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早上去天章阁点了个卯,等谢琢去文华殿轮值后,反正见不到人,干脆直接出了宫,一个白天,他已经在洛京转了好几圈,断然没有没马就回不去的问题。
他只是想找个正当理由,来蹭谢琢的马车而已。
“嗯。”谢琢没说什么,伸手掀开车帘,抬眼便先怔住了。
马车里不仅多了个人,和今天早上相比,还有了许多变化。
比如,车内光秃冷硬的坐凳和矮桌都被撤了,换成了黄花梨雕纹木,坐榻铺了厚厚的皮毛毡子,摆着软枕,矮桌也铺了一层薄绢,窗户则从不透气的布帘换成了天青色的软烟罗,底板上还垫着软绵的地毯。
陆骁从车帘被掀开起,就一直盯着谢琢的神情。
他这是在试探。
知道阿瓷并不是真的想和他疏远,而是出于避免牵连到他、想要保护他的目的。
既然明面上不行,那暗处呢?
他悄悄对阿瓷好,不让别人知道可以吗?
不管是从以前,还是从今天早晨来看,阿瓷都是关心他、在意他的。所以他想知道,他到底可以做到哪种程度。
见谢琢没说话,陆骁忍不住先开口:“今天早上,我坐你的马车,被颠得有点难受,我想着,反正还要蹭你的马车回去,干脆把内里都换上一换,这样一路上也能舒服点。谢侍读,你说对吧?”
谢琢拎起绯色的袍角,坐到了陆骁旁边的座位上:“很暖和,确实比之前舒服许多。”
陆骁听见,面上一喜,他就知道,先斩后奏肯定能行,阿瓷不会拒绝他的!
弯下腰,陆骁又从车厢一角拿过来一个木盒,里面绫罗为底,放着茶壶和茶杯,他演示给谢琢看:“这是青瓷双层壶,里层和外层之间中空,壶里若装着热水,从你家里到宫门口,都能保证水一直是温的。你要是在马车上觉得喉间干痒,就能喝水润喉了,免得你咳嗽难受。”
他又得意:“我想得可周到?”
谢琢手指一点点紧攥着袖口的衣料,心上像是有风轻轻拂过去,他认真点头:“很周到。”
谢琢不喜欢别人对他好,因为他总会下意识地怀疑,对方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但陆骁不一样,他直白,一双眼不见半点脏污算计,可以堂堂正正地晒在正午的烈日之下。
同样,每每陆骁一双眼期待地注视着他、期待着他的回应时,谢琢就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陆骁将茶具放回去,问:“那你都喜欢吗?”
谢琢认真点头:“喜欢。”
“对了,我还带了一件东西!”
陆骁最擅长的就是得寸进尺,他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打开后,将里面的一对耳坠给谢琢看:“这是我以前自己慢慢雕的,白玉做的小兔子。”
他在库房里挑选皮毛毡子时,想起上次在琅轩,谢琢正好在看一副白玉耳坠。可能是因为他在场的原因,谢琢不想露出破绽,什么也没买就走了。
陆骁觉得自己一定要给阿瓷补上才行。
于是在成堆的耳坠中,鉴于阿瓷小时候最喜欢小兔子,陆骁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这副白玉兔形耳坠。
想来阿瓷戴上,必定灵动又好看。
谢琢看着陆骁拿在手里的耳坠,雕工虽不算圆润,但简约精巧,只有指甲盖大小。他不确定地开口:“送给我的?你不自己留着吗?”
“府里的库房中还有很多别的,”陆骁怕谢琢不收,赶紧道,“我在那一大箱子里挑了很久,虽然这耳坠雕得不够精细,可总体还是能看出是一对小兔子,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他有几分紧张地看着谢琢,又问,“你喜欢吗?”
谢琢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下:“我很喜欢。”
陆骁松了口气——果然,阿瓷妹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小兔子。
“你喜欢就好!”
目光悄悄掠过谢琢的耳垂,开口让谢琢试戴,陆骁是不敢的,他又看了一眼,不由开始想象谢琢戴上白玉兔耳坠时是什么模样。
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能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玉雕的小心心~谢谢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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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民生之多艰。——屈原。
“青瓷双层壶”的描述参考宋代的“孔明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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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等陆骁从马厩牵走了照夜明, 葛武看见谢琢手里拿着的木盒,奇怪:“公子,陆小侯爷为什么要送你耳坠啊?你又不能戴。”
谢琢眼前浮现起陆骁问他喜不喜欢时, 满是期待的神情,回答葛武:“不管是耳坠还是别的, 都是心意。”
况且, 陆骁喜欢收集这些物什, 从他话中透露的信息来看, 他府中库房里有一大箱, 数量很多,还会亲手制作,所以, 不管是之前用丝绢做的发簪, 还是这对用玉雕刻的兔耳坠,陆骁都非常用心。
他将自己喜欢的东西作为礼物送给他, 如果他拒绝了,陆骁会不会难过?
“也对,”葛武点点头, “公子说得很有道理!”
而且多亏有陆小侯爷在。
葛武很清楚, 自家公子毫不在乎外物的享受, 对自己几乎到了“苛待”的程度,他和老头子不忍, 但都劝不动。
所以私心里,他很希望小侯爷能多在公子身边转悠转悠——似乎小侯爷无论做什么, 公子都难以拒绝。
“对了,你去信问问衡楼的商队,有没有蜥皮。”谢琢交代得很仔细, “是凌北沙漠里一种名叫‘蜥’的动物的皮革,皮质很硬,透气,水火不侵,若有,就找师傅照着陆小侯爷的尺寸,做几副护腕。”
陆骁上车时谢琢就注意到,他护腕边缘有磨损和刀尖的划痕,已经旧了。
一听是给陆骁做的,葛武连忙积极地应下来:“我这就去问!商队常年在凌北进出,八成有这种蜥皮的存货,公子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等等。”谢琢走进书房,铺开宣纸,想了一会儿,用笔尖最细的圭笔蘸了墨,细致地描画出夔纹,等墨迹干了后,递给葛武,“按照这个做纹饰。”
夔,上古异兽,其声如雷,用它的皮做成鼓,能震慑敌军。
葛武将宣纸仔细对折放好:“是!”
等葛武走后,谢琢坐在书房中,忍不住打开木盒,拿出了那副耳坠。
白玉的质地细腻温润,从留下的刻纹上能看出雕刻者的小心翼翼,指腹轻轻抹过兔子的长耳,谢琢忽地想起幼时,陆骁用竹篮提来了两只白兔。
他在那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兔子到底是什么模样。即便母亲告诉他,白兔十分温顺,他依然不敢伸手去碰,只抓着陆骁的衣服,藏在他身后,忐忑地探出脑袋去看。
后来,是陆骁握着他的手,引着他去摸了摸兔子的耳朵,又摸了摸背上软茸的兔毛,哄他说“阿瓷不用害怕,你看,兔子不凶的”,他才没那么怕了。
一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当时指下的触感。
不单是兔子,后来的小猫、金鱼、鸣蝉、蝴蝶……都是陆骁带着他一一辨认接触。
他的母亲忧心他的身体,唯恐一阵凉风就会将他从她身边带走。
而陆骁那时还是稚子心性,虽然从大人那里得知他身体不好,却没有那么多顾忌,会带着他满院子找蟋蟀和蛐蛐儿,会爬上树帮他抓知了,还会悄悄从外面给他带糖画、风车和泥人。
他天天在院子里,满怀期待地等着,听见陆骁“阿瓷,阿瓷——”的喊声时,总会分外雀跃。
年纪小时他还不懂,现在方明白,那时年纪还不大的陆骁,每天都努力将他不能见到和从未接触过的热闹生动,尽数带到他眼前。
还会告诉他,阿瓷不用害怕,我陪着你的。
后来,快要入冬时,因为下了雪,路会不好走,陆骁即将随陆渊一起启程回凌北。
他记得他当时很是伤心,眼尾鼻尖都哭红了,陆骁一直握着他的手哄他,说回了凌北后,一定会好好习字,这样就能常常给他写信了,又说,等阿瓷以后身体好些了,可以来凌北找他。
他哭得声音发哑,说那你要等我,我会好好吃药的,你还要记得给我写信。
只是陆家返回凌北没多久,他的父亲谢衡就被指谋逆叛国。
没想到,时隔数年,他又从陆骁这里,得到了两只白兔。
三日后,谢琢散衙回家,换下官服,又重新用锦带束了头发,乘马车去了琴台。
琴台的雅间里,吴祯确定门是关上的,压低声音问盛浩元:“你对谢延龄到底是个什么意向?”
“并非我有什么意向,而是阁老和二殿下。”盛浩元呷了口热茶,“阁老说,翰林院在御前行走的人不少,但陛下独独看重这个谢延龄,想来过两年入六部,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阁老让我确保谢延龄不会站到大皇子一边去,若能拉拢,则是最好。”
吴祯嗤笑:“大皇子?大皇子岳家已经破落成这样了,官职不高职权不大,外家更是彻底没了,除了污名,什么都没留下。”
他话里满是轻蔑,“除非哪日大皇子妃在宫中暴毙身亡,淑妃能给大皇子重新挑个好的岳家,否则,大皇子哪有重新起势的资本?更别说和二殿下争了。”
“明眼人都知道的事。”盛浩元端着茶杯,嗓音徐缓,“你看,谢延龄就是个聪明人。以前,大皇子与二殿下旗鼓相当时,我去试探过,他谁都不站。后来文远侯府出事,他就接了我的示好,有了投靠的意向。”
吴祯从鼻尖“哼”了一声:“我以前还以为他是清流,只想做效忠陛下的纯臣。”
“但凡想往上爬的,谁不想结识人脉、有人帮衬?他以前不结识,说不定只是没有门路,或者初入朝堂,尚未看清局势,不敢轻易站队。”盛浩元唇角微扯,“现在我都把路铺到他面前了,你看,他哪有不踏上来的理由。”
“还是盛兄厉害!”吴祯恭维了一句,又想起,“那个温鸣呢,一身硬骨头,都折了没?”
盛浩元笑容扩大,悠悠到:“温鸣?腰是弯了,但硬骨头还在,得一一折断了、碾碎了,以后才能乖乖听话。”
吴祯大笑:“盛兄啊盛兄,你这和驯养牲畜有什么区别?不过要我说,温鸣这种人,就该好好管教,以后可别这么不识好歹了!”
谢琢进门时,盛浩元和吴祯正在聊哪家的嫡女又在相看人家了,他解下斗篷:“今次只有我们三人?”
吴祯自诩风流倜傥,冬日还折扇不离手,笑眯眯地回答:“还有温鸣温兄,不过他还没到,延龄可要先喝杯热茶暖暖身?”
正说着话,雅间的门打开来,温鸣穿着上次的文士服,似乎更消瘦了两分,半旧的外裳空荡荡,他低着头,一一见礼。
谢琢拱手回了礼。
四人坐下,不多时,有侍从送上精巧的吃食和茶点。
看了看满桌的菜色,吴祯拍了拍自己的前额:“怪我怪我,听说温兄囊中羞涩,无力支付住宿的费用,一直借住在城外的寺庙中,想必日日吃的都是素斋吧?我该为温兄准备一份荤食才对!”
他又看向盛浩元,“盛兄,你与温兄相熟,知道他口味,你来挑吧。”
盛浩元没说让温鸣想吃什么自己挑,而是直接定下了给温鸣的吃食:“就要一份蒸糖肉吧,想来很合温兄的口味。”
温鸣从头到尾没说话,被挑破穷困处境时也没有面露窘迫,只在这时开口道了声谢。
吴祯出门前,已经在尚书府里吃过饭了,他夹了一块点心,提起:“听说温兄要参加下个月的制科?”
温鸣谨慎地点头:“没错。”
谢琢手指碰了碰茶杯外壁,问:“制科开考的时间已经定下了?”
“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开春了,陛下心急,将此次制科的时间定在了下月末,时间很紧。”盛浩元回答完,又问,“听说,开制科选拔治河人才的主意,还是延龄在陛下面前提议的?”
听见这句,温鸣也抬头,朝谢琢看去。
谢琢颔首:“制科由来已久,当时陛下正愁无人可用,我便提了一句。”
他偏过头,对上温鸣的目光,语气诚恳,“温兄经纶满腹,此次制科定能被录用。”
温鸣端着茶杯的手一颤,差点将茶水洒了出来,他避开谢琢的视线:“……承谢侍读的吉言。”
吴祯见这情景,笑着插话:“我也觉得温兄此次定能被录用,说不定进了工部,来年去治理泛滥的洪水,按照温兄之才,必能立下功劳,日后考评升迁都顺顺利利,还能将家人接入洛京。”
温鸣听懂了。
这是吴祯在给他描画日后的美好图景,只要他听话,上述的这一切,都触手可及。
他没有接话,只默默地喝了口茶。
吴祯的脸沉了一瞬。
这时,门被敲开,侍从将蒸糖肉端了进来。
蒸糖肉顾名思义,就是将一块大半为肥白的猪肉刷满红糖等佐味料,横三刀竖三刀,切成九块,再一起放入蒸笼中。蒸熟后,色泽红亮,只不过不管是看起来还是吃起来,都格外肥腻。
吴祯一看,指点琴台的侍从把菜盘放到温鸣面前:“还是盛兄体贴温兄,知道温兄很少能尝到荤食,这次就让温兄一次吃个够。”
他热情道,“温兄可一定要把这盘肉吃完啊,千万不能辜负了盛兄的一番心意!”
温鸣拿起了筷子。
最初三块,温鸣尚能吃下去。但蒸糖肉肉厚且大块,这三块,几乎已经是温鸣整整一年荤食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