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本也没看进多少字句,不知道那本杂记到底有趣无趣。听陆骁说想打双陆,他合上书册,找出棋盘和棋子,用榻上的矮桌当了棋桌。
陆骁将棋子摆好后,想了想:“银钱输赢没什么意思,要不这样?若你输了,就答应我一件事,同样,如果我输了,就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谢琢同意了。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从窗缝里可以看见,雪花纷扬,簌簌落在老树和竹枝上,挂在枝上的灯笼烛光依旧暖融。
烛影微晃,陆骁掷下的骰子点数好,把谢琢的棋子打下去好几个。他唇角一勾,将骰子扔给谢琢:“到谢侍读了。”
木制的骰子上还留有一层余温,谢琢握了握,看完棋盘上黑白棋的形式,犹豫片刻,故意投出了一个较小的点数。
陆骁抚掌,笑容加深:“谢侍读,这就不怪我了,只能怪谢侍读的手气不太好!”
谢琢将骰子递给他:“嗯,不怪你。”
在陆骁再一次投出大点数,将谢琢的白棋全都打下去之后,棋局结束。
谢琢抬眼看过去:“陆小侯爷想让我答应什么?”
陆骁左右来回抛着手里的骰子,直接开口:“驰风。”
“什么?”
将骰子抓在手里,陆骁认真道:“私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可不可以不叫我陆小侯爷?这就是我想让谢侍读答应我的事。”
灯影下,谢琢捏着白棋顶端的手指微紧。
他没有立即答应。
称“陆小侯爷”,他与陆骁间,无论如何,尚有界线。
而“驰风”两个字,太过亲近了。
一切界线都如雾气般被这个称呼彻底模糊,似乎他可以无底线地对这个人亲近和信赖。同样,在默认这种亲近的关系后,相当于他主动后退,默许了对方的入侵。
可这个人又早已像温水一般,一点一点渗进冰层,令他连拒绝,都做不到坚定。
陆骁已经预见了这个反应,垂下眼,有些落寞地问:“你又想与我疏远吗?”
谢琢蓦地收紧手指,棋子尖锐处扎在掌心,让他一痛:“我没有……”
“我不想和谢侍读疏远,我也知道谢侍读在顾忌什么,但我不在意。而且,我今日在宫中看傩仪时,才跟别人说了谢侍读的坏话。谢侍读,我们私下里,只是私下里,为何不能更亲近?”
陆骁一双眼专注,像是要看进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而且刚刚已经说好要答应我一件事,答应了的事情就该做到,不是吗?”
“陆——”
“驰风,”陆骁纠正,“延龄应该叫我驰风才对。”
薄唇动了动,谢琢往常都只敢在心里这样叫上一叫,如今,他掩在宽袖下的手指勾紧袖口,心里无措,又像是有冷硬的砖石在顷刻间彻底塌陷。
在陆骁的注视下,他终是喊出,“驰风。”
暗暗松了口气,陆骁笑容明亮:“嗯,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蜡烛滴下来的蜡捏成的心~谢谢看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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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大傩仪的描述,“穿绣画色衣,执金槍龙旗”等,参考《东京梦华录》。
双陆已经失传,相关描述参考网上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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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两人打双陆打到五更, 外面雪停了,偶尔会传来坠在枝头的雪落到地上的细微声响。
守岁守到现在也差不多了,陆骁原本想试试能不能趁机去谢琢卧房的榻上睡一觉, 然后立刻惊觉自己的想法不太对——那是阿瓷的闺房,他怎么能想去里面过夜?
手上僵硬地整理着双陆棋子, 陆骁抬眼看向对面, 谢琢正有些困倦地支着下巴, 长睫低垂, 烛光将他的身形映在了墙上。
陆骁不禁想到, 可能是谢琢扮演男子扮得太好,让他不经意间,总会不由忽略阿瓷是个小时候会穿着鹅黄小裙子、梳双髻系铃铛的小姑娘。
发现棋子碰撞的声音没了, 谢琢睁开眼, 见陆骁正看着自己发呆:“怎么了?”
陆骁当即收回视线:“没什么……差不多收拾好了,放哪里?”
谢琢起身, 将双陆棋接过来:“我来放吧。”
随着谢琢起身,陆骁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追了上去。
因为书房里炭火充足,谢琢没有系斗篷, 四指宽的腰带将他的腰身束得纤细, 或许是因为五官本就偏向秾艳昳丽, 谢琢很少穿深色的衣服,通常只挑霜色、月白、深青之类的, 不过陆骁倒觉得,绯色的官服就很衬谢琢。
他又猜测, 常常穿素色是因为,谢琢不想让自己的容貌被衬得太过秾丽?
放好双陆,谢琢心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念头, 终是转过身:“陆——”
“什么?”
“……驰风,”谢琢停顿片刻后改了口,“外面风冷,雪也很厚,若无要事,要不就在这里休息?”
怕谢琢反悔似的,陆骁立刻答应:“好!书房里有火炉,怎么都不会冷,我睡在这张榻上可以吗?”
谢琢应下了,又亲自去帮陆骁抱来棉衾。
等在榻上躺下,明明一夜没有合眼,但陆骁却有些兴奋,毫无睡意。
他忍不住想,谢琢曾在这间书房里挑灯夜读,也曾在某一个暖风和煦的下午,斜倚在榻上翻看闲书,在有鸟雀停在窗台时抬眸去看……
想到这些,他的心尖处就有些酸软。
灯烛已经被吹灭,隔壁的卧房里传来很轻的动静,没过多久,这点动静也没有了,想来谢琢已经躺到了床上。
陆骁又开始胡思乱想,想若以后跟阿瓷坦白了,就能把库房里存下的布匹都送过来,还有这几年洛京时兴的首饰衣裙,阿瓷应该能从中挑出自己喜欢的。
另外,就他看见的,阿瓷家里似乎只有男子衣裳,旁的胭脂水粉更是一样都没准备,或者是藏在什么地方,不让人发现?反正不管如何,他准备了很多,阿瓷可以一样一样挨着试,直到找出合适的为止,如果都不适合,那就再买好了。
也不知道明年过年前能不能行,要是能行,他就可以将库房里备下的东西当作年礼,尽数送给阿瓷,断不会像今年一样寒碜……
棉衾上隐约有一股极淡的梅香,和谢琢身上的气味很像,让陆骁昏昏欲睡间,以为自己骑着马,行在凌北的雪原上,寻找一株不知在何处的梅树。
第二天,正旦国宴在紫宸殿中举行。
虽然徐伯明还被关在诏狱未定罪,二皇子也仍在禁足中,朝中不少人惶惶不安,各方心思算计各不相同,但在正旦这样的大节上,每个人不管心里如何做想,至少面上都表现得和乐融融,不见半分隔阂。
谢琢穿着绯色官服,腰间的银鱼袋晃了晃,他侧身问寇谦:“那位是不是就是五皇子?”
寇谦正拢手坐着,身在翰林院,天子近旁,现在情势难测,不少人都借着敬酒的名义来打听些有的没的,寇谦干脆谁都不理会,几次冷脸后,他面前终于冷清下来。
听谢琢询问,寇谦顺着视线看过去:“没错,确实是五皇子。那位才十七岁,外家不显赫,他母亲贤妃对他的婚事也不着急,皇子妃都还没定下来,往日也没有武艺或才学不错的风声传出,所以一直没什么存在感,除了在宫宴上能见着,平时根本碰不上。”
三皇子四皇子都上玉牒序了齿,只是不到十岁就夭折了,五皇子的两个弟弟也同样没能平安长大,所以在长成的三个皇子中,五皇子李恪年纪最小。他身着皇子服,应该是继承了母亲的相貌,眉目清朗,就算没多少人同他寒暄闲聊,神态也不显局促。
正当谢琢想收回视线时,发现沈愚去了五皇子面前,笑容满面地说了几句话,身边还跟着陆骁。
寇谦也看见了,登时皱了眉:“听说在昨日的大傩仪上,有人夸赞延龄的教坊词写得好,被陆小侯爷听见了,开口就是什么堂堂探花郎,正经文章不会,总爱写些辞藻华丽的官样文章。延龄,我总觉得陆小侯爷对你有不浅的成见,或许还记恨你以前说他是纨绔子弟。”
谢琢神思一晃,不由想到昨夜书房中,陆骁那一声“延龄”。
虽是同样的发音,但由他叫出来,总有些不一样的意味。
“无碍,”收回心思,谢琢面上没有不忿,“陆小侯爷许久没来天章阁,想来平时也少有能碰见的机会,我能避则避就是了。”
寇谦点点头:“延龄不把这种话放在心上就好!不过梁国公世子还真是和谁都能聊上几句,虽然他行事铺张奢侈,性子却很不错,就是不知道怎么跟陆小侯爷交好的。”
国宴时间不短,临近结束时,天已经黑了不知道多久。咸宁帝携皇后提前离席,大皇子则以带着幼弟认人为由,几乎在席间走了一整圈,很是长袖善舞的模样。
如今徐伯明基本已经注定是必死之局,二皇子失去唯一的倚仗,过年也在禁足,面都没机会露,大皇子一改此前的颓势,又重新春风得意起来,恭维的人也只多不少。
谢琢没有趁机交游,在位置上坐到宴席结束,才跟着翰林院的人一同出宫。
马车转入永宁坊的巷中,谢琢真因为在宴上喝了几杯酒,头尚有些发晕,发现马车停下后,他慢了两拍才问葛武:“怎么了?”
话音刚落,眼前的车帘被掀开,寒风送入,陆骁探进身:“是我。”
他换上了绣夔纹的深蓝色常服,去了革冠,普通的衣饰亦被他穿出了英武俊朗的姿态。
陆骁打了声招呼,便毫不客气地进到车内,在谢琢旁边坐了下来。
谢琢揉了揉额角,嗓音是他自己都没发觉的熟稔绵缓:“连衣服都换了?你什么时候离席的?”
“陛下走了我就跟着走了,宴上吃的不好吃,歌舞也不好看,没什么意思。”陆骁隔得近,敏锐地嗅了嗅,“你喝了多少酒?”
谢琢回忆:“五六杯?在殿中没什么感觉,现在有点难受。”
陆骁席上也在暗暗关注,谢琢面无表情时,很有距离感,不少人想去跟这位圣眷正浓的天子近臣套近乎,犹豫一番,都没敢上前。
不过咸宁帝领众臣敬天地、众臣敬圣上时,酒是没办法不喝的,陆骁总觉得谢琢的语气有点委屈,于是耐心安抚道:“蔷薇露洒这种酒后劲比旁的酒要大,不过五六杯应该没什么,缓一缓,散了酒气就不会难受了。”
谢琢又慢了半拍才应道:“嗯,好。”
这声“嗯”鼻音很重,又绵软,听得陆骁耳尖一红。他声音不由地低下来,哄道:“延龄,你头疼不疼?渴不渴?难受吗?”
可能是因为喝了酒,谢琢张张口,说出了平时不会说的话:“如果……我说口渴呢?”
陆骁立刻回答:“我现在就去帮你找水来。”
马车内蓦地安静下来,谢琢倚在软枕上,香囊随着车轮的行进晃晃荡荡,他半睁着眼,看了陆骁许久,突然喊:“驰风。”
陆骁指尖一颤:“……什么?”
“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
陆骁在心里想,因为你是阿瓷啊,可转念又发现,在得知谢琢就是阿瓷之前,他也总是不由地想对谢琢好,好一点、更好一点。
就在陆骁不知道如何措辞时,马车停了下来,葛武在外面道:“公子,小侯爷,到了。”
话题被打断后,谢琢没有继续等陆骁的答案,也没有再问,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进院子里。
看见老树枝上挂着的灯笼,陆骁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晚上有灯会,很热闹,延龄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看看?”
寒气迎面,酒气被吹散许多,谢琢点点头:“好。”
在等谢琢换衣服的间隙里,陆骁找到安置好车马的葛武:“一会儿我带延龄去看灯,你就不用跟着一起了,否则过年的热闹日子,葛叔却独自在家,太过孤单了。”
见葛武还想说什么,陆骁紧接着道:“难道我还保护不好你家公子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葛武有些不好意,想了想,将公子交给陆骁,确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于是点了头,“好,那就劳烦小侯爷了。”
正月观灯是洛京传统,灯会则要一直到元宵节才会结束。此时,街上人头攒动,朱雀大街两边,到处都有人搭着棚子,表演歌舞百戏和奇能异术,围观者众多。
不过实在太过拥挤了,陆骁在人群中护着谢琢:“延龄,我知道信陵坊附近灯笼多还漂亮,人也少,我们要不过去那边?”
见谢琢点头,陆骁便改了方向,不过每走出两三步,就会不放心地回过头,看看谢琢还在不在自己身后,担心两人不小心走散了,再难找到。
就在陆骁不知道第几次回头看时,突然感觉自己的袖口处传来了很轻的拉扯感。
他下低头,就看见,微白的指尖攥住了他的衣袖,指甲盖修得平整,指节匀长,再往后,则是一截玉色的手腕。
谢琢似乎有些不自在,别开视线,解释:“……这样就不会走散了。”
人群的喧嚷在此刻尽数退去,长街灯火皆沦作背景,陆骁又听见了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声。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蘸着蔷薇露洒画出的心~谢谢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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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信陵坊位于朱雀大街东面, 离主街有一段距离,住着不少手艺人。一到正月灯会,便奇思妙想, 挂出来的花灯都格外精巧有趣。又因为大部分人都去了朱雀大街,信陵坊的窄街小巷中, 反而偏于冷清寥落。