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愚也发愁:“要不你想象一下?”
陆骁当真想了想,这个耳坠的玉质不错,色泽温润,确实能与细腻的耳——
他陡然惊觉,刚刚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竟是……谢琢像是缀着朱砂痣的耳垂?
这时,沈愚用手肘撞了他两下:“陆二,看,那个是不是谢侍读?”
陆骁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沈愚奇怪:“谢侍读啊,那张脸我肯定不会认错!他好像刚从二楼下来,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谢琢正低着头,在看一副白玉镂雕梅花耳坠——记忆里,他的母亲曾有一对相似的,很是喜爱,常常佩戴。
“你喜欢这对?很漂亮。”
谢琢抬头:“陆小侯爷?”见沈愚站在陆骁旁边,又施了一礼,“沈世子。”
“不用这么见外,”沈愚随意摆摆手,笑眯眯地凑过去,“这对坠子真好看,玉也是好玉,谢侍读想买?”
陆骁有意无意地瞥了眼谢琢的耳垂,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撇开视线。
谢琢没有直接回答:“陆小侯爷似乎很喜欢。”
沈愚浑不在意:“不用管他,陆二买了放家里的耳坠,金的玉的翡翠的珊瑚的宝石的,满满一大箱子!少这一副不少,不用特意让给他。”
谢琢看了看一旁没说话的陆骁,心想,原来他不止喜欢胭脂,还喜欢女子的耳坠?
爱好……很广泛。
最后,两人谦让一番,谁也没买。
从琅轩出来,沈愚熟门熟路地进了旁边的书铺买新话本,陆骁对话本没兴趣,站在街边,问谢琢:“谢侍读今日可是又病了?”
他第一眼就发现谢琢面色苍白,明明才一天不见,似乎又瘦了,繁复的文士服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落。
谢琢:“昨晚受了凉,发了阵热,现在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陆骁心里跟猫爪似的,忍了忍,还是问出,“谢侍读为什么会扎耳洞?”
“你看出来了?”谢琢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解释,“我从出生起身体就很不好,看过的大夫都说我易夭折,不过我父母不认同这样的诊断。父亲从不信鬼神,但为了我,去庙里点了灯,母亲给我扎了耳洞,说这样,能让我在世上活久一点。”
陆骁想起,在胭脂铺时,谢琢曾说,“父母为子,其心拳拳。”
“所以‘延龄’也是?”
谢琢点点头:“嗯,是我父亲去世前,就为我取好的字,希望我此生延龄长久。”
一边等一边闲聊,两人仪貌俱佳,站在一处,即便附近游人如织,也极为夺目。对面酒楼中出来拉客的乐伎,目光先是落在了谢琢脸上——相貌太过昳丽,便不必自取其辱了。
于是,她衣着单薄,雪臂颈肩外露,腰肢如杨柳轻摆,朝陆骁走去,媚眼如丝:“这位公子可要同奴家去喝上一杯香泉酒?”
谢琢站在陆骁身旁,有些好奇陆骁会怎么应对。
是拒绝,或者……真的去喝上一杯?
想到后一种可能,谢琢心底泛起一丝微妙的介意。
他没想到的是,陆骁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并捂住了眼睛:“我跟那些男人不一样!你不要过来!”
第12章
沈愚抱着一沓新话本从书铺出来,正好目睹了全程,一路上都在嘲笑陆骁。
“谢侍读你看见没,那个乐伎被陆二惊呆了哈哈哈!陆二,真有你的,本世子现在心情特别好,还足足可以好上一年!”
陆骁非常不想理他。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瞥了眼谢琢,想知道他是什么想法。
注意到陆骁这一瞥,谢琢想了想,道:“陆小侯爷的反应没什么错,那个乐伎身上脂粉味非常重,如果靠过来了,定会把眉黛和脸上敷的粉都蹭到衣服上。”
沈愚停下笑,觉得谢琢说的好像有两分道理,不过他从小到大没自己洗过衣服,一时被引到了另一个问题上——眉黛蹭在衣服上是不是很难洗掉?所以不能让人蹭衣服上了?
陆骁这才从鼻子里发出“哼”声:“而且我这是守身如玉!守身如玉懂不懂?”
停下跑偏了的思考,沈愚立刻飞过去一个白眼:“还守身如玉?要我看,你是因为上次被北狄刺客,就是那个琵琶女,狂追了八里路,被追出心理阴影了,才反应过激!”
陆骁毫不示弱,笑问:“那沈世子近日,可有去破庙避雨?”
又被提起这桩艳闻,沈愚气得要跳脚,大声反驳:“那是谣言!谣言!”
在场且知道真相的谢琢保持了沉默,更加助长了陆骁的气焰,他直接嘲讽:“你说是谣言就是谣言了?人证呢?有人能证明吗?”
“你、你——”沈愚败下阵来。
默默跟在后面的葛武抬眼,心里不免有些同情沈世子——
唯三能够作证的人,都在这里了。
而且,金冠和满腰带的宝石真的好闪眼睛!
两日后,谢琢去文华殿轮值,正好在殿门前碰见梁国公,施礼时,视线不由停了停——梁国公系的腰带和沈愚那条很像,都满满缀着宝石,唯一的不同是,正中位置,沈愚嵌的是一颗东珠,梁国公镶的是一块水头极好的翡翠,更加奢华。
梁国公对谢琢从来都礼遇有加,笑容和煦:“谢侍读来轮值了?若是疲了,可以听听我送给陛下那只鹦鹉的叫唤,松松精神!”
谢琢点头应了是,等跨进文华殿,就听见一只鹦鹉正在重复“天下太平”,咸宁帝喂它几粒瓜子,它就改口说“陛下万安”。
咸宁帝笑着朝高让道:“你看,这鹦鹉,还知道奉承朕!”
高让弓着背,手捧盛瓜子的瓷碟,回答:“确实,梁国公送来的这鹦鹉聪明,知道是谁给它吃食。”
“就是啊,连这么小小一只牲畜,都知道是谁给它吃的、谁留着他的命。有些人,连这牲畜都不如。”咸宁帝脸上的笑淡下来,转身看见谢琢来了,也只摆了摆手,没说什么。
谢琢照常行礼后,坐到了自己的位置,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翰林正五品及以上,才有进文华殿轮值的资格,谢琢这个从五品的侍读,则是咸宁帝特许进殿的。
第一次轮值前,掌院学士便告诉他,在御前要少说少做,更要学会当聋子和哑巴。翰林专掌机要诏命,供陛下询咨政事,位卑权重,很多机密他们都会先知道,必须慎之又慎。
几个时辰过得无风无浪,谢琢从文华殿出来,便沿着笔直的宫墙朝天章阁的方向走,不想没多久,就“恰好”碰见了文远侯。
他停下施礼:“侯爷可是要去文华殿?”
“嗯,”文远侯罗常眼尾下耷,不言不语时,看起来严厉。捋了捋胡须,他没说自己是专程在这里等谢琢的,只问,“前两日,我儿罗绍回家,说恰好在路上碰见谢侍读了。”
谢琢点头应是:“下官见世子精神奕奕,想来不日便能痊愈。”
听谢琢提起罗绍的伤势,文远侯不由又在心里咒骂了陆骁一番,不过想起谢琢在咸宁帝面前,跟他一起“澄清”了事实,没让陆骁讨到好,不免心情又舒朗起来。
再加上谢琢表现出来的意向……
文远侯闲聊般:“谢侍读少年英才,未及弱冠,就已经绯服加身,行走御前,又文采绝伦,颇得圣心,前途不可限量啊!”
“谢侯爷夸赞,下官愧不敢当。”谢琢面露苦涩,“下官父母早亡,家中无亲族可依,便日日苦读,侥幸挣得功名,还曾沾沾自喜。进了翰林院才发现,原来下官从前犹如井底之蛙,不见天高,而曾经对下官颇为关照的待诏杨严,不仅在翰林院中蹉跎半生,更是因为一时疏忽,便被贬小县,一生再难出头。”
文远侯似模似样地感慨:“你说的不错,每次科考,都有无数人入这官场,可官场浮沉,能浮起来的,终归是少数。”
谢琢连忙再次施礼:“请侯爷指点!”
“想浮,并不难,只看谢侍读是不是能搭上一艘大船。”文远侯见过很多谢琢这样的低阶官员。最初,出身寒门,一股子穷酸,怀着读书人的傲气,看不上他们这些勋贵。等见过了权力的好处、被繁华富贵迷过眼后,骤然想往上爬,却找不到门路,郁郁不得志。
这个谢侍读早早就开始为自己谋划,显然是个聪明人。
不过,倒也不用急。
他没承诺什么,反而问起:“今日谢侍读可有什么见闻?”
谢琢似乎经过了反复斟酌和犹豫,才隐晦地告诉文远侯:“陛下今日似有不悦。”
很含糊,且非常谨慎——虽是给出了消息,表明了自己的有用之处,但达不到成为“把柄”被文远侯捏在手里的程度。
文远侯很满意。
翰林官员常在御前行走,必须谨慎小心,沉得住气。否则,说不定哪日出了事,还会殃及到他。
像谢琢这样,出身寻常、没有人帮衬、有向上爬的野心,同时又谨慎小心的人,才是最佳的合作人选。
文远侯愈加和颜悦色:“既然陛下今日龙心不悦,那本侯就不去触这霉头了。”
谢琢垂眸拱手,恭恭敬敬:“侯爷慢走。”
一直等文远侯走远,谢琢才站直身,神情漠然地继续朝天章阁行去。
散衙后,谢琢让等在宫门外的葛武先驾着马车回家,自己则沿着窄巷,去了赵叔的面摊。
市井街巷,总是充斥着笑闹和各种声音,谢琢穿行其中,仿若未闻。
直到他看见站在面摊前的陆骁。
“赵叔,有客来了,再多煮一碗面!”
赵叔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传来:“好嘞!”
陆骁今天早上去天章阁点完卯就跑了,反正没人管着他,说不定翰林院那些官员都巴不得他别在那里碍眼。
他还以为今天见不到谢琢了,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人。
看着不远不近站着的谢琢,陆骁觉得那句“君若孤月悬高天,永不坠人间”说的有一点没错——即使周围人声鼎沸,谢琢也像笼着一层孤冷,与周围隔绝开。
陆骁一笑,心情莫名有些好,抬抬下巴,问:“谢侍读,怎么不过来?别告诉我你不是来吃面的,你住永宁坊,不管是抄近路还是绕远路,都到不了这里。难道,谢侍读只是来闻闻味儿就走?那赵叔的面可白煮了。”
谢琢慢两拍回答:“不是,我是来吃面的,有点冷。”
陆骁面露得意,仿佛是他亲自擀的面亲自熬的汤:“对对对,觉得冷的时候,来这里吃碗面,就会暖和起来。”
在陆骁打起青布帘后,谢琢走进去,错身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不是这个‘冷’。”
陆骁在谢琢对面坐下,黑色麒麟服的衣摆贴着他紧实的大腿,他提着茶壶倒了杯茶,先用指节碰了碰,确实是温的,不烫手,才推到谢琢面前:“喝吧,不烫。”
谢琢捧在手里,依言咽了一口。
“不管是哪种冷,没有一碗面解决不了的。我才到洛京时,也常常觉得冷,因为根本不知道,谁会在暗中盯着你,谁会在背后放冷箭,谁又表面对你笑,背后巴不得你死。”
谢琢不由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会来这里吃碗面,听听隔壁没了牙的王阿婆骂她那个调皮捣蛋的孙女,看看斜对面卖豆腐的穷书生一边算账一边背‘子曰’,还有,野猫三天两头把赵三叔店里的瓷瓶打碎,但第二天,还是能看见他摆在门口的一碗猫食。”
陆骁说得随意,“这些人活得好,就说明边关的血没有白流,天下没有乱,敌军没有兵临城下,百姓也能活。而我困在洛京这金子做的樊笼里,好像也不算什么事。”
说着说着,陆骁自己先笑起来:“我通常就是这么哄自己高兴的,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有用。”
谢琢想,他很喜欢听陆骁说话,无论说什么。
直到此时此刻,面对文远侯时涌起的那种恶心感,以及如附骨之疽般的阴冷,才终于散去。
而一直响在耳边的,他父亲在诏狱的水牢里被凌迟时的痛吟,也渐渐平息。
面来得很快,赵叔大方,汤和底料都放得很足,热气腾腾。
谢琢用筷子搅了一会儿,等半温了才吃下第一口。
陆骁注意到谢琢小心翼翼、吃不了烫的模样,不由在心里想:真是猫舌头。
吃完面,陆骁把铜钱放到桌上,跟赵叔远远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两人朝着永宁坊的方向走,谢琢忽地问起:“你以前在凌北,每天都做什么?”
陆骁在路边顺手折了根狗尾草,随意地衔在齿间:“每天骑马,练长-枪,射箭,打猎,然后一天被我爹揍两顿,再被我哥揍一顿,三顿齐了。”
不曾想会得到这个答案,谢琢好奇:“他们为什么揍你?”
“我也挺想知道的。我觉得他们纯粹是没事做,或者手痒了才总揍我,我根本就没惹什么事!”
陆骁觉得束头发的锦带有点松,双手往后,很随便地重新系紧,“不过,虽然总是被揍,可我还是更喜欢凌北。那里冬天严寒,夏天酷热,没有酒肆商铺,但有陆家几代人守着的城门。”
“凌北跟洛京真的很不一样,”陆骁见谢琢听得认真,似乎很感兴趣,便继续比划着描述,“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骑着照夜明,就是我的一匹很神骏的马,悄悄出了城,沿着一条小河一直一直往上走。
跑了不知道多久,照夜明累了,停在河边饮水。我跃下马,摸了两把它的鬃毛,不经意抬眼,就看见天边一轮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