背离了他们,我那么恨你,也恨我自己……”
“什么意思?”容璲扯着公子退后,一直退到吊桥前扬声问。
“你猜,太子殿下为了找他的皇弟而受你记恨,被你所害,那么最恨你,也最恨自己的是谁?”公子瑜低低地笑出声来,“就是他的皇弟啊。”
“胡言乱语!”容璲扣住公子瑜肩膀的手有些发紧,强行扯公子瑜上了吊桥,“走!”
“放箭!”公子瑜竭尽全力喊出一声,尖锐的呼啸穿林而来,夜幕下无数箭头寒光闪烁,仿佛天空的星斗坠落而下。
“为太子报仇!”“讨伐无道昏君!”
一声声悲愤的口号随之响起,公子瑜闭上眼,在如蝗飞箭中低声说道:“一起下地狱吧,皇……”
他的话没有说完,容璲才踏上吊桥,却见林中高高跃出一抹残影,惨叫声随后此起彼伏,箭雨在如月似的冷光中霎时摧折大半,那条矫健而果断的人影径直朝他落下,伸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把他护在怀里。
第65章 苦昼短04
视野在顷刻间陡然上移,目光尽头从漆黑沉重的天际远山划到璀璨的夜幕星海,银白绛紫和黛蓝揉成一条横亘苍穹的光河,容璲在剧烈摇晃的吊桥上被傅秋锋稳稳拉着,脚步下意识的跟上傅秋锋半推半拽的力道,向吊桥对岸跑去。
他脑中还回放着方才的画面,傅秋锋将密不透风的箭雨撕开一道缺口,背后衬着绚丽的银河,像是他从未祈求过的,从河汉之中降下的仙子神人。
只不过这神仙人物现在花了脸,眼下晕开一圈浅棕,水蓝的裙摆破破烂烂,只剩一双眸子依旧凌厉肃然。
“你……”容璲正要说话,傅秋锋抓着公子瑜的另一只手被公子瑜用力一挣,不得不松脱开来。
“陛下先撤,臣断后!”傅秋锋把容璲挡在身后,他的身前站着终于有机会拿出兵器的公子瑜,两人在狭窄破旧的吊桥上对峙,绳索和木板发出将死的吱吱哀鸣。
傅秋锋握紧匕首不敢轻敌,第一波箭雨已经停止,最近的一支箭射到了公子瑜脚边就已力竭。
公子瑜的表情堪称精彩,尽管有易容∫面具,但惊诧不甘和恍然大悟后的懊悔都露出了影子。
“我终于知道容璲为何会找到京中密室所在了。”公子瑜同样捏着匕首,“是你跟踪了我,容璲故意让你隐瞒武功装作男宠……”
“休得废言,束手就擒!”傅秋锋匕首一转,直接冲上前去。
公子瑜却无挡招之意,左手一挥,竟是朝连接木板的吊桥绳子斩下,一侧的绳索瞬间断裂,木板倾斜,公子瑜旋身以匕首压在另一边的绳子上,威胁傅秋锋退后。
“你不要命了吗?”傅秋锋连忙收住脚步,想不到公子瑜没有回头逃向自己人,给他们撤向对面的时间,而是要跟他们同归于尽,他在霎时向右翻去的吊桥上稳住平衡,矮身抓住了一块木板,回头道,“陛下,快走!”
“不用再管他,一起走。”容璲抓紧剩下的绳子在一丈之外戒备,没有听他的话撇下他先走。
“一次了结两个我最恨的人,死又如何?放箭,不要停!”公子瑜用左臂挂在绳子上吼出一声,随后毅然砍断了仅剩的绳子,整条吊桥顿时向下坠去,砸进飞溅的瀑布水雾,公子瑜松了手,在下落中发出一阵疯癫似的狂笑,最后一道声音随瀑布的轰鸣若隐若现。
“容璲,无论今日你我能否逃出生天,大奕都要亡在你手里!太子殿下得不到的,你也不配……”
杂乱的脚步声冲上悬崖,山野都为之震动,叛军们将悬崖前围的水泄不通,眼睁睁看着公子瑜落入水气模糊的深涧生死不明,断桥向对面的山壁摔去,为首一人凄声喊道:“放箭,他们现在就是靶子!”
容璲感觉冰凉的风从耳边扫过,他手臂一疼,抓住绳索吊着身体的胳膊在重量和惯性中直发抖,他挟持公子瑜时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才没被他找到破绽,崖边短暂的交手看似游刃有余,实则几乎耗尽了最后体力,精神过度的紧绷集中让他在飞速下坠中头脑发昏,眼前短暂的白了一下,下一瞬再回神时,心跳声震耳欲聋,前胸后背都被勒着,简直快要窒息,一支箭这时咻地擦过侧脸,扎进木板。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松了手,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傅秋锋一把将他捞了回来接住。
傅秋锋仅用一只手扣住一块木板,手臂紧箍着身前的容璲,低声道:“准备跳河了。”
容璲听见他的声音隐忍嘶哑,但他回头却被傅秋锋的肩膀挡住视线,忙问道:“你没事吧?”
“臣无碍。”傅秋锋勉强一笑,语速飞快,“倒数三声,闭气,否则就被拍在山壁上抠不下来了。”
容璲多少松了口气,心道傅秋锋还能开这么恶劣的玩笑,应该没事。
“三。”傅秋锋盯着越来越近的对面山峰,下方湍急的河流扬起雪白的浪。
容璲向两侧瞟过,右边下游水势逐渐减弱分流,露出岩石,可以从那里上岸进山,他随即接道:“二。”
要在吊桥下坠到最低处时及时跳下,两人都睁大了眼睛,悬在空中实际不过几息之间,却仿佛过了一年,风从潮湿的山壁旁掠过,带来水流和山石的腥冷之气,容璲的喉结慢慢滚了一下,和傅秋锋默契地在心里念出最后一个数字。
“跳!”傅秋锋低喝一声,松开吊桥的同时汇聚真气的一掌凌空拍向山壁,峥嵘险峻的峭壁轰然震响,留下一个深陷寸余的硕大掌印,反震将两人掀远不少,那道吊桥铿然破碎,无数碎木掉进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