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折子上详细勾画批注后,咸宁帝又温和道:“诸卿都辛苦了。此番整肃风气,还朝廷上下清明,是诸位之功!”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赶紧俯身:“谢陛下,这些都是我等职责所在。”
“嗯,回去好好睡个整觉吧,歇息歇息。”咸宁帝又点名道,“延龄。”
谢琢起身:“臣在。”
咸宁帝示意候在一旁的高公公将折子拿给谢琢:“罗常父子最后这道诏书,就由你来草拟。”
“臣遵命。”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不由暗暗对视一眼。
看来传言不假,这谢侍读确实深得陛下信任。
文远侯无论如何都是仅次于国公的二等爵位,诏书交由从五品翰林侍读草拟,怎么看都是颇受青睐。
谢琢逐字逐句地将折子内容认真看完,确定所有字句都已经记清楚了,才把折子交还给高让。
净了手后,他用湿布巾仔细将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才开始缓缓磨墨。
砚中浓墨深黑,映在谢琢眼中,静如渊流。
提起笔的刹那间,他隐约又听见他的父亲在诏狱水牢里的痛呼,看见了母亲得知父亲死讯时落下的眼泪。
不知咸宁九年的冬日,文远侯罗常在文华殿义愤填膺,声称“如谢衡这般通敌叛国、犯上谋逆的罪人,只剐九百多刀怎么够?必须要剐足三千多刀,才能以儆效尤,震慑天下不忠之人”时,有没有想过,他会有今日。
罗常父子最终被判处腰斩于市。
行刑当天,谢琢戴着兜帽、系着斗篷,遮掩面目身形,站在人群中,等待行刑。
罗常被行刑官拖出来时,身上被鲜血浸湿的囚服显得空荡,双腿无法直立,几乎不成人形,完全看不出从前贵为文远侯时的威风模样。
葛武也换了身粗布衣服,站在谢琢身旁,帮他挡着拥挤的人群,低声道:“公子,刑师一共在我这里领了几百贯钱,剐了不到一千刀,说是得保着罗常的人样,好行刑。虽然腰斩后人马上死不了,但还是便宜这个罗常了!”
谢琢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罗常被压上行刑台,随即,监斩的官员开始宣读诏书。
此刻的情景,仿佛与咸宁九年的冬日重合,谢琢脊背窜起一股冷,让他有种正在冰天雪地中孓然独行的错觉。
直到他将一粒糖含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扩开,才勉强压下了那股彻骨的凛寒。
罗常在监斩官员的声音里,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在昏暗的诏狱中被关了太久,骤然见到日光,视线有些发花,但他仍仔细在人群中寻找,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看过去。
他猜测,背后算计那个人,应该不会错过他行刑的场面。
即使是死,他也要知道,他们罗家满门,到底是遭了何人的算计!
直到他对上了一双眼睛。平静至极,不见得意,也不见愉悦。
对方像是知道他在看他,拉了拉兜帽,露出了被阴影挡住的五官。
罗常看清那人相貌的刹那,像是不敢置信,又仿佛意料之中。
许久,他呼嗬着笑了起来。
他早就应该猜到……早就应该猜到!
谢家,谢琢。
谢家!谢琢!
死去的鬼,来找他寻仇了!
没有人知道罗常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状若疯癫,双眼沁着血。
而此时,谢琢没有再看,转身离开了人群,无人注意到他曾来过。
直到离开很远,走进一条窄街的转角,谢琢才靠在墙边,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葛武大惊失色:“公子!”
“别怕,”谢琢唇上沾着血迹,与煞白的脸色对比强烈,本就昳丽的五官甚至因此被点缀出一种近乎妖冶的美感。
他缓了缓呼吸,像是安抚葛武,又像是在跟自己说,“放心,仇没报完,我是不会让自己死的。”
葛武红了眼:“公子……”
谢琢手里捏着刚刚剥下来的糖纸,嘴里满是血腥气,他轻笑着问:“刚刚我已经把他送给我的最后一颗糖吃完了,明明看起来很大一个纸包,可糖好少。我全都吃完了,也没牙疼,你说,他还会给我买吗?”
葛武心里一酸。
他从小跟在谢琢身边,一直很清楚,谢琢即使再厌恶汤药的苦味,强迫自己咽下去后,也不会允许自己吃糖。
仿佛,他多尝一点甜味,少受一点苦,就会愧疚,对那些因他死去的人的愧疚。
葛武不知道第几次嫌弃自己的言辞笨拙,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重复道:“公子,我们去找宋大夫,走,我们去找宋大夫看看吧,找宋大夫看看,抓点药,公子就不会难受了……”
“好,”谢琢笑容很浅,甚至因为脸色太过苍白,而显得不真切,他手撑着墙面站稳,“好,去找宋大夫,吃了药,就不会难受了。”
夜里,谢琢喝完今日的最后一碗药,端着烛台去了书房。
他拿出一张夹在书册中的纸,铺平,就着烛火,以笔蘸墨,将纸上“罗常”两个字划去。
直到新墨晾干,谢琢才重新将这张纸放回原处。
此后,手里捻着糖纸,谢琢在书房枯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蜡烛燃了大半,他才回过神来。
这时,响起了敲窗的声音。
谢琢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认定了来人的身份。
窗外的人也没有再敲,安安静静,像是在等他做决定。
最后,谢琢打开了门。
檐上,秋月正明。
枯叶零落的老树下,谢琢摆了几盏烛台,又斟了一壶茶,一人一杯。
陆骁鼻子灵,闻到了晚上熬药后残留的淡淡药味:“又病了?”
谢琢点头:“嗯,天气冷了,身体难捱,被葛武催着去宋大夫那里抓了药。”
“那还不知道照顾自己?”陆骁一边说着,顺手解下自己的外衫,递给谢琢。见谢琢没马上伸手,干脆起身,直接披到了谢琢肩上。
几乎是一瞬,谢琢就被暖意包裹住了,他还闻到衣衫上残留的一股皂角清香。
坐回石凳上,陆骁问:“糖吃完了吗?”
谢琢不敢轻易去碰披在身上的衣服,回答:“吃完了,不过没有牙疼。”
陆骁过了这么几天,生的气已经全消了,他故意有些玩笑地问道:“一颗糖换一个答案怎么样?你可是只回答‘是’或者‘不是’。”
在他几乎屏息的等待里,谢琢颔首应允:“好。”
沉默片刻,陆骁省去前因后果,只问:“你是不是有说不出口的苦衷?”
“是。”
陆骁又问:“这苦衷,是不是可能影响到我,或者影响到陆家?”
“……是。”
“好,我知道了。”陆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觉得这茶太浓,苦味太重,转而叮嘱,“那你以后……别让自己过得那么苦,糖又不贵,药苦了,让自己吃点甜的,没什么不好。”
他想,人都有各自的苦衷。虽然心里格外难受,也空落落的,还舍不得,但又有什么办法?
他相信,这必然是谢琢百般斟酌后做下的选择。
拂开石桌上的落叶,将茶盏放回原位,陆骁继续问:“你是不是也如我一般,珍视这段情意?”
“是。”
“做下决定前,你是不是也犹豫过?”
“是。”这一次,谢琢在不算明亮的烛火下,直直触到陆骁的视线,认真道,“我曾辗转千回,动摇百遍。”
陆骁喉结动了动,他听见自己问:“若我真的把你忘了,你会不会难过?”
“会。会难过如死。”
“我不会忘记你的。”陆骁喉间发涩,但仍笑道,“即使日后我离开洛京,回了凌北,关山千里相隔,我也不会忘记你。”
谢琢眼里映着烛光,也笑道:“好。”
陆骁想,他要的哪里是道歉或者理由?
他要的不过是,谢琢如他一般,与他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小心心,今天又是哭傻式码字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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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入冬后, 白昼渐短,虽然朝廷讲究“冬藏”,往后延了点卯时间, 但谢琢踏进宫门时, 天通常都还将亮未亮。
天章阁里生了炉子,热茶也时时供着,但葛武依旧不放心, 手炉、棉衾、斗篷样样备齐不说,只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守在天章阁门口, 以防谢琢有哪里不舒服找不到人。
“我这寒疾你又不是不清楚, 而且,我早已经习惯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
“公子习惯了, 不代表我们就不会担心。”葛武声音有些闷, “这毒从胎中带出来,宋大夫研究了这么多年, 药也试过数不清多少种,不知道什么才会有成效,让公子冬日好过一点。”
熟练地把马车停在宫门口, 葛武先跳下车放好马凳, 又问:“公子, 天章阁里烧着炭,会不会气闷,加重咳嗽?”
从马车下来, 骤然迎上冷风,谢琢咳嗽了两声:“陛下体恤,阁里用的是无烟的银碳, 放心。”
他想起去天章阁的第一天,陆骁让他坐到他旁边,说等天气渐渐冷了,阁内烧起炭火,闷得喘不过气时,窗户缝正好可以借来透透气。
现在,他每次打开窗户缝透气,都会想起当日的情景。
只不过,陆骁那张书案已经空置好几天了。
文远侯一案后,见咸宁帝没有往深里追究的意思,朝廷上下原本惶惶的人心又都安稳下来。二皇子李慎解除禁足后,沉静了许多,连带着盛浩元也恢复了从前八面玲珑的模样。
谢琢踏进天章阁,刚解下斗篷放好,盛浩元就笑着迎上来:“延龄前日又告了病,身体可还好?”
“劳盛待诏关心,已经好多了。”谢琢见他像是有话要说,便主动询问:“盛待诏可是有事?”
“嗯,天已寒,玉津园里的浅绛绿萼梅起了花苞,正是观赏的好时候。明日恰好是休沐,我和几位友人准备在园中设宴,也算风雅。前几日延龄在病中,我不便相邀,一直到今日才开口。”
谢琢没有一口应下,而是先问:“不知参宴的都有哪些人?”
盛浩元说得详细:“翰林院以及六部的几位同僚,名字延龄都熟悉,还有几个太学的学生以及洛京略有声望、尚未入仕的文士。这种小聚我办过几次,以文会友,大家不称官职身份,年岁又相差不多,通常都不会拘束。”
短暂的考虑后,谢琢欣然应允:“既是如此,那延龄就却之不恭了。”
第二天,谢琢带着葛武,乘马车去了城外的玉津园。
他到的不早也不晚,在座的人见他身穿月白文士服,外面披着厚厚的斗篷,唇色发白,和传闻中一样体弱畏寒,纷纷说要将避开风口的座位让给他。
众人对“琢玉郎”好奇已久。在此之前,谢琢惯常独来独往,气质清寒,无论是文士间的小聚还是文会,都没人敢贸然邀请他,怕遭到拒绝,失了颜面。
因此,一直到现在,他们才第一次跟谢琢坐到一处,谈论诗文。
有个圆脸的文士豪爽笑道:“我等这次还是托了盛兄的情面,才如此近距离地见识了琢玉郎的风采!”
谢琢神情歉意:“延龄自小沉迷看书,不通世务,家里也没有长辈教导,以往或是日后有得罪之处,只能请诸位海涵了。”
他这番话将态度放得很谦逊,在场的人又都知道他受咸宁帝信任,年纪轻轻,已在御前,没人想跟他交恶,于是很快都笑开来,一时气氛极为融洽。
浅绛绿萼梅的花苞紧实,缀在枝上,如翡翠凝珠。几盏温酒清茶后,盛浩元为首,先作了一首诗,在场有诗才的纷纷咏和,又有善书法的人将这些诗全都记录下来,等宴后集成诗集,用来传阅收藏。
等开始聊起文章经义后,众人很快发现,谢琢不爱掐尖出头,但似乎不管什么问题到他那里,他都能作答,往往答案还会令人眼前一亮。
吴祯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在洛京才名很响,他不信邪,故意出了一个极偏僻的题目,谢琢依然对答如流,仿佛不需要思考一样。
吴祯不由拱手道:“延龄高才,当真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他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起,“不知延龄如今可有婚配?如果没有,我家里有个妹妹,秀外慧中,诗画都能勉强一看,延龄要不要考虑考虑?”
一边的圆脸文士大笑:“就你家里有妹妹?我妹妹年方十五,古琴弹得极妙,若与延龄成亲,以后必然琴瑟和鸣!”
又有人道:“我也有妹妹,长得很是可爱,延龄要不要考虑考虑?”
“你妹妹不是才七岁吗?”
众人不由哄然大笑。
就在这时,从旁边插进来一道散漫的声音:“这么热闹,你们是要让谢侍读考虑什么?说给本侯也听听?”
谢琢正低着眼眸,从在刚才的哄笑中分辨出那道熟悉的脚步声时起,他端着茶杯的手指就已经悄然收紧了。
现在,陆骁出声,他才抬起头,随众人一起看了过去。
木柱边,陆骁不怕冷似的,单单穿着黑色麒麟服,头发用红色的锦带高高束起,身形挺拔,随意地抱臂站着。
他似乎很感兴趣,嘴角挂着笑,又问了一遍:“怎么,难道是什么秘密,不能说给我听?”
站在他旁边的沈愚金冠玉腰带,也跟着道:“有什么好玩儿的,本世子也听听?”
在场的人都知道,沈愚还好,但陆骁性子浑不吝,没规没矩,好像什么都不在意。更知道他御赐麒麟服,身后站着的是当今圣上。私下里说他游手好闲没什么,但明面上不能轻易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